再临纪元5017年09月20日，法拉盛，18：00。
王曦梦向着黄太一使了个眼色，黄太一点了点头。
他走过去拍了拍曹子建：“你带我去拿点饮料吧。”
曹子建一脸莫名其妙：“饮料就在冰箱里啊，你自己去拿不就好了。”
黄太一抖了抖眉毛，示意曹子建给王曦梦和程墨留点私人空间。但是曹子建很奇怪地看着黄太一：“你眉毛怎么了？怎么抽的这么厉害？是得什么病了吗？”
黄太一内心划过一道黑线，好歹他和曹子建也在同一所学校呆了三年，为什么两个人就这么没有默契呢？他不由分说地强行拉着曹子建走进了房里，房门口的空地上只剩下了王曦梦和程墨两人。
王曦梦看了眼蹲在地上的程墨，没有理他，而是径直走向了烧烤架，翻起了几个人刚刚放上去的烤串。因为几个人都是从海岛出来的，所以他们最先烤的都是一些海鲜。
一串虾很快就烤好了。王曦梦看着大虾的壳由青转红，然后又慢慢变成了白色，逐渐呈现出了墙灰般的坚硬质感。她拿起一串虾走到了程墨面前，把虾递给了程墨。这时候程墨的抽泣声已经小下去了，他接过王曦梦递过来的烤串，抬起头看了她一眼，眼里饱含着各种情绪，像是一颗将要爆发的超新星。
王曦梦从身边拉了一把椅子过来，放在了程墨的身边。然后又接着走回烧烤架边开始烤剩下的烤串，好像眼下只有烤串才是最重要的事情。
“挺奇怪的不是吗？你看虾壳本来是青色的，结果一受热马上就变红了。你再烤得久一点它就会变成不透明的白色。”
王曦梦看也不看程墨，好像只是烧烤时随意发出的感慨。
“看起来这么坚固的虾壳，都会因为一点点温度的变化而发生这么明显的改变，更何况是爱这么柔软的东西呢？”
她终于完成了手上的杰作，把另几串烤虾还有几串藕片装在了一次性纸盘子里，把盘子放在了一张小桌子上，并把整张桌子搬到了程墨面前，最后拉过另外一把椅子坐在了程墨的对面，和他隔着一张桌子遥遥相对。
曹子建院子里的桂花树现在正在不遗余力地舒展自己。自从程墨来到美国之后，他就再也没有闻过桂花的味道。以至于在他的记忆里这成了关于家乡关于江南的一种独特记忆。虽然闻不到桂花香的时候你也不会想起它，但是在你闻到它的一瞬间，仿佛遥远的记忆被再次激活，程墨好像一下就和家乡建立起了SSH连接。
炭火的烟火气带着磅礴的力量，把遇到的一切都染上了自己的信息素。但这也不能阻止桂花的香味在烟火气中见缝插针地涌入程墨全身的细胞中，把他努力拽回了高中那段已经处于记忆封存边缘的时光。
“虽然我是张九九的闺蜜，但是我今天将要和你说的话，不带任何的个人立场。”王曦梦坐在椅子上，身体微微前倾，两个手肘拄在面前的桌子上，微微带着一点压迫的气场。
她还是程墨见她第一眼时的样子，冷静得不食人间烟火，仿佛世间的一切都和她无关，无论什么时候她都能保持绝对的中立。
程墨只是安静地用自己的牙齿剥着虾。这是他的绝技，只用牙齿的力量就能把虾完整地剥出来。高中和黄太一他们聚餐的时候他们还对他的这项绝技赞叹不已。他对王曦梦的话充耳不闻，但王曦梦知道他在听。
“我们很抱歉没有在第一时间把这件事情告诉你。”王曦梦似乎是在犹豫着措辞：“我们在知道这件事的第一时间就互相商量了一下，但是我们都不知道这种事该怎么向你说。本来我们想的都是分手本来就是一件很正常的事。虽然你们都会很痛苦，但是我们相信只要假以时日，你们一定能重新找到彼此的幸福。”
“其实你们直说就好了，这本来就不是你们的错。”程墨已经把手里的虾吃完了，他看着桌上王曦梦烤完的虾，却没有伸手去拿。
王曦梦叹了口气，拿起了盘子里盛着的烤串：“只是我们没想到你们分手之后又纠缠了这么久。本来爱情就像这藕片一样，虽然切断了还连着丝，但是过一会总会断掉的。但没想到你们之间的丝竟然牵扯了一年。”
“你说她是出于什么心理，才会在有新男朋友大半年之后还一直说要来纽约找我？甚至在暑假不惜欺骗现在的男朋友也要回家和我住上5天？”
“可能当她说这些话的时候，她真的就是这么想的吧？”王曦梦身后烧烤架上的火光嗖地一下窜了起来，她转身拿起烧烤架边上的水随手浇了上去，就好像在火焰山上降下了一场大雨，火势瞬间就小了下去。火光在王曦梦的脸上一闪而过，映出了她棱角分明的脸。
“嗯？”程墨显然是没有听懂她的这句话。
王曦梦叹了口气：“人心都是相通的，不管是男生还是女生，不管是什么东方人西方人，大家的本质都是一样的。站在我的角度上来说，如果我有了新的男朋友，我肯定不会和前男友保持联系啊，一来要防着现在的男朋友发现，二来要忍受道德上的苛责，三来也是没有必要。一个人需要的爱就那么多，没有必要为了一份多余的感情再去浪费有限的心力。所以她和别人在一起之后还和你保持着频繁的联系，可能真的是因为喜欢你吧。”
程墨灿笑了一声：“她如果真的喜欢我就应该直接和我说啊，早点让我断了念想另寻他路才是正确的做法吧？”
“她可能在某个瞬间真的有和你坦白的想法吧？但是这件事情既然已经成了事实，她的坦白并不会给你们的关系带来任何的转机。当你知道这件事情的时候，肯定就是你们俩之间完全结束的时候，无论她坦不坦白。因为她还爱着你，所以还想多占据一会你的心吧。”
程墨想起在他和张九九还没有分手的时候，有一回张九九突然和他说：“你说我们俩要是分手了，你会忘记我吗？”
程墨那时候还呆呆地回答：“如果我们两个真的分手了，就说明我们之间没有感情了吧？那我肯定会忘记你的啊。”
结果张九九一脸‘我就知道’的样子开始哼哼起来：“哼，那我也会忘记你的，但是你不许在我忘记你之前先忘了我。”
程墨当初觉得这只是张九九一句怄气的话，但没想到这句话却成了当下最真实的写照。回忆总是太残忍，没想到自己在分手后拼尽全力地想要记住她。她却在分手前就开始努力把自己忘记。
程墨咧着嘴，露出了一口森白的牙齿。他整个人往下滑了一段，颓然靠在椅子的靠背上，就像宣纸上一个洇开的‘大’字。
王曦梦把装着烤串的一次性纸盘往程墨那推了推，眼神看向了别处。
“可是，你真的有你自己认为的那么爱张九九吗？”王曦梦突然开口问道。
“你说什么？”程墨好像被冒犯到了一般从椅子上坐了起来：“我去上海上英语辅导班，转学来哥大，不都是为了张九九吗？不都是为了能拥抱我们更好的未来吗？”程墨好像很想把这句话喊出来，但是话到了嘴边他才发现自己没有什么力气，只能用沙哑的声音勉强争辩道。
王曦梦依旧没有看程墨，仿佛在对着虚空说话：“你还记得你刚开学一个月，她就又飞过来找你了吗？”
程墨不可能不记得。当时正好是张九九的生日，那天程墨等到中国时间的0点给张九九发了个生日快乐，她却一直没有回他。一开始程墨以为她只是睡着了，也没有太过在意。直到那天美国时间的晚上，他上完课一个人在宿舍里写着作业。张九九突然给他发了条微信：“开门。”
于是程墨像是见鬼了一般看着张九九从天而降般从门外扑进了自己怀里，她甚至还捧着一个蛋糕和蜡烛：“我想你了，而且我不想一个人过生日，所以就飞过来啦。”程墨怎么也没有想到一个月没见的两人竟然会这么快再次相逢。他实在是没有办法想象眼前这个瘦弱的姑娘，竟然会一言不发地过来找她。
他想到她拎着能有她一半重量的箱子，先花上一个多小时从学校到机场，然后在机场无聊地坐上两个小时，坐上一个多小时的地铁来到机场，然后在机场的候机厅又无聊地等上了两个小时。从国内到自己的学校又没有直飞航班，她还必须从其他的机场去转机。刚刚成年的她在人生地不熟的国度说着不是那么熟练的语言，然后还要一个人过海关和转机。哪怕到了自己学校边的机场，因为穷乡僻壤的原因也不是那么容易打到Uber，更神奇的是她竟然连蛋糕都准备好了。
那晚她从行李箱里掏出了几张照片和一捆麻绳，说上回自己忘了在程墨宿舍里留下些痕迹了，于是像一个指挥官一样指导程墨把这些照片用麻绳串起来，挂在了程墨宿舍的墙上。第二天还去沃尔玛买来了一卷灯带粘在了照片的后面。
末了张九九看着暗黄灯光掩映下的两人合照，满意地鼓起了掌：“这样哪怕我不在你身边，你也能每天一醒来就看见我了！”
那一次张九九只呆了3个晚上。到了周一她就又急急忙忙地坐上了回国的飞机接着上课。
她真的只是想见自己一面，所以她来了。很多时候很多行为，真的不需要太过复杂的理由的。
“那次是我和黄太一送她去的机场。”王曦梦打断了程墨的回忆：“这个世上有几个姑娘，会为了给男朋友过个生日，不惜在短短的3天之内，在中国和美国之间飞个来回？倒是你。我问你，既然你已经在你生日那天订好了回国的机票，你也知道这个机票退不掉，为什么你宁愿把1万多的机票打了水漂，也不像张九九一样，就那么突然出现在他的面前，不管当时是什么样的场面，你都会紧紧地抱住她，对她说你爱她，你不想失去她。你这辈子都不想和她分手！”
王曦梦的音调好似岸边的浪涛，一浪更加高过一浪，就是要把程墨拍翻在地。程墨的双眼依旧失神，呼吸却明显急促了起来。
“是不是，其实你也并没有那么爱她。因为那时候的你，也不是非她不可，你觉得自己能承受失去她的后果。这只是一场普通的分手，你再找个女朋友就好了。”
“别说了。”程墨无力地呢喃道：“求求你别说了。”
“其实在你的心里，你从来没有真正相信过一个人吧？”王曦梦拄在桌子上的身体往椅子那缩了缩，语气也平缓了下来：“张九九和我说，虽然你们在一起一年，但有时候你在她的眼里就像一个陌生人。她完全看不透你在想些什么，你也从来不会把自己的真实想法说给他听。你就想一个自闭的茧，把自己牢牢的包在你自己织出来的丝里面，并一直装作这就是你原本的样子，你说着说着自己也就信了。但是别人也不瞎，处于恋爱关系里的姑娘又特别敏感。你能骗过自己却骗不过她。这一切究竟是怎么回事？”
程墨看着时间骑在骏马上迤逦而来，抬手直刺，一下就把自己捅回了过去。他又回到了那个一个人躲在柜子里哭的夜晚，一遍遍地想象着自己离开家时候的样子。青杉瘦马，从此和这个家一刀两断，再也不复相见。
好像自己从很久以前就不再相信任何人了吧？
记忆中那还是在幼儿园。
老师还会布置各种各样的给家长的家庭作业，比如缝一个兔子啊，或者做一个降落伞。还在上幼儿园的程墨就跟在妈妈身后拉着她的围裙：“妈妈妈妈你能帮我做个这个吗？”结果总是被妈妈一把甩开：“小屁孩子哪来这么多事，自己去做去。”可是什么都还不知道的程墨怎么可能按照老师的要求作出想要的样子，于是那时候他听得最多的就是同学的嘲讽。
“哎呀程墨又是什么东西都没有做出来呢。”
“哈哈哈哈哈他怎么就那么笨啊！”
后来程墨上了小学。
老师开始要求同学把每回的考试试卷带回家让家长过目，然后一定要得到家长的反馈并在试卷上签名。结果程墨每回都会遭到母亲的百般刁难，好像那个女人真的能从中获得快感。
“你怎么又考这么差？才全班第10名？这名我是不会给你签的。你自己去和老师说吧，就说考的太差让你妈觉得羞耻哈哈哈哈哈。”
每当程墨想起这些事的时候，他脑海里显现的总是母亲拒绝的手势和离开的身影，还有她令人作呕的哈哈哈哈哈。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从那个时候起程墨就下定决心，他一定要变强，变得更强，强大到有那么一天他可以不再依赖任何人。这个世间所有的人都不可信，永远不会背叛自己的人只有自己。
他好像从那个时候就看透了这个世界的本质。哪怕他对这个世界曲意逢迎，对所有人都彬彬有礼，但是他知道他只是一个人。在他强大的时候，所有人都可以和他同甘，但是没有人会和他共苦。
女朋友也是。
“听说你当初决定去美国重新开始的时候，张九九是最后一个知道的？”王曦梦看着程墨的眼睛，不闪不避地问道。
“嗯。”其实程墨从听到母亲提议的那个时候起就坚定了要去美国的决心。虽然他把自己的想法告诉了黄太一和曹子建，但是他一直不知道该怎么向张九九开口，对她说自己要离开她去往另一个半球。
但是自己就像一个危重患者一般没有任何可以浪费的时间。于是在他决定去上海培训的前一天，他才对张九九说自己打算出国的事。
张九九很久没有回复他的微信，本来无论张九九在干什么，都会秒回他的消息，总给他一种张九九好像一直在等待他消息的错觉。这一回是程墨一直握着手机等张九九的回复，但是直到晚上他才收到一个字。
“好。”
“张九九和我说，她总感觉走不进你的心，她本来以为随着时间的流逝你会对她打开心扉，但是直到你们分手，她还是觉得你们之间有一堵墙，你在墙的这头，而她在墙的那头。虽然平常你们可以正常交流，但是当她真正想了解你的时候，却看不见你的心，看见的只是一堵墙而已。”
程墨摸了摸自己心的位置，他的衣服穿的很厚，哪怕他紧紧地摁着自己的心脏，也丝毫感觉不到它的跳动，好像他的心跳真的被一堵墙完全隔绝了一样。
“你说的对，你来到这里是为了给你和张九九创造一个更好的条件，我也相信你是这么想的，但是你曾经有没有设想过，哪怕只有一瞬间，你来到这里后会遇见比张九九更加合适的人。毕竟这里是世界中心，各种各样的人都在这里集聚。你在这里所看见的，所经历的，必将和那个孤僻的海岛有着天壤之别，姑娘亦如是。”王曦梦看着已经瘫在椅子上的程墨，最终又给了他一记泰山压顶，就好像拳击场上一拳K.O.了对手，裁判开始进场读秒。
程墨哑口无言。虽然他很不想承认，但他的确不是没有想过，他会在这里遇见和张九九完全不一样的姑娘。外面的世界这么大，他就好像是一个刚刚踏入江湖的少年侠客，无论是那些邪恶的还是美好的东西，此时在他的眼里都闪闪发光。张九九代表了他的整个青春，但是他不知道自己的未来，张九九是不是最合适的那个人。
“像你这么细腻又敏感的孩子，你怎么可能看不出张九九的担忧？其实在你决定来美国的时候，就做好了丢下她的准备了吧？”
程墨整个人扑到了桌上，把头深深地埋进了臂弯里。
“是我错了。”程墨像是在对着神父忏悔：“你说的对，这一切，都是我自作自受。”
“得不到的永远在骚动，被偏爱的都有恃无恐。其实你们谁都没有错。只是你们在错误的时间提前相遇了而已。张九九喜欢安稳，你们两个的家境又都不差。她想必也和你说过打算按部就班地毕业工作结婚生子吧？她就是想要那种可以握在手里的幸福。但是你总觉得你的人生才刚刚开始。大丈夫当携三尺之剑，立不世之功。如此矛盾你们怎么可能走的长久？如果你在功业已成的时候遇见她，那你们就是天作之合。但是感情的世界里，永远都没有如果。”
张九九回过身，又取出几串生的烤串放上了烧烤架。
“错过错过，重点不是在‘错’上，而是在……‘过’上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