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谓的“科幻”,对造物主而言,大抵只是一种玩物和工具。
萝莉早该想到了,妈妈总是不舍得让她经历危险的,又怎么忍心让她脱离现在的身体状态,去还原那种半人半机械的角色设定呢?之所以总是强调轻松日常,就是不愿让生活掺入过多的伤痛。难得体验一次科幻题材的故事,可剧情跑起来却跟拍电影一样,荧幕前看着是一回事,幕后又是另一回事;那么什么才是真实的呢?萝莉隐隐有点失望。
“到时候啊,你就在这躺着。我想办法遮住你,再把你打印出来。”参观完这次故事里的家,妈妈带萝莉来到客厅,在茶几桌边上找了一个大概的位置,跟萝莉交代这次的剧情经过和她的登场方式:客厅中间到时候会放一个大件的快递箱,萝莉是从快递箱里钻出来的;当然,在正文中,箱子里之前什么都没有,附带的打印功能制造出了“萝莉”。这明明是个有趣的创意,可妈妈却不让萝莉亲身经历。
“打印?怎么打印啊?”
“你看过那个吧?《沙漏斗士》,就是那样打印出来的。”
萝莉想起了那幅画面:激光一样的射线照射在空气中,从细胞开始蚀刻出人体。速度当然很快,细胞、细胞群、组织,乃至骨骼、肌肉、粘膜,以及血管、淋巴管和皮肤等等,一大截平面结构,一两秒即可完成。从头到脚或者从脚到头,打印出一个光溜溜的人只需要十秒左右。
“我就像那样登场吗?”萝莉兴奋地问道,手上比划不出来。
妈妈噶着手里的热咖啡,像看傻孩子似的剜了萝莉一眼,“怎么可能?你觉得打印出来的能叫人吗?”
电视里播放着傻呵呵的相声节目,秃头和瘦高个的一对演员披着长衫拌嘴打趣。萝莉没兴趣看,也答不上来,只觉得很扫兴。
妈妈放下咖啡杯,拿出几分造物主教育女儿的心态,郑重地说:“这个设定哪,是不完整的。原作者之所以采用呢,是为了世界观,和故事氛围服务,其实很多读者都猜到了,每次打印出来的,都是另外一个人。你想想,如果我是那样把你生下来的,你能接受吗?如果我全盘接受了这个设定,岂不是否定了人的那种存在?”
说到这个话题,萝莉就肯乖了;她的出生到现在仍是个谜,或者说bug,妈妈也希望她是从肚子里生出来的。萝莉有时候在妈妈怀里撒起娇来,总喜欢头往妈妈的肚子上拱,就像想钻回自己出生的地方一样。但她们都知道,那不是。在妈妈的希望中,那大抵是一种更高级、更神圣的形式。可是萝莉觉得,生孩子就是最神圣的仪式了。
“那到时候怎么弄啊?”她只得听从妈妈,有异议……另外再说。
妈妈勾起嘴角,打了个不响的响指,就像变戏法一样,从手心转移到指尖、拈出一枚戒指。“还是用这个吧。”
这是一枚素圈戒指,大致是铂金材质,款式普通、简约,以前就拿出来用过;因为相关设定太麻烦,很少拿出来用,这次涉及到科幻元素,便又派上了用场。萝莉把戒指戴在了左手食指上,自己百般嫌弃似地瞅了瞅,这个年纪似乎总不适合佩戴饰品。妈妈忍俊不禁地看着自己女儿,将戒指小心地取下来,手寸是刚好合适的,正好能卡住不掉,戒指摘下来之后,戴在了无名指上,揶揄道:“恭喜你啊,你结婚啦。”
萝莉脸红到好像发烧,又气又笑地瞪着妈妈,戒指却没有再取下来。“戴在这只手指上……就是结婚了吗?”她转来过转过去的看,试图想象成已婚人士的手;幼小的心灵,对婚姻充满了敬畏和向往。
“订婚也可以吧,”妈妈意兴阑珊似的捧着咖啡杯,念道:“就是个传统仪式,现在摘了又戴,戴了又摘的,一生气就扔掉,像钥匙串一样。不合适就换呗。”
萝莉知趣地结束话题,把戒指从无名指上摘了下来,妈妈评价起戒指时,给人感觉酸溜溜的。
妈妈总保持着一份自省意识,这枚戒指应该拥有自己的名字,不然老是让人想偏、轻视它的用途,“这个,以后就叫保护戒指吧。”
“保护戒指?”萝莉又拿起戒指细细地瞅了瞅,脑子里冒出几组名词,“怎么不叫麻痹戒指?”说着就嘿嘿嘿笑了起来。
她这一打岔,妈妈便觉得这名字不好了,以前是叫安全戒来着,可总会让人联想到那什么,便一直没有个正式的名字。
萝莉出主意道:“要不,叫屏蔽戒指怎么样?隔绝观测的嘛。”
看来她的思路还蛮跳跃,从游戏扩展到了科幻题材上。
妈妈转了转眼睛,感觉好像还蛮贴切,主要是女儿能接受就最好,“嗯,那就先叫这个吧。屏蔽戒指,你起的啊,收好了。”说罢,作为创造者的她便起身,到餐厅清洗咖啡杯去了。萝莉还瞅着戒指研究,寻思着该怎么改改外观,更匹配这个名字。
室内的光照联结起了万物。在这座城市之外,建筑接壤着群山,再往外是森林与海洋,天空俯视着这一切。或许在某个不为人知的地方,呼应萝莉角色设定的一隅,坐落着一个科技实力远超陆地文明的居住群落。可能在遥远的宇宙边缘,可能在黑洞的内侧,探测器孤独地漂泊,资源转化的设备全功率运转,居民像神祇一般沉睡,意识搭载于信息传输流当中,观测着宇宙的每一个角落。在这座城市之内,某个街区的居民楼里,萝莉手中的那枚戒指,映出了白茫茫的自然光照。它是造物主用来作弊的工具,其性质远超出了这个宇宙所有文明的理解范畴。
然而,对于造物主来说,它终归只是一枚戒指。就像随手捡起来的一根枯枝,烧火也罢,当武器也好,做成木雕也行,都由造物主定义。
萝莉很快就失去了研究这枚戒指的兴趣,它的设定终归是不完整的,和萝莉一样,是个bug;瞎编胡搞什么的,要是圆不回来,就会引来“黑幕”。妈妈口上说的是,这枚戒指一旦戴上,佩戴者就无法被外界所观测,可是妈妈却仍然可以和萝莉说话,这无疑是矛盾的;可能包含在另一重理论体系当中。
故事的剧情即将开始,如何还原出打印的画面是道难题,妈妈想了个最原始的解决办法。
这天,太阳照常升起,一辆快递货车从某个隧道里驶出,故事从这里开始了。
妈妈早早地“化妆”,身高和体型没变,倒是眉眼下多出了一道疤痕,这引起了萝莉的不满。在设定中,妈妈的角色早年有自残倾向,疤痕是自己划出来的,有点卖惨和传递消极思想的感觉了,过去做的设定想改总是牵一发动全身的。好在只有三万字的一个开篇,没有正式发表,剧情也蛮平淡的:作为“人造兵器”的萝莉,将成为这个宅女家里的新成员,和妈妈过上现代的日常生活。
萝莉不需要另外化妆,穿一身银色的连体防护服就行,脚踩在地板上跟没穿袜子似的,想起了过去扮演圣女,走在青青草地上的情景。戒指已经戴在了左手食指上,只要不主动和人打招呼,除了妈妈,谁都无法观测到真正的她。这会儿算是幕后时间,妈妈换了一身角色登场的服装,杏色的修身系带T恤,一片式印花开叉半身裙,在镜子前转过来、转过去的,满足自己爱美的天性;堂堂人造兵器的萝莉,则捧着热茶坐在茶几前,像小老头一样吹着喝,时不时点评两句妈妈的穿着。
“叮咚!”
门铃响起,开篇剧情触发了。
“杨嘉瑜,杨嘉瑜在不在?有你的快递。”
“啊,来了来了……”妈妈扫了萝莉一眼,示意她敬业一点;萝莉支起下巴,让妈妈尽管去。
一身黄黑制服的快递员正在外面打电话,边上竖着一只一米多高的大快递箱,就是萝莉登场用的道具了。按照单身宅居的设定,妈妈透过猫眼稍作观察,才打开了房门。快递员可能是真的忙,都没细看萝莉妈妈,但对白还是得说的。
“天哪,还真的送货上门啊?”
“在这里签一下字。”
“哦,好的……”
快递员撕下签收底单,擦了把汗顺便点了下头,表示派送完事,打着电话走了。
“谢谢啊,真是辛苦你了……”
望着快递员坐上电梯离开,妈妈将视线收回到快递箱上来,经过自己对设定的修改,里边的打印组件算是意外损坏,被地球人替换成了三维投影播放器;原先的那个故事可能已经事实发生了,这次在那家独立盈利机构下的出行事务,算是母女俩重温体验的一次游戏,妈妈的角色在这一次无疑蒙上一层神秘色彩,联结在了另一层故事的世界观框架里面;大抵是未来需要修补完善的工作。萝莉跟着探出头,确定外人已经离场,就大大方方地活动了起来,对于这一切谜团和bug早已习惯。就像过去使用的“咒语”一样,妈妈明里暗里地提醒:不要问为什么,不要深究过去,再问就是逻辑缺陷和漏洞。
“啥样啊?”
“我哪知道?”
“你自己写的,你不知道啊?”
妈妈好气好笑地瞪了萝莉一眼,母女俩合作起来搬运快递箱,里面大抵是个保险柜一样的金属体,重量不轻,搬到门里就累得不行了;母女俩呼呼地直喘着,看着彼此脸红发笑,为这种辛苦劳动的生活体验而兴奋。
“我现在,让你力大无穷怎么样?”妈妈说。
萝莉握紧两只小拳头,拿出一副展露肌肉的姿势,似乎很乐意为大人效劳,妈妈欣慰地点头,扬下巴示意萝莉再试着搬一搬,萝莉算是入戏了,龙行虎步似地抱住箱子,一用力……轻得不行。这触发了她大脑中的某种本能,不怀好意似地看了妈妈一眼,便要把这份能力用来干点别的。
“搬哪!”妈妈只唬了一下,萝莉就乖了。
箱子搬到之前指定的位置,萝莉还想再挪一挪、调整一下,能力便已经不见了。
“好了,你现在是普通的小女孩了啊。”妈妈笑道,很享受这种口含天宪的感觉。萝莉也不是第一次体验这种感觉了,虽然有点意犹未尽,但在妈妈的笑容下,还是愿意接受的;按妈妈的话说,远超出常人的能力就是在破坏公平,这会引来最原始的罪恶,自己刚刚便是没注意克制。
设定上仍是孱弱宅女体质的妈妈,白皙娇嫩的胳膊上勒出了几条淤血似的痕迹,这是缺少锻炼的表现,额头汗涔涔地浸湿了刘海,微张着嘴小口喘气,显露出操持家务的妇女般的柔弱气质;找来剪刀之类的工具,拿出干活的精神劲,和萝莉一起拆开快递箱包装,揭开了里面“保险柜”的真容。
大略上和原文的描写相差不大:黑色磨砂的金属外壳,摸起来却像喷漆木料,上面干净到没有吸附一丁点灰尘之类的污渍,并且各个面都没有多余的连接构件,比如螺帽、加固扣和保修贴什么的。在朝上的正面,很忠实地还原了一个圆形图标盘,嵌入中间,图案是一个持剑天使的侧影,下边有一串英文字母和阿拉伯数字组成的字符:“Sariel:FSLH·KTY-1537”。
“啥意思啊?”
“我哪知道啊。”
“我知道——后面那串数字是啥意思?”
“问问问,你问我,我问谁呀?”
“好啊,看我力大无穷。”
母女俩拌嘴了起来;妈妈柔弱的女性美,唤醒了萝莉的野性冲动,把妈妈给逗乐了。其实她们彼此心里都清楚,那是产品编号。萝莉希望妈妈能补全设定,给出更多信息满足她的好奇心,妈妈却不希望把气氛引导到工业生产的话题上:这毕竟是个装运人的载具。
根据情节设计,妈妈试探性地手放在图标盘上、轻轻按下,载具,或者说舱体便从中打开了。
正面的金属板像休眠舱的防护罩一样沿中间线分开,连同图标盘一块收入到两侧的内壁,里边果然和文中描写的一样,垫板上空空如也,但显出了一个人体平躺姿势的凹型。靠头这端的侧壁上吸附着一瓶药丸、一只文件袋,以及一台薄薄的手机类设备。妈妈捡钱似地把东西都取出来兜在怀里,一支下巴,“进去躺着——躺好啊。”
这三样东西亲近在造物主身边,大抵就处于薛定谔状态了。萝莉无可奈何地收起好奇心,把脚拿进舱体里,在垫板上躺了下来,眨巴眼睛。
“怎么感觉,跟吸血鬼一样?”
妈妈正检查着三维投影播放器的安装情况,闻言颠怪似地瞪着萝莉,似乎为此意外地出戏了。萝莉这样说,岂不是指妈妈把女儿装在了棺材里?
萝莉连忙摇摆着小手补充道:“不是不是……像我这样的,起码是亲王级别的嘛。”
三维投影播放器的原理很简单,垫板就是辅助播放用具;地球人用现有的技术“还原”了打印过程。妈妈按下仿造出来的运行键,在舱体附带的“手机”上确定了指令,人体水平面解剖图便投影在舱体中,照射在萝莉的身上。在妈妈的主观意识作用下,萝莉的光影体积已然消失不见,随着水平面解剖图从脚到头的上移,同步地重新出现在舱体里。不过,在萝莉的感官上却跟平时没什么区别。她虚着眼睛,眼看着投影的射线在身上移动,像在手术台上做彩超一样。妈妈似乎也有这种既视感,眼里流露出几分愧疚和担忧,萝莉便躺好下来,收起了这种杂念。再大的未解谜团,本质上似乎都趋近于原始;科幻嘛,终归是为人服务的,也就如此了。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