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芸芸”捧着一卷书册，耐下性子读，但仅仅扫了几眼，便颇有些愤怒地将书册甩到地上。
她做了好几次深呼吸，才勉强平复心情。
这就是圣人之言？
简直荒唐可笑！
“卑弱第一”、“夫不御妇，则威仪废缺；妇不事夫，则义理堕阙”、“侮夫不节，谴呵从之；忿怒不止，楚挞从之”……
还《女戒》呢，简直是狗屁不通！
再看那什么“在家从父，出嫁从夫，老来从子。”……
……
“我这是来到怎样一个愚昧落后的世界啊……”
“连芸芸”感叹。
她记忆中不是这样的。
她隐约记得，在她的家乡，女子也需要勤奋上进地修习。
可是她又莫名觉得这《女戒》非常熟悉。
那种感觉像什么？就好比在幼年时期你看了一本书，但你在一个和书中社会背景半点不相同的世界生活多年，多年过去，你以为自己忘了，其实记忆深刻得很。
……
可她来这里，难道就是为了体验做没有思想的木头人菟丝花？
挑出嫁前夕来到这里，就是为了让她跟随既定的路线，走过一个普通贵女的普通人生？
……
可是如果她不从，这对她的人生有什么益处吗？
她不知道来这里的目的，也不知道何时会离开，所以她还是需要经营自己在这儿的人生——说不定这就是她的一辈子呢？
那如果真是如此……
她又何必为了虚无缥缈的东西毁了安稳的人生？
世道便是如此，和主流对着干的人，下场多半凄惨。更别提她还是个女子，社会对她的容忍度可比对男子的要低许多。
倘若她按部就班，倒是保得住一生富贵无忧。
她出身候府，父兄皆在，嫁妆丰厚，又是低嫁——秦家会把她当吉祥物供着，作为攀关系的桥梁。
当然了，前提是候府不能倒，秦家也没有爬到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位置。
“可……”
她蜷着手，指尖有规律地轻敲桌面，蹙眉思考着什么。
可她还是不甘心啊。
一辈子就这么平淡无奇，困在后院，和她那个继母一样整日伏小作低。
一生荣辱全系他人，离了父亲、丈夫、儿子便只能“身如浮萍”。以后，她首要任务不过是相夫教子，能获得的最高荣誉是丈夫或儿子给她挣来的浩命。
可不这样，又能有什么出路？
难道要学着花木兰，女扮男装从军？难道学秦良玉？
别逗了，本朝律法上明明白白写了，只要“男丁”。再说她又不出身将门，也不精武艺。
至于进宫，那更不可能。
当今圣上是个好色的，登基以来选了无数妖娆妩媚风格的美女，中宫皇后虽年老色衰不得宠爱，但膝下有太子、赵王和燕阳公主，妥妥的未来太后。
她一个顶多算清丽秀美的普通美人，在美女如云的后宫中勉强算个中等。更何况本朝还有殉葬的恶俗，没有子嗣的嫔妃要跟着老皇帝去死的……
她想到这里就瑟瑟发抖。
出家当尼姑？
虽然有可行度，但是她也不愿意长伴青灯古佛，终生不沾荤腥。
至于一辈子待在家里或者招赘什么的，对于她这种有兄弟姐妹的、死了亲娘的、父亲的小妾扶正的非独生女，可能性为零。
“唉……”
她不知道这是自己第几次叹息了。
其实……
也许……
要不……
老老实实嫁了吧。
这七个字在她的脑子里盘旋，内心倦怠、逃避和顺其自然的心理暗示，让她陷入天人交战之中。
老老实实嫁了，就能符合主流价值观，一生过得平安喜乐、荣华富贵，纵然没有大起大落的紧张刺激，却有平淡的、普通女人的快乐和幸福。
在父权社会，一个女人若是离经叛道，那必定要受千夫所指。所以她最好的选择，就是顺应大流，因为就算她反抗了，在这个畸形的丑恶社会也掀不起一小片水花，顶多被当成女人们饭后闲聊的谈资。
听起来刺耳不是吗？可这就是事实。
她拿起桌案上的青花瓷茶杯，抿了一口。这是苦丁茶，初品时极苦，可过会儿便是清列回甘。
可她的心情并没有“回甘”。
她还是不明白。
如果已经有了既定的结局，为什么她还要来这里？
到底有什么意义啊！
难道就是为了让她体验一下生活、丰富阅历？
……
“所以你还是要嫁？”
她撑着一柄油纸伞，看着眼前淅淅沥沥的小雨，水滴顺着伞的边缘一滴滴落下，将迷蒙的、带雾的夏日染上几分如珠玉落盘的清澈。
“嗯，”一旁的“连芸芸”点头应下，“过两日就是相亲，也算是我和那纨绔第一回见面。”
“都到这个地步了？！”身着淡粉色襦裙的油纸伞少女略为惊讶，“那这件事情就定了？”
不是她大惊小怪，实在是忠武侯一家如此行径上不了台面。
竟然把嫡长女嫁到商人家？
真是无言以对啊。
粉裙少女转头，看向“连芸芸”，好像痛心疾首似的露出无奈悲悯的神色。
“芸芸……说好的为自己活一遍呢？你的一生就这么葬在那个纨绔身上了？嫁人，要嫁个喜欢的男子，往后才能琴瑟和鸣。”
“连芸芸”一愣，面上浮现一丝苦笑：“世间女子大多都身不由己……似秋妍你这般幸运的女子又能有几个？”
随即她又叹气，拂过鬓发。
“人人都说开国陈郡公情深义重，数十年如一日地敬重国公夫人，不曾纳妾，膝下子女皆一母同胞。可是秋妍，有几位女儿家能有如此的父亲啊，有几位女儿家能和你一般自己选婿……”
秋妍虽知道此时伙伴处境堪忧，但是听到旁人夸赞父亲、艳羡自己时，还是忍不住心生欢喜。
“连芸芸”当然没有错过秋妍眼里一闪而逝的骄傲和不屑。
呵。她心中冷笑。
看这千娇百宠的国公小姐，说着好听的话，内心怕是以连芸芸的人生来衬托自己的完美人生，再庆幸自己的良好家世吧。
这种人，不过就是从小被众星捧月地长大，优越感爆棚，虽然善良，但更多的是站在高处，好像自己是圣母一样怜悯众生。
当然，她还是客客气气地与景秋妍相处，随便恭维几句，就把人打发走了。
此间已是薄暮，“连芸芸”回到闺房，思考后日“相亲”的对策。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