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年*月*日,一场大火将一个废弃的地下停车场付之一炬,这件事在新闻里被提及时,全程不过一分钟。
但我知道,那场大火埋葬了一个画家一生的心血。
我叫郭珂,是一名画家,最擅长画人物肖像,但谁也不知道的是,我曾经用纯粹的红色画过一年的火焰。
而在大火烧掉停车场的那一日,我却决定不再去画火焰,因为我知道,后世的千千万万人,再无人能画出那样恢宏的巨作。
那是无法被超越的传奇。
故事还要从三年前说起……
黄老是一个小有名气的画家,流传于世的只有他的一副被画展评为第一的作品和他的暴脾气。
父母在看过他的画作之后肃然起敬,于是给我报了名去他那里学画画,虽然我并不能看出那幅乱七八糟的涂鸦有何精妙之处,也并不想去学什么抽象艺术,但由于黄老拒不退还学习费用,我在肉痛的驱使下还是按时来到报名学习的地方。
那是郊区的一个地下停车场,露出地表的只有一个十平方米左右的入口,四周荒芜到令我咋舌。
我几乎是徒步走来的,因为这里太过偏僻并且没有可通行的路(这个停车场由于废弃多年,原本的路上已经长满了野草),所有的司机都不愿来这里。
我到的时候,这里已经站满了人,乌乌泱泱的一大片,粗略一数竟有三四十人之多。
但是,所有人都面面相觑。
车库的卷闸门关得严严实实,那个有些锈蚀的锁眼仿佛在无情地嘲笑着这群一大早就赶来的愣头青。
一个男生拍打着卷闸门,发出刺耳的“哐哐声”他一边拍一边大声喊着:“黄老师?在吗?黄老师?”
无人应答。
一种被骗了的感觉涌上心头,但抱着“再等等”的想法,我还是耐着性子等待。后面的学员们窃窃私语起来,甚至有一部分人骂骂咧咧地离开了。
“嘶拉——”
卷闸门被粗暴地推开,接着,铺天盖地的唾沫星子就喷到了那个男生脸上。
“你嘈也鬼?嘈也鬼!有咩事你猴擒……”(你吵什么?吵什么?急什么事?)
听口音貌似不是本地人。
我默默地吞下了刚要出口的抱怨,想着。
那人骂过瘾了,没好气地一瞪剩余的人:“进来吧。”
由于人群视线阻隔,我并没有看到他的样貌。我随着人群进去了一个宽敞一点的地方,这个地方很黑,从隐约的轮廓可以看出有一些放在地上的长方体木箱,中间有一块空地,地上放着一堆柴,房间有两扇门。
“啪嗒。”
一个微弱的小灯泡被打开了,这时我才看到黄老的模样。
干枯的头发乱糟糟地堆在脑袋上,看人时眼皮下垂,带着一股阴沉的感觉,嘴角不耐烦地下撇,似乎能随时吐出无数刻薄的话,身材臃肿,看上去不经常运动。穿着一件脏得看不出原色的背心,牛仔裤上破了好几个大洞,露出底下脏兮兮的毛线裤,脚上还踩着两只不同款式的拖鞋,看起来极其邋遢。
黄老有些不耐烦地扫视了众人一眼,随手从角落里扯出张皱巴巴的纸,又掏出打火机点燃那张纸片,就把纸扔向空中。
一簇火苗猛然变大又很快熄灭,随即纸片化为灰烬散开。
“看见了吗?”黄老在衣服上擦了擦手,(这时我才看到他的手十分干净,和他脏兮兮的脸一点也不相称),然后又说道,“今天的任务是把这束火苗画下来。”
说完就要离开。
一个女生连忙站起来说道:“诶,诶,黄老师,我们想学抽象画技巧,不……”
黄老如同被点燃的火药一样,一下子炸了:“你系乜嚟架,本事好咖波?唓!好巴闭咩?……”(你是什么东西,本事很厉害呵?切,很了不起么?)
他情绪一激动,又开始用那种奇怪的方言骂人,之后便摔门而出。
那女生气性也上来了,恨恨地踹了一脚木箱,提着东西就走了,一时学员们竟走了大半。
后来一连七天,我都没有再看见过黄老,剩下的几个人也坚持不住,纷纷离开了。我也几番想离开,又一心记挂着父母交的两年的学习费用,想等到黄老来了,问问他能不能退钱。无聊时画画火苗,倒也像模像样。
半个月后,黄老第二次来到这个小房间,看到我一个人坐在里面画画,便有些诧异,问道:“你怎么还在这里?”
我看着他一副不耐烦地仿佛等我说出口就骂我一顿的样子,默默改了口:“我来学画画。”
黄老“唔”了一声,点了一支烟在我面前晃了晃:“今天,画这个。”
我架好画板,开始画画。黄老这回倒是没有转身离开,而是站在我旁边观看。
画到烟头那里的时候,黄老一脸吃了苍蝇的表情:“打住打住,你这画的什么东西?烟头的明暗变化是被你吃了吗?你要体现出一种灼烧感,灼烧感你懂吗?”
我心下嘀咕,画画要怎么体现出灼烧感……
黄老一拍桌子:“重画!”
唉。
时间就这样过去了一年,黄老也逮着我画了一年的烟头。
这天下午,黄老看着我画下烟雾的最后一笔后,突然问了一句:“你会画人物肖像吗?”
“会一点。”我有些不明所以,但还是回道。
黄老师思索了一会儿,说道:“明天准备好东西,过来给我画一副人物肖像。”
“好。”
第二天我来到这里的时候,意外地看见黄老已经提早在那个小房间里等着。
他今天收拾得很整洁,头发向后梳起,因为抹了些水而显得油光发亮;脸洗的干干净净,牙齿都白了好几个度。他穿着一件风格奇异的服装,上衣是一件袖口又宽又长的白褂,束进腰里,领口和袖口处绣着色彩鲜艳的花纹,裤子是黑色的,裤子上有几道撕裂状的同色系花纹,身上还萦绕着不太明显的熏香味。
等我摆好画板后,他端正坐姿,指尖挟着一根点燃的香烟,面庞在烟雾后若隐若现。
我画了两个小时,期间他一动也不动,指尖的香烟燃尽了,他也没有扔下。黄老的表情很放松,很舒畅,甚至让我产生了一种他很和蔼的错觉。
“画完了。”我停下画笔,把画板转向黄老。他随手扔下烟头,上前几步,细细地端详这幅画,然后拿起一支毛笔,在肖像旁写下龙飞凤舞的三个大字:黄仁风。
写罢,便有些意兴阑珊地摆了摆手,示意我回去。
之后,他便转身进了他平日进去的那扇门。
我把画架折好,细心地将那副画收起来,一切收拾完毕,正准备离开时,我发现了一件大事。
黄老经常进去的那扇门没有关。
我的心一下子很剧烈地跳动起来,说实话,我也很想知道,黄老一连几个月待在里面不出来是在做什么,而眼下,正是大好时机。强烈的好奇心连声催促着我,我咽了口唾沫,在裤子上擦了擦手心的汗,然后慢慢伸出手,推开了那扇虚掩的门。
门后是通往地下的楼梯,幽黑深长,尽头似乎有火光闪烁,我吃了一惊,立刻想到了最坏的结果——底下不会着火了吧?
那黄老……
我连忙冲下去,离得越近,那火光越亮。站在地面上的时候,我呆住了,眼前的一切使我震撼得无法言语。
在这个宽阔的如同广场一样的地下车库里,大火熊熊燃烧,我仿佛能感受到一阵阵热浪侵袭,那片能焚毁一切的光芒紧紧包围着一个人,火光照在他身上,在墙上投片伟岸的巨影。
我有些犹豫地伸手触碰了一下墙壁,生怕被火焰灼伤,然而冰冷的触感印证了我的猜想——这些火焰竟然全部是画上去的!
黄老背对着我,专注地盯着其中一面墙。他眉头紧锁,那双平日里盛满了讥讽与不耐烦的眼睛在此时竟显出了几分睿智与深邃。
明知现在最好应该悄悄离开,但眼前的这一切却仿佛拉住了我的脚,使我迈不出一步——反而走到黄老旁边,看着这面墙。
那是一只自火焰中生成的凤凰,双爪与蔓延到整面墙壁的火焰相连。巨大而宽阔的羽翼上燃烧着几簇火苗,近二十米长的尾羽直达墙角,它高昂着头,长喙大张,仿佛能随时吐出一声刺破长空的唳叫,绚烂到让人不由得战栗。整只凤凰都是由红色颜料绘成,但每一片羽毛上却有着细微的差别。
黄老聚精会神地看着那只凤凰的头部,手中捏着画笔,无意识地在调色盘中搅动,这时我才看到那只凤凰的眼部未着色,显出一派茫然空洞。黄老好几次举起画笔又落下,罕见地显出几分焦灼的感觉。
最终,他有些颓丧地垂下头,把调色盘和画笔放到一旁,又点了一支香烟,而后才斜睨向我,语气十分不善:“你进来干嘛?”
我有些讪讪地摸了摸鼻子,不知道该说什么,灵机一动,晃了晃手中的包:“黄老师,我想来问一下,这幅肖像是要留在这里还是让我带走?”
黄老的视线在我的背包上短暂地停留了几秒,随口说道:“拿走吧。”
看到黄老转头看向那只火凤,我不禁问道:黄老,您为什么要画这样一幅画呢?”
“哪有什么理由?画画还需要理由?”黄老瞪了我一眼,又猛吸了一大口烟,咕哝道,“你哪那么多问题?”
我说道:“做什么事总该有什么理由的,不然,那又有什么意义?”
黄老闻言,并未说话,许久之后才有些沙哑的开口。
一段往事在我面前徐徐展开。
黄老出生在上世纪一个封建迷信的村庄里,这个村庄坐落在一个四面环山的山坳里,与世隔绝。
村里的人都是本家,他们信仰火凤,认为火凤能带来重生与希望,他的哥哥更是疯狂的迷信火凤。但与村里人观点相悖的是,他认为火凤的寓意里包含了死亡的一部分。族人发现了他偷偷绘制的风格迥异的火凤,以亵渎神明的罪名烧死了他。
临刑前,黄老坚定地接过了哥哥要求他画出真正的火凤的遗愿,为此,他毅然决然地走出了大山,走向了外面的世界,用一生来完成这个愿望。
“真正的火凤,应该是在死亡中浴火重生,这才是涅槃。”黄老别有意味地说道。
他看了我一眼,突然问道:“你想不想看我画下最后一笔?”
我一时没反应过来,“啊”了一声。
“嗯……”黄老环顾四周,视线落在了我下来时的那个楼梯处,“你站到那里去,不许过来打扰我。”
搞什么嘛?我心下嘀咕,但还是按他的要求站到了那里。
黄老重新拿起画笔,然后一扬手,一点火星溅到了墙面上。
火焰冲天而起,那墙壁不知什么材质做成,眨眼间火焰蔓延四周。
“黄老师!”我惊呼,就要冲过来,但立刻烧到我脚下的火却阻止了我,黄老把食指搭在唇上,“嘘。别吵,安静。”
他穿着那件庄重而又神秘的衣服,火焰烧到了他的裤腿上,他神情专注,捏着那支笔。
最终,他落下了笔。
那一刻,我恍惚看到了火凤长长地唳叫一声后,脱离墙壁,直冲天空。我好像也看见了,黄老看向我时那双金光璀璨的眼睛。
而后,眼前一黑,不省人事。
恢复意识后,我发现自己正躺在离停车厂有段距离的路上,原先的地下停车场处凹陷下去,堆满废墟,我仓皇地跑前去,拼命挖开石块:“黄老师!黄老师?黄老师……”
我看到了那扇被烧毁变形的门,心下咯噔一跳,已经做好了最坏的打算。我找了几根钢筋撬开门后,连忙跑了进去,底下堆满了坍塌的石块,画着火焰的墙被烧坏,红色的颜料变成油腻的黑漆,再看不出本来的面目。
我在一个不起眼的角落找到了画着那只火凤的半块墙皮,火把那只眼珠漆成了黑色,仿佛一个人深沉而又绝望的希冀。
又好像是,神明离开后留下的空壳。
后记
救援队并未在这片废墟里发现任何尸体,画展上那幅使黄老成名的话也被更优秀的画替代,此后,我也未曾听到任何关于他的消息。
黄老似乎从这人间消失得无影无踪,所有他存在过的证据都消失了。偶尔我也会想,黄老是不是只是我臆想出来的一个人呢?
还好,卧室中的那幅画依旧提醒着我,黄老真正存在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