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老师:我们写下了一个逗号。应该说,这是令人愉快而又难以忘怀的逗号。
小面包车在被梧桐树浓荫覆盖着的公路上行驶,仿佛钻进了悠长的、碧绿的隧道。偶尔有一束阳光射进来,在车窗上倏地闪出一道金光,一晃,又立即消失了。
菲力浦和他的父母一起回国度假了。昨天下午,我们班里开了一个小小的欢送会,并推选出五名代表送菲力浦上飞机。有趣的是,同学们把我也选上了。
我是菲力浦的班主任,到机场送行是理所当然的。同学们推选我,说明他们没有把我当成他们的教师,而是当成一个朋友,一个比他们年长几岁的朋友。为此,我感到非常高兴。
一路上,菲力浦活跃极了。他一分钟也没有在座位上坐定过。他一会儿走到安小夏身边,一会儿捅捅卜卜,大声笑着,说着。他的中国话讲得那么流利、地道,如果不看他的样子,很容易误认为是一个中国孩子在讲话。
期末的语文考试,菲力浦竟然考了80分。要不是方芸芸坐在他身边,我真会以为他作弊呢。
他长高了很多,记得刚进学校时,他才到我胸前的扣子那么高。刚才上车时,我暗暗比试了一下,他已经超过我的肩膀了。是一个大孩子。
眼下,他那淡黄色的眼睫毛微微朝外翻卷着,眼睛里毫不掩饰地流露出兴奋和急切的神情。再过二十几个小时,他的双脚就要踏上法国的土地了。那是他分别了将近半年的祖国,是生他养他的祖国啊!
法国,这是一个充满魅力的字眼。当我还是个孩子的时候,我就已经认识了她。那《悲惨世界》中可怜的小柯赛特的命运,曾使我流下过真诚的、透明的孩子的眼泪。
我一向鄙视那种"出国迷"。但我有一个深埋在心中的、美好的愿望,那就是到法国去一次。看一看卢浮宫的《蒙娜丽莎》和维纳斯,看一看具有中世纪风味的巴黎圣母院,看一看塞纳河上的晚霞,看一看繁华的香榭丽舍大街。
菲力浦的父母曾委婉而清楚地向我表示,如果我希望去法国,他们完全可以以他们大学的名义邀请我去讲学。我谢绝了。
我觉得自己没有资格接受这样的邀请。我希望有那么一天,我可以以一个普通的旅游者的身份到那儿去。我想,会有这一天的。因为世界并不是很大的。世界上的人总会有机会到自己想去的地方去的。
坐在前面的菲力浦的母亲笑盈盈地回过头来。她今天显得特别年轻漂亮。一条雪白的抽纱连衣裙,一枚晶莹的钻石头针插在高高盘起的蜜黄色的头发上。
她用柔和动听的法语对我说:"菲力浦今天快活得像只小鸟。他在中国过得很快乐、很满意。应该谢谢您,也谢谢您的学生们。"
菲力浦的父亲也回过头,接过妻子的话头,风趣地说:"如果我有第二个孩子,我一定也把他带到中国来,让他受一受您的教育。路小姐,您真是一位年轻的儿童心理学家。"
我客气了几句,脸上微微发烫起来。我不习惯被别人当面称赞。昨天,在教师会议上,马校长着力表扬了我。说我在菲力浦身上花了很多心血,工作做得很好。我当场红了脸。惹得很多老师都笑我,说我还像个怕羞的中学生。
车子在机场门口停住了。孩子们争先恐后地跳下汽车,又争先恐后地推开玻璃门,跑进候机厅。
我在摇晃不停的玻璃门前停住脚步。
20多年前,就在这儿,小玛莎把那幅画着和平鸽的油画送给我。她拉着我的手,用流利的中国话一遍遍地说:"路露,路露,回去后我会给你写信的。"我的爸爸和她的爸爸沉着脸,在一旁低低地谈着什么。
小玛莎的爸爸是苏联来的专家。他在爸爸的厂里帮助安装一个大发电机。爸爸一直和他在一起工作。我和小玛莎也成了好朋友。
有时候,爸爸到小玛莎爸爸那儿去谈工作,把我也带去了。他们坐在沙发上谈工作,我和小玛莎就在厚厚的席梦思床上来回翻跟头。玛莎的妈妈在一边不住声地喊:"小细(心),小细(心)!"
不知道为了什么,他们突然要走了,扔下那些还没有安装好的发电机。离别的这天,大人们都阴沉着脸。我记得,好像天气也是阴沉沉的,又冷又闷,叫人透不过气来。
玛莎和她妈妈站在机舱口,流下了眼泪。我哭得泪眼模糊,用沙哑的声音一个劲地喊:"玛莎,给我写信,信!"
他们走了。信,也没有再收到过。我们之间的关系,只留下一个长长的省略号......
"路老师,你怎么了,快进来呀!"孩子们在里面一迭声地喊我。
我定了定神,推门进去了。
菲力浦的父亲办理手续去了。菲力浦的母亲买来很多纸杯冰淇淋。孩子们不好意思地推让了一阵。见我带头吃了,便毫不客气地大吃起来。
"我还是第一次到飞机场来呢。"安小夏新奇地看着四周,"这么大,比火车站大多了。"
卜卜在磨光水泥地上轻轻滑着,"什么时候我也坐一次飞机就好了。"
"菲力浦,你知道你们坐哪一架飞机,是那一架吗?"方芸芸指点着停机坪上的飞机,好奇地问着。她现在很少出现那种一本正经的干部腔了。
"对,就是那架'波音707'。"菲力浦把吃空了的冰淇淋纸杯顶在手指上转动着,高高兴兴地回答。
于是,孩子们热烈地争论起来,到底是三叉戟飞得快,还是"波音707"飞得快。
应该说,这是一次愉快的分别。每个人都知道,重逢的日子在不远处等着大家。就像一首美好的诗,才写了第一句,后面还有很多很多。
我的眼睛湿润了。祝福你们,孩子们,再不要有我们曾经经历过的那种痛苦而无望的分别。再不,再不!
开始检票了。菲力浦和他的父母提着行李通过检票口。
"再见啦!再见啦!路老师,安小夏,卜卜,方芸芸,朱鹿,再见啦,谢谢你们来送我!"菲力浦转过身,倒退着向停机坪走去。
"再见啦!菲力浦,别忘了给我们写信!"
"祝你假期里玩得愉快!"
"别忘了暑假作业!"
"问问盖特琳、克劳得他们好!"
孩子们尖尖的声音划破了大厅宁静的空气。人们纷纷转过脸来。白人,黑人,男的,女的,一张张脸向着我们微笑,亲切的,热情的,也带着羡慕和感慨。
我们站在落地钢窗前,看着菲力浦和他的父母登上舷梯。在机舱口,他们又一次回头,向我们招手。
飞机起飞了。在跑道上飞速地行驶了一阵以后,猛一抬头,像挣脱了什么束缚似的,轻盈地飞向蓝天。那像一汪湖水一样明净,连一丝白云也没有的蓝天。机尾喷出的白烟,久久停在空中,像一个巨大的逗号。
这个逗号是我们一起写下的。应该说,这是一个令人愉快而又难以忘怀的逗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