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阳光灿烂且无比寻常的春天。向昔把浓密的长发盘在脑后，从衣柜里选了一身藏蓝色无袖连衣裙，戴上太阳镜，拿上西服外套，换上平跟鞋，快步走出公寓，拐到曼哈顿第六大道上。她照例在公司门口的咖啡店点了一杯黑咖啡和一个金枪鱼三明治。对向昔来说，咖啡是续命水，而曼哈顿的续命水超级好喝。这里的服务员几乎都认识她，因为两年来向昔都点一样的东西。今天这个新来不久的金头发小伙子忍不住问向昔，要不要试试我们的Draft Latte。向昔笑笑，像过去无数次回答一样，“不了，谢谢，我乳糖不耐受”。
清晨的曼哈顿中城异常忙碌。向昔举着咖啡，跟随熙熙攘攘的人群，完全无视交通信号灯，横穿过马路，然后钻进一座富丽堂皇的大厦，穿过大堂的时候照例跟胖胖的前台阿姨问好，“Morning， Linda， Have a good day!”
这是一家中资银行的纽约分行，向昔以外派人员的身份在这里工作已有两年。曼哈顿这座拥挤的老城，是世界上就业密度最高的地区，特别是中城，容纳了几十家大型银行、保险公司和交易所，以及上百家企业总部。曼哈顿的建筑风格特别“混搭”，有保持20世纪80年代风格的传统样式，也有全玻璃帷幕的崭新建筑，它们鳞次栉比叠落在一起，构成一幅全球仅有的复杂天际线。北方银行纽约分行就坐落在中城，这座建筑采用了最为先进的办公设备：自动感光窗帘，自动感应空调，刷卡直达电梯……楼宇直插入云端，办公室的View相当无敌，整个曼哈顿的摩天建筑像一副微缩模型勾勒在窗前。
“早啊”，向昔微笑着向每个人问好，穿过整个办公室来到她位于窗边的座位，熟练地脱下便鞋，踩上Ferragamo的高跟鞋。“Hi，我今天竟然没迟到”，她跟坐在对面的沈晓雪打招呼，拿着咖啡和三明治走向茶水间。能在这里上班的都算是“精英”吧。向昔从北大一毕业就入职了北方银行总部，之后不久就外派到纽约。跟多数30岁左右的女白领一样，她每天穿着考究的正装，习惯了在高跟鞋上奔波一天，淡妆几乎看不出来，随时保持微笑，说话不紧不慢，声音温和坚定，端庄、却有点儿不好接近的样子。
茶水间里，一些同事在边看CNN的新闻，边吃早餐。向昔瞟了一眼屏幕，是说刚刚时代广场有一辆车撞向人群，目前已经导致2人死亡多人受伤——每天上班向昔都要从那里穿过，拐到六大道上。老外同事表情扭曲的大喊“Jesus！”，好在CNN说已经初步排除恐袭，新闻画面很快切回石油价格波动造成的影响云云。10分钟后，向昔的手机跳出一条微信，来自她再熟悉不过却几乎从不联系的用户名，“刚看新闻说时代广场出事了，你没事吧？”向昔灭了屏幕，吃完最后一口三明治，在心里默默说了句“没事~我还活着。”
透过茶水间的玻璃，向昔看到魏总正快步穿过办公室走来，这位公司部年轻有为的总经理，总是一副老上海银行家的打扮，深褐色格子西裤、白衬衫、跟裤子同色的领巾和背带，以及锃亮的棕色暗花皮鞋。“上午有空吗？有个重要的客人，要麻烦你们组的客户帮个忙。”魏总看着向昔说道，“你怎么每天都吃一样的。”
“啊？哦，我习惯了。我的客户能帮上什么忙？”向昔站起来，在7厘米高跟鞋的加持下，她俯视着魏总问，“具体什么事呢？”
“我记得，中央公园旁边那个顶级公寓，是你们组做的项目，买房可以找他们联系吗？”魏总扶了扶金丝边眼镜。
“呃……当然可以，具体哪个楼，价格差别好像很大，正面看公园那栋，高层要1亿美元起，侧面两栋矮一些的有几千万美元级别的。我可以马上联系……不过……是谁出手这么阔绰呀？”向昔眯着眼睛好奇地看向魏总。曼哈顿地产一直是国人投资的焦点之一，那些价值连城的公寓和商业地产，无论开价多么离谱，都有国人豪掷千金收入囊中。据向昔所知，那几栋公寓出入的都是全球名流，因此地产商对潜在买家的身份和声誉都有要求，光出的起钱还不行，还得对得起左邻右舍。至于到底什么标准，向昔并不知道，她想起中学课本里的古文，“谈笑有鸿儒，往来无白丁”，不过，曼哈顿中央公园旁边的公寓，绝对并非“陋室”，恐怕也未必“德馨”。
向昔约了地产公司的负责人，提前在公寓楼下等。魏总陪着神秘买家步入大厅的时候，向昔一眼认出了其中的女士。作为多栖明星，她实在曝光率很高，连向昔这种完全不追星的土包子也对她耳熟能详。其实女明星穿着并不高调，披肩长发，波点真丝衬衫，黑色皮裤，加上银色闪光面的高跟鞋，手挽着旁边的男子。那是位中年男人，比穿了高跟鞋的女明星还矮一截儿，西服一看就价格不菲，长得……算是一般人吧。哇~向昔吃了一惊，原来是她……和她老公还是男朋友……本人真是好白好瘦啊，一碰就会折掉的感觉……连皮裤都能穿出松垮的感觉……向昔快速收起暗自思忖，露出一贯不冷不热的微笑，与他们握手问好。女明星很有涵养，问好的声音又轻又柔，听的人酥酥的。
电梯快速拉升，大家的耳朵开始产生压迫感。到达32层的时候，一位有些谢顶的中年管家，戴着白手套，微微弯着腰，毕恭毕敬地等在电梯口，已经提前打开大门。这是一套270度采光的平层公寓，4个卧室，5个洗手间，从大厅帷幕玻璃看下去，整个中央公园一览无余。室内装潢是美国著名设计公司SOM设计的，以白色为主色调，简洁、奢华。这不是向昔第一次来这个房间，地产商开始了她熟悉的介绍，位置、景色、装潢，还有极为昂贵的家具。她静静看着买家的反应，瞬间察觉他们听不懂，便不失分寸的开始逐句翻译。
女明星应该年龄比向昔还小1、2岁，保持着年轻女性那种活泼兴奋，对所有一切都特别有兴趣，涂着精致美甲的手指抚过小黄牛皮沙发，以及天然理石台面的餐边柜，眼睛望着郁郁葱葱的中央公园，闪烁着难掩的欢喜。向昔当然看得懂这眼神，女人看上任何东西，都是这副模样。男的倒是沉稳，一直揣兜走来走去，直到看房末尾问了一句“这房子多少钱？”旋即开始与女明星低声讨论起来。向昔并不介入他们对价格的探讨，即便有时候买家会问她这房子值不值，她也不答。一来，这种投资仁者见仁，二来，她一个租住在临街小公寓的打工仔，怎么可能了解这样的顶级豪宅值不值。
对向昔来说，曼哈顿依然是生活成本高昂的资本主义帝国。她在距离和安静之间选择了前者，住在岛上能步行上下班，对经常加班的她来说性价比高，只是租金太贵，她的外派补贴只够租下一个破旧喧闹、却地处黄金地段的临街小公寓。除了能步行上班，还可以步行去中央公园、Eastern River，而且安保不错，有24小时门卫。离她公寓不远有家Wholefoods，这个美国出了名的连锁生鲜超市，什么东西都贵的离谱，但向昔就靠它活下去了……一个西红柿要1刀，一颗生菜要3.99刀，一顿并不可口的饭菜人均也得30刀，还有税……向昔常望着手里价值25块人民币的小小一颗生菜慨叹，这价格，在北京能买一筐生菜了；曼哈顿也停不起车，向昔公寓对面的停车楼，一个小时要38刀！停一天有优惠，但工作日也要将近60刀……
向昔听着眼前两人讨论带着好多个零的价格，跟加州海边的山顶别墅做对比……便不自觉地想起自己破旧吵闹、还经常需要维修的小公寓。她其实薪水很高，但这里生活成本也高。国内一直说什么时候能车厘子自由，对向昔来说，蔬菜水果自由在曼哈顿都不是容易事。她每天服务的客户都是这座帝国的佼佼者，海量的财富，优渥的条件，从容的生活，她习惯了这些东西与自己真实生活之间鲜明而残酷的对比，她也非常清楚，她，以及千千万万个混迹在曼哈顿的年轻人都没有机会从工薪阶级跃升到那样的生活。
一番攀谈之后，魏总送尊贵的客人离开，向昔辞别了地产商返回办公室。因为实在讨厌纽约地铁的脏乱和不可名状的恶心气味，她决定花一些时间走回去。曼哈顿适合走，所以她只要出门都穿便鞋。穿过一个公园绿地的时候，一道黑影闪过，是一只大老鼠，好大好大，足足有30厘米长，老鼠迅速移动，向昔被吓得站住了脚，甚至叫不出声音，眼见着老鼠先生直直撞向一个穿凉鞋姑娘的脚，恩，穿凉鞋的脚。那姑娘大概感受到脚面的异样低头一看，惊叫着跳起来，老鼠先生显然被大惊小怪的姑娘吓了一跳，相当不满地抬头看了看，然后悻悻的走了。向昔猜，老鼠肯定在想，这女的一看就没见过世面，这个对人类来说自由的国度，老鼠为什么不能大摇大摆、招摇过市呢~
你看，曼哈顿的贫穷被踩在脚下，曼哈顿的富庶直插向云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