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上就是跟WM会面得到的全部信息。我很抱歉没有经过母行，但我非常希望能促成这个项目。”
总行公司部副总张涛的办公室一片安静。此刻，行业团队的主管左齐明、高级经理翟倩，以及几个客户经理，都被向昔的汇报惊呆了。他们的大脑飞速旋转，试图理解眼前这个女人到底在干什么，以及想干什么。千里迢迢从纽约飞回北京，不通过母行而通过支行拜访客户，去向一个现金富裕到无以复加的公司提议融资，而对方在跟我们没有授信合作的情况下，居然真的打算给我们项目信息还让我们做融资方案……现在这个女人又跑来总行，通知我们这一切……这是，当众掌掴总行业务能力不行的意思吗？
左齐明已经出离愤怒，他明明非常清楚的告诉魏总他的想法，现在这个女人站在这儿，就是对他行业权威赤裸裸的挑衅。“我以为我表达清楚我的意思了。张总，之前纽行跟我们大致汇报过这个项目，我的意见是风险太高。像WM这样的公司，资金非常充裕的，不用自己的钱，而用银行的钱去做并购，只能说明一件事，它自己都不看好这个项目，如果我们做，那就等于被套进去了。几年前，纽行就执意做一个美国当地的游戏公司，我就不想同意，后来几经沟通吧，看在是个普通银团的份上我答应了。张总，这个行业不适宜做授信，现在这个还是难度、风险都更高的并购。纽行这个做法也非常不妥。我们苦心维护的客户，你们跑去营销，这个项目做不成，得罪了客户还得总行给你们擦屁股，这种做法太不负责任了！”这位年过五十的老主管一边说，手臂一边用力比划，表达着愤怒。向昔侧目打量着这位发怒的大叔，白衬衫皱皱的，并没有熨过，外面套着枣红色羊毛背心，肚子上都起球了，深蓝色的西裤已经磨的有了光亮，右手上还带着木质手串儿，一个一个木球儿足有栗子大小，脚下蹬着一双黑面儿白边儿的懒汉鞋，因为坐在沙发上，左主管还露出一截棕色的袜子，相当惊艳。
向昔一边听，大脑一边飞速转着，希望能跟上和听懂左主管的逻辑。她完全不理解，左主管何来自信认为这个项目会套住银行，又为什么认为借钱并购是对项目没信心……得罪客户这个她倒是听明白了，如果做不成，她夸下的所有海口都要成为笑话，要把客户得罪惨了。向昔一刹那明白，自己已经犯了一个非常非常致命的错误，她觉得整个人从头凉到脚，好像所有毛发都战栗起来。这不是纽行的舞台，这是母行的舞台，自己替人家唱了一出戏，如果母行不接着唱下去，这可怎么收场！她垂下眼帘，咽了口吐沫，不自觉的拧紧了眉头，再次将食指和拇指硌的生疼。向昔陷入深深的自责，真的是她求胜心切而鲁莽了，她不是没在母行工作过，这里更像政府机关……她已经开始想象，等魏总起床知道这一切，她要挨怎样一顿铺天盖地的骂。
由于左主管的发言立场鲜明、措辞激烈，他的团队都陷入沉默。张总喝了口茶，他看起来很年轻，甚至比魏总还要年轻，个子不高，非常消瘦，一身藏蓝色的西装相当考究。张总放下茶杯，推了推眼镜，眼神犀利地看向向昔。“如果总行不赞成接这个项目，纽行打算怎么做？”
“呃……张总，真的很抱歉，我今天的做法确实太鲁莽了……至于怎么做……虽然我代表不了纽行意见，但，我个人依然觉得这是好项目，应该做，作为一名客户经理，我想发起这个项目。如果金额过大，纽行自己承担不了，我认为可以组银团做。”
“你为什么觉得这是好项目？”
“报告张总，我去过目标公司，对这个市场还算了解也做了一些功课。WM虽然不是做游戏的，但它已经整合了从IP创作，到影视剧拍摄、再到动漫创作等整个泛娱乐产业链，现在游戏是当中唯一缺少、最需要补充的一环，所以我想WM的并购意图很明显，未来的协同效应也可期。另外，这是北美市场近期最大的并购，也是整个娱乐行业最大的并购，还是WM迄今最重要的并购。我不认为这个行业不适宜做授信，这也是我来的初衷。”向昔的声音越来越小，恨不得找个地缝躲起来。
张总笑了，眼角的皱纹绽放成两朵菊花。“我女儿玩儿看过R娱乐的动画片，也玩儿过它的游戏，忘了叫什么名字，月活好像有5000万，最近有媒体报道他们另一款游戏月活都过亿了。齐明听说过这个公司吗？”
“没有。我不玩儿游戏也不看动画片。您说什么过亿了？”左主管已经是准备混退休的年纪了，这些年轻人的东西他没听过，也完全没兴趣知道。
“月活，每月平均活跃用户数。这个概念没听过？那你怎么做互联网？你管这个行业我看是费点儿劲。”张总边说边摇了摇头。看来张总对行业是有些了解的，向昔暗自思忖。
“那您的意思是……”
“这个项目都不跟，你们还做项目吗？一个并购，买方是龙头，卖方是翘楚，金额大，影响力大，你们还要多挑剔，要多完美的项目才肯做？行业管成这样，你们该好好考虑自己的策略对不对。纽行为这个项目千里迢迢赶回来，你们在办公室坐着，大言不惭跟人家说这项目不能做？”张总话说的很重，但语气温和，慢条斯理，却又掷地有声。
向昔听到这儿，瞬间就红了眼眶，她真的委屈极了也自责极了，夜以继日赶制方案，千辛万苦见到客户，好不容易才求来机会，刚才在总行领导的严厉斥责中，她的一切自信希望都被从头浇灭，感觉自己像天大的恶人，不仅没有办成事情，甚至可能因为自己的鲁莽白白耽误了这样好的项目。现在张总的话，像催化剂一样，在向昔心底掀起汹涌波涛，眼泪都快夺眶而出了。
“张总，我们人手非常少，您看我们团队要管十几个行业，文娱是非常小的行业，我们只有个助理在管，根本没有力量做并购啊。”翟倩替左主管圆场。
“现在根本不用你们做！人家纽行都可以自己做。拿回来，说好听了，是给总行面子！一个这么大的并购，说出去是纽约分行做的，总行既不出人也不出力，你们好听吗？”
“那我们克服困难，看看能把谁借调过来做这个项目。”左主管只好顺着张总意思说。
“你要借调谁啊？总行也好，你们处也好，有几个真做过项目的？借过来能跟人家谈条件、做业务的？据我所知没有吧！哎……这就是为什么这两年业务越做越差，战斗力不行啊！我看你不用借别人，”张总停了停，转向向昔，“小向，你可以留京工作一段时间吗？把这个项目做完再说，我记得你原来也在总行工作，各方面都熟悉，先征求你意见，如果你同意，我一会儿给魏志东打电话，我跟他也比较熟，直接把你借调过来。”
“啊？什么？“向昔一下子蒙了，刚才被左主管劈头盖脸一顿敲打，突然张总要把自己借调过来负责项目……这个180度的转折险些闪了向昔的腰。”呃……我……我当然没问题，我都服从领导安排，只是纽行那边还没有交接。”
“那好，这个你不用管，我跟志东商量，齐明你先安排一下手续吧，我等志东同志起床再跟他说要把他的兵借调过来。”张总看了看手表。
从张总屋里出来，左主管撇了向昔一眼，甩下一句“我还有事，小翟，你安排吧”，就径直走了。翟倩跟部门和人力依次沟通，让向昔填写了一堆表格，准备好一切借调手续，后面等老板们沟通好，就可以立即签字盖章了。
现在的向昔些许理解魏总当时的担心了。自己离开母行太久，已经忘了总部机关的作风和文化。冷静下来，向昔感觉今天她的系列操作问题大了。虽然初衷是好的，但她相当于把左主管架在火上烤，还把“火烤左主管”的整个过程直播给他的领导和属下。接下来，自己要怎么办，项目还怎么推，向昔觉得毫无头绪。天啊，在自己的阵营活下来，竟然要比攻克一座堡垒，艰难的多！她其实应该知道，在国有大行，做方案、说服客户、拿到项目，仅仅是入门级，真正艰险的是在体制内变幻莫测、风起云涌的人事漩涡中，站住脚跟、把事情做成、还能全身而退。向昔才嗅到一丝危险的气息，她不知道，游戏，才刚刚开始。
混乱的时差，加上，混乱的思想，向昔感觉头大了好几圈，低沉、木讷地跟在同事后面，整理安顿临时工位。翟倩带着一个高大清瘦的小伙子走来，向昔抬头的瞬间以为看到了灌篮高手里的仙道彰。“介绍你们认识一下，向昔，这是我们处的方可，刚在基层锻炼2年回到总行，他以后会负责文娱行业，我请示了左主管，请你带着方可做这个项目。你们后续的汇报路径是先到我，再到左主管，再到张总，有什么问题你随时问我哈。”
“好的，谢谢翟处。”向昔站起来，她自己有一米七多，加上高跟鞋逼近一米八了，依然要抬头仰视这位方可同学，这孩子真高啊，向昔心想。“你好，我叫向昔，很高兴认识你，我还不太熟悉现在的工作流程，请你多多帮助。”
“我也新来没多久，你从纽行回来的？”方可还是学生模样，梳着中间长、两侧短的寸头，脸上斯斯文文戴着眼镜，身材一看就运动细胞相当发达，实在有点儿像戴着眼镜的仙道彰。
“对，这次应该是短期借调在总行工作。”
“哦，那你是美国local员工吗？”
“不是，我外派过去的，之前我也在总部，也在这个部。”
“哦，那你多大了？结婚了吗？”
向昔笑了，有点儿无奈的看了看这个大男孩儿，这种涉及隐私的问题在纽行绝不会有人直截了当问出口的。“女士的年龄是秘密，但我肯定比你大得多。”
“我觉得咱俩差不多吧，你看着挺小的，假装成熟，哈哈。你还没说，你结婚了吗？有男朋友吗？”
向昔挑了挑眉毛，在工作场合，她从来都不想交朋友，跟所有人都保持距离感，现在也不例外。她抬头严肃的跟方可说，“这项目紧急，咱们还是开始工作吧，可否请你把之前跟WM的合作情况跟我同步一下？另外，现在总部的法审流程你了解吗？或者我们可能要请一个律所来看一下NDA。然后我们要赶紧组建工作组。”
“嗨，这不是闲聊天儿拉进一下感情嘛~你好严肃啊，哈哈，那看看NDA好啦~”
“我发给你，你可以回工位看。”
“我就在这儿看吧，快打开。”
向昔无语地瞪了方可一眼，后者回以天真烂漫的微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