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一一早，向昔特意穿了非常职业的套装，黑色连衣裙搭配米金西服外套。她今天要做一件无比大胆又无比艰辛的事。北方银行风险部有几十位评委，每次评审会随机抽9人，向昔不能预测谁会是这个项目的评委。但项目太重要也太紧急了，她不能容许任何差错。她决定今天把项目情况向尽可能多的评委做预沟通。
向昔打印了十几份情况简介，抱着厚厚一摞材料直奔评委们的办公室，她要一个一个“跪”过去。有的评委虽然对新经济不太理解，但还愿意听向昔叨叨。
“你跟我说说做游戏到底怎么赚钱？”
“林总，就是……这样，您看我手机，这个图标，还有这个，”向昔指着自己的手机屏幕，耐心的给50后评委讲解游戏画面和盈利模式，解释什么是道具，什么是皮肤，什么是用户体验……
“什么是新媒体？就是那些视频网站？”
“秦总，新媒体包括很多，网络电商、网络广播、电子阅读都是。视频网站或者App是其中之一。《德妃传》、《富察皇后传》、《皇妃攻略》……最近很火的这些剧，都是新媒体公司拍摄的，然后放到各个渠道去播出。除了可以收广告费、会员费，还可以收非常可观的版权费。例如《德妃传》，虽然是很多年前拍的了，但版权费依然非常值钱。”
但多数评委对此完全没有兴趣或者态度极为强硬。
“小姑娘，这个项目不一定是我当评委……”
“我知道我知道，任总，就占您10分钟，不，5分钟就够。我就大概介绍一下这个项目和这个行业。”
“新经济？名字好听，你不用说项目了，就说说他们能抵押什么？是有房子有地？还是有担保？”
“都没有。蒋总，这个项目最珍贵的资源是流量和客户……”
“没有就不用说了。新经济风险太高了，又没有抵押物，还这么大金额，根本不可能！”
“可是蒋总，您能不能还是听我说一说新经济啊？再怎么说它也好过产能过剩行业啊！咱们在“三高”行业上尚且有万亿级的授信余额，为什么不把钱投在新经济上呢，这总要好过投在电解铝上啊！”
方可叫她一起吃饭的时候，向昔才意识到已经中午，她口干舌燥、疲惫不堪。总体上，50后对新经济完全没概念，提出最多的问题是有什么抵押物……零星几个60后虽然略微好一些，但态度偏保守，对新经济的稳定性颇感担忧。绝无仅有的几个女评委对新经济的接受程度远高于男性，可惜评委绝大多数是男性。这就是传统商银行的现状：坐在较高位置的人都是靠时间熬出来的，他们上了年纪，过分重视“经验”，过分疑虑新鲜事物。他们对信贷的理解依然固守在抵质押物是否充分的低层判断上，无法也拒绝站在更高层面理解行业和客户的核心价值。这也是中国职业女性的现状，虽然银行业整体女性比重远远高于男性，但在一定位置以上，女性绝对是稀有物种。
向昔心里清楚，过去三四十年里，中国银行业在相对封闭的环境里畸形发育，银行人当惯了甲方，无法适应新的变化，更无法根据行业、客户去做调整。新经济崛起已经十年有余，真的已经不新了。北美市场早就不把这些业态作为所谓“新经济”，而是人们生活的日常了。她没心情去吃饭，回工位之前她特意路过张总的办公室，她想把她的担忧报告给张总。
“张总，您还没去吃饭啊。”
“哦，向昔，进来，我吃饭晚。找我什么事？”
“我上午去风险部拜码头，逐个评委介绍项目和行业，但……总体情况相当不乐观。我们的评委年龄结构比较大了，对新经济的接受程度非常低，我很担心Leaf项目……”
“挺好。你的关注点开始从行外转向行内了。”张总笑笑，“向昔啊，正好用几分钟跟你聊聊，魏志东同志很器重你啊！电话里跟我说好几次要多帮助你，你的专业度很高，也比总行绝大多数人勤奋的多。但是你有一个很严重的问题，你要提升你的眼光，不要光聚焦在眼前一个项目上，这个世界有太多东西需要你看到和理解。例如说，中国银行业正处在一个漫长痛苦的转型期，这是有时代背景的。短时间内，你不能用海外市场上的惯例和常识来要求中国的银行业。他们不仅没有那个专业度，更重要的是，他们还没有那个意识。就比如说行业投向。银行的信贷资金投在哪个行业是要接受宏观调控的，这几十年来，投交通、基建、房地产，银行非常乐意跟进，银行的这些钱是中国改革开放以来基建翻天覆地变化的重要基石。他们习惯重资产了，他们不看回报率，看谁来“兜底”或者用什么“兜底”。交通也好，基建也好，有几个能靠项目自身的收入来偿还贷款？你在中国坐高铁、走高速或者坐地铁，多便宜啊！那个钱对比几百亿的投资，杯水车薪，什么时候能收回来啊？但那都是银行的钱。银行的思维模式是相信国家，相信铁总……说到底，相信有人兜底。再比如说房地产，有人说中国的高房价一定程度上是中国的银行放水养出来的。特别是近几年，城镇化进程确实会推高房价，但是你看看现在银行已经把开发贷放到什么地方去了？五六七八线小县城，住宅楼鳞次栉比，我们在那样的地方有那么多住宅需求吗？谁住啊？最后都变成“鬼城”。但银行为什么放款？因为有抵质押物，有地有房子，他们就觉得稳妥了。中国银行业还没有经历过资产价格全面下跌的时代，以为握在手里的资产最实际。这些，你想过吗？”
“从没想过。”向昔万没想到，自己对风险过会的担忧会引出张总对宏观经济的分析……
“以后要去想。你的优点是从不把客户当傻子，以后也不要把评委当傻子。你得理解人家有这些想法的背景和逻辑，也得允许人家有接受的过程。这个项目是螃蟹，第一次吃难免有问题有困难。但是向昔，即便这次我们失败了，没批过去，我也认为这是非常非常有意义的尝试。这样的尝试多了，我们才可能推动银行内部去改变。政治局会议要求加大对新经济的支持，银行信贷资金流进去是要有过程的。金行长最近开会还在说要调整信贷结构，要往新经济倾斜资源。这是一个过程，你现在就奋战在这个过程里。你、我，以及千千万万人和千千万万个项目，都在推动中国银行业的转型发展。”
“张总……您平时做项目的时候心里都是想着这么浩瀚的志向吗？”
“哈哈哈，那倒没有。但遇到挫折的时候会这样去想。你还是工作太顺利了，以后你就会知道，你认为正确却无法坚持的事情很多很多，这种时候你就得跳出来考虑问题。”
“遇到挫折……的时候想宏观经济吗？”
“哈哈，遇到挫折可以看书，比如平行宇宙，分子生物学之类的。哈哈哈……”张总乐着说。
向昔听懵了，全身汗毛战栗。她从没在任何地方听任何人这样高屋建瓴的把审批难度同中国银行业转型的时代背景有机结合起来，更从没将自己同这个转型过程建立任何形式的关联。太可怕了……眼前的张总让向昔觉得跟自己大概不是一个物种。她只看到一地鸡毛的时候，人家脑子里想的是，星辰大海。
回到工位，手机有好几条未读信息，其中一条是刘枫的。“有空吗？我想跟你谈谈。”
“最近不行，在赶一个项目。”
“那就等项目结束。在这之前，我接你下班吧，你们那儿不好打车。”
“不用了，我都要很晚的。”
“没事，我在车上用笔记本加班等你。就这么说定了。不是赶项目嘛，快去忙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