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雁岭。
正是一年中最酷暑难当之时,虽说时辰尚早,不过日头毒辣辣的照着,一丝风也无,伴随着林间知了“咿呀咿呀”的哀鸣,不算宽的黄泥路旁的小黄花低垂着头无精打采的罚站,就连高大树木上那些深碧色的叶子都透露出焉儿吧唧的味道来。
本该空旷无人的路上,却匆匆行过一大队人马来。当先的将领骑在一匹深棕色骏马上,战刀斜挎在腰间,全神披挂严实,只留一张脸露在外面。国字脸,络腮胡,鼻直口阔,不怒自威的脸上,眉头紧锁,目中透着焦急之色。其后四将装束仿佛,只是似是地位稍逊,落后半个马位,同样目露焦急。后面的兵卒或骑或走,各持兵刃,沉默前行,视之蔚为雄壮,却也显出一丝疲态来。
这时后面一个不甚高大的将领回头看了看队伍,八字胡,三角眼,蜡黄的脸上就差写着“精明”二字了,他驱马上前几步:“林副使,过了这落雁岭就是三汇了,一路疾行,将士们也累了,是不是先暂作休整,再行赶路?”
林坦闻言,略一沉吟:“我听说义士救急的时候,哪怕赴汤蹈火都像走平地一样,何况这是国事。如今绵州被围,情势危急,我等怎么可以犹疑!”
“可是那西烈兴兵十万犯我文境,我们五方汇合也才万余兵马,敌众我寡差距悬殊,何不稍待,再等其他几路援军一起进发?”
林坦呵呵一笑:“王都监多虑了,想那西烈蛮夷之地,地处荒凉,民智愚昧,纵使人多也不过乌合之众耳。”
王都监点头应到:“林副使所言极是。”退回与其余三将展眉一笑,仍与三人并骑而行。林坦再不多言,带队疾行而去。
行不多时,前方忽然驰来一人马,林坦抬手止住队伍。那人驰至眼前:“敢问可是林副使?”
林坦打量了那人一下,见他中等身量,着文军装束,风尘仆仆,平凡的眉眼也没什么特别之处,微一正色,沉声道:“正是。”
那人在马上拱了拱手,亮出绵州腰牌:“末将乃是绵州知州严维麾下副巡检杨彪。严知州知道林副使来援,甚是欢喜,特在东门恭候。不过怕西烈奸细趁乱混入城中,还望林副使能使手下军士分批开拔。”
林坦伸手取过腰牌检查,发现并无不妥之处,把腰牌递回给他:“严知州思虑周详,我愿依凭行事。”回身与身后四将道:“王都监,孙副统,两位巡检,绵州将至,我等便依严知州之言,将军马分做五队,每队2500人,你我五人各率一队,清点人马,分批入城。”四人应诺,依言向后而去,各自安排人马。
林坦则与调转马头的杨彪同行:“杨副巡检辛苦,不知绵州当下情况如何?”杨彪微一欠身:“大人客气了。那西烈贼军来势汹汹,我绵州兵马不足,只得暂避其缨锋,闭门坚守不出。好在西烈贼军不善攻城,发动了几次试探攻击,均被我军打退,目前尚且无虞。只等各位大人援军一到,绵州之危必解。”林坦心下微松:“如此甚好。不知那西烈是何人领军?”杨彪答道:“却是那贼首陈宇斌。”
林坦眼中精光一闪,怒声道:“西烈历来为我大文藩属,那陈宇斌先是更名改姓欺师灭祖,又妄自称帝,犯我文境,如此不忠不孝之人,着实当杀!”杨斌在旁连连附和。
原来西烈是归元族人族居之地,本为文国藩属,因祖上助文太祖建国有功,文太祖特赐姓陈,将西烈作为封地,封为西烈王,世袭罔替,愿世代交好,至今已一百三十余年。谁知那陈宇斌却是野心勃勃之辈,自他继任西烈王之位后,先后吞并了西北方不少亲文的地方势力,壮大己身,又与文境多有摩擦。文帝念其祖上之荫,不予计较。于是陈宇斌越发张狂,在两年前放弃陈姓,改姓烈部,单名武,自称神武皇帝,改元“神授庆兴”,建西烈国,定都大隆,追封祖宗,修建宫殿,设立文武两班官员,而文国却对此一无所知。待诸事俱定后,陈宇斌又修书一封给文帝正式告知此事,希望文帝予以承认。文帝当然大发雷霆之怒,当朝痛骂陈宇斌,朝中众臣纷纷上书,主张立刻出兵攻烈,兴师问罪。于是文帝正式下诏,削去陈宇斌之官爵,悬赏捉拿。
不曾想,还未等朝廷兵马出征,陈宇斌就出兵同时攻取甘州、嘉州、宁州三处战略要地,结果无功而返。自此,南文与西烈关系正式破裂。
不久前,陈宇斌一面率军佯攻文国西北要冲柴山寨,一面送信给绵州知州严维,表示愿意与文和谈,制造假象,以麻痹严维。严维却信以为真,立即上书朝廷,对绵州防御有所松懈。后陈宇斌派大军包围了绵州,十多位将领奉命率军救援,进州副指挥使林坦亦在其中。他沿路分别与薄州都监王展飞、并州田关副统孙寒、弯牛寨巡检魏成、甘州巡检张威的兵马相遇,五方合兵一处。林坦官职最高,便暂作为总指挥驰援绵州。
林坦率兵马行至三汇一带,地势开阔了不少,四面山势连绵,曲水、绵水、丰水汇于一处,向东而去。而本该浩荡的河水却因旱热,刚过马膝,只是河中石子又圆又滑,甚是难行,好在同样因为旱热,河面已窄了不少,水势也平缓许多。
林坦虽说算不得良将,却也不是不知兵事的草包,即使藐视西烈,也担心被半渡而击,便驻于原地,想等后面的人马到来结阵防范,再过河。
后军尚未到齐,忽闻鼓角雷鸣,抬眼望去,只见远处烟尘滚滚,旌旗蔽日,连大地都隐隐有震动之感。他心中一紧,高呼:“敌袭!列阵!”各路兵马迅速结成偃月阵防备西烈进攻,林坦则居中军指挥。西烈方见无隙可乘,亦同结偃月阵隔河而对,只是兵马数倍于文军,声势甚是浩大。
林坦微眯着眼睛遥望西烈中军,当中之人应当就是西烈贼首陈宇斌,只是相距太远看不真切,又望着敌军阵势,知道怕是遇上西烈军主力部队了。当前情形,先渡河的必定吃亏,于是打定主意稳扎稳打,绝不先动。一时间,画面就像静止了一样,无人说话,只隐隐有马鸣传来。
西烈军总归是人多。陈宇斌怎许被区区万余文军拖在此处,终于按捺不住,下令进攻,西烈骑兵口中杀声震天,涉水而来。林坦急命射箭,西烈军前进之势顿时一阻,不少人落入水中,杀声变成了哀嚎,不过后方兵马未停,仍是冲锋而来,待三轮箭过,西烈军虽说死伤不少,先锋也已过了河,变为横阵冲击。林坦再命孙寒和张威各率左右翼骑兵击其半渡。孙寒、张威均是军内勇将,多有战功,当即率军冲杀。陈宇斌见两人一马当先,便命麾下孛儿忽、千士淮两将前去阻拦,岂知孛儿忽轻敌之下,只一个照面就被孙寒一铁鞭打死。当下文军士气大振,个个奋勇。孙寒更是所向披靡,如同一把锋锐尖刀,深深插入敌阵之中,竟无人可挡,所率军士皆紧随其后,奋力杀敌。西烈军前锋一阵骚乱,当即毙命者数百,溺水踩踏者近千。怎奈何西烈军人数太多,阵型散而不乱,孙寒、张威两军没能攻破敌阵,只得继续反复冲杀。陈宇斌脸色很是难看,怒命更多兵马投入战斗。西烈士兵不顾伤亡,前赴后继,林坦担心两人有失,亦命前军压上。厮杀了一阵,眼见西烈军仍是源源不断,抽刀一指,高喝道:“弓弩手压阵!全军出击!”身先士卒,当头冲向西烈军,杨彪等人也急忙跟上,双方展开混战,都监王展飞则率后军弓弩手压阵,随时准备支援。
激战中,林坦左冲右突,刀下几无一合之将,渐渐与几人分散开来,只剩杨彪亦步亦趋紧随其后。突然觉得背后寒毛一紧,不及回头,往前一伏,一把短剑一掠而过,眼角瞥见竟是杨彪出手。心念电转下,顿知杨彪必是西烈军细作,勃然大怒。杨彪见偷袭不成,变削为砍,林坦急忙举刀于背,直起腰来,借腰力格住这一剑,左手一拉马头,侧过身来便挥刀向杨彪砍去。此时后军士已发现林坦遇险,忙向此处杀来。
杨彪左手掏出一把短匕向林坦掷去,林坦不闪不避,继续挥刀而下,只举起左臂一挡,虽有甲胄护身也受了点伤。而杨彪剑短,哪能挡住这势大力沉的一劈,甫一接触便知不敌,明白事不可为,当即弃马向前蹿去。林坦哪里肯放过他,轻踢马腹便要追去,却有两个西烈敌兵向他杀来。待他出刀狠狠砍翻两人后,发现杨彪已跑到河边,必然追之不及,张弓搭箭怒射而去。都头钱植等人则已杀到,护卫住林坦。那杨彪感觉身后劲风袭来,忙向旁一闪,仍是避之不及,被一箭射中左肩,向前跑了两步,接着被身后一文军一刀砍中后背,眼前一黑,一头栽入河水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