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一年清明时。
也许是为了配合人们的心情,往年的清明时节总是阴雨连绵,虽然不会太大,不过淅淅沥沥的连续下上十多天也够人憎鬼厌了。
今年却是很少见的晴天,不冷不热,却也不大不小的风一阵一阵的吹过,不知名的山花烂漫的开着,葱葱郁郁的山野之间不时能看见祭祖扫墓的人和袅袅的烟霾,间着小孩儿的笑闹,不觉凄清,反而透出一股子暖意来。
南男坐在山顶的一颗大树上,看着山下那些来了又走的人,那些开了又会谢的山花,那些似乎已立了千年并还会再立千年的坟冢,那些袅袅而起终归于消散无踪的青烟,沉默着,心中升起一股茫然之意,天辽地阔,却不知何处是我家。
让我们把时间调回九个月前。
他家境平平,既没有家财万贯、位高权重的父母,也没有自幼父母双亡,只得艰难存活的悲惨往事;父母只是普通的双职工,家里不算温馨,却也并不冷酷;独生子女,既没有阋墙的兄弟,也没有亲密的姐妹;成绩普通,既不是过目不忘的学霸,也不是一无是处的学渣;母胎solo,既没有高贵不可攀的初恋,也没有爱给他戴漂亮帽子的前女友;相貌平凡,既没有让妹纸惊声尖叫、让男人羡慕嫉妒的倾世容颜,也没有丑到惊天泣地、鬼哭神嚎的腌臜外表;就像全国千千万万普通的莘莘学子一样,国家不会因为有他就富强百倍,也不会因为有他就堕落沉沦——无论怎么看,他都是一个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普通高中生。
高考结束当天,所有的高三学子都高兴坏了,压在心头的五指山终于坍塌,蹦出个孙行者来,向往着毋需深陷题海的明天,憧憬着貌似光明万丈的未来——南男当然也不例外。
当晚,他们在班长的组织下,邀上老师——不管是任课老师也好,还是老班也好,总归都是老师——全班同聚吃了一顿饭。饭桌上不分大小,老师打着学生的趣,学生吐着老师的槽,相互间玩着梗,爆着料,哭着说,笑着闹,所有最复杂的情感,无论不满,怨怼,深情,厚谊,喜欢,暗恋,羡慕,嫉妒——最终都化为对彼此别离的依依不舍,并让它们溶进酒里,流到胃里,刻入脑里,最终埋在心里。
待到曲终人散,各回各家,各找各妈,各过各的生活,各玩各的花火。也许会再见,同行一段,然后各自分开。也可能,再也不见,只有在多年后,回望青春的满心惆怅。
普通的南男喝着普通的酒,普通的酒量喝醉普通的糗,被普通的同学搀着回到普通的家,躺在普通的床上做着普通的梦。
如果继续这样下去,也许南男会考上一所大学,不会太好,却也不会太差;毕业后找一份工作,不会暴富,却也不会饿死;然后像许多普通人一样,娶妻生子,养家糊口,生老病死,最终过完自己普通的一生,没有什么光彩的荣耀,也不会有太多的遗憾。
只是当南男再次睁眼的时候,映入眼帘的却不是自己房间那雪白的天花板,而是一个完全陌生的环境。想爬起来,却发现自己肩上、背上一阵阵的痛。转头四周打量,却是一间不大的民房,碎花的薄被木板的床,简陋的桌椅泥土的墙,纸糊的窗户透着宁静的光。
南男一阵恍惚,觉得没什么不对,又好像什么都不对了。脑海里是两段截然不同的记忆,记录着两种相距万里的人生,互相碰撞着,厮杀着,融合着,却又割裂着。头部隐隐作痛,想要睡过去,却无比的清醒,殊无睡意;想要醒过来,肩上、背上火辣辣的痛却清楚的提醒他,这不是梦里。或者,昨日的一切才是梦?只是,这个梦好长啊,梦里竟然过了十八年的时光。
南男就这样,瞪着双眼,浑浑噩噩的在床上趴着,可能只过了一会儿,也可能过了很久,半天,亦或是更长的时间?他不知道。
当这间屋子的主人,一个皮肤黝黑,脸上褶皱深得能用来种菜的农夫回来的时候,看到南男面色苍白,大睁着布满血丝的双眼,被吓了一跳:“噫,嫩醒咧?”
南男呆呆的看着凑到眼前来的男人,呆呆的看着他一张一合的嘴巴和发黄的牙齿,呆呆的没有回答。
农夫伸出布满老茧的手在他眼前晃了晃:“看着不像瞎子啊,难道是个哑巴?”
南男脑子有些乱,努力地辨别着飘来的声音,这不是记忆中的普通话,反倒像是,河南话?
农夫看他仍没什么反应,顿时失去了继续和他说话的兴趣,边往外走边摇头感叹:“俺费了这么大劲,咋就救了个哑巴回来捏。嗯,也有可能是个傻子。”
南男终于回过神来,开口问道:“这是哪里?”可能是因为多日没说话,声音就如钝刀割肉般难听,甫一出口,他自己都愣住了。
农夫倒是很高兴:“原来嫩不是哑巴啊。这是俺家。”
南男很是无语,又问道:“你是谁?”
农夫答道:“俺叫牛大胆,嫩又是哪个?俺前天在河边发现嫩的时候,嫩身上伤口都快被水泡烂咧,吓死个人咧。”
从牛大胆的话里,可以得出三个结论。第一,他一点也不像他的名字,他一点也不大胆。第二,自己怕是昏迷了至少三天了。第三,他嘴真的挺碎的,肯定是捧哽的一把好手。
南男一边在心里想着这些有的没的,一边张嘴欲答,却迷糊了一阵,不由喃喃自语:“对啊,我是谁?”
牛大胆这下终于确定了:“噫,原来真是个傻子,可惜聊。怎么年纪轻轻的,就成了个傻子捏。亏得村东头那个妮儿还天天来看他,这下总该死心咧。对咧,俺得去跟她说一声。”
就这样,南男在牛大胆家暂时住了下来。他花了好多天才终于想明白,他是南男,是个普通的高中生。
从这些天的经历来看,他很确定,自己一定是穿越了,想到现在不知道在哪里的爸爸妈妈,和努力了这么多年,最后却等不到一个结果的高考,他还是有些难过。不过他很快就收拾好了心情,因为这种情绪对他在这个世界的生活一点意义也没有。
南男这些天梳理脑中不属于自己的另一段记忆的时候,从最初的不安,震惊,渐渐变为平静,或者说麻木,最后转化为一声:“靠,坑爹呢!”
和很多网上的小说中写的不一样,他不是落难皇子,没有国仇家恨的使命;不是商贾巨富,没有富可敌国的资本;不是名门之后,没有天下无敌的武功;不是当朝名将,没有忠心耿耿的兵马。他只是一个小人物,一个微不足道的小人物。
他无父无母,没有名字,从小就被首领带回组织,学习武功,接受残酷黑暗的训练。到十三岁的时候,他和十九个像他一样从小被首领带回接受训练的孩子一起,被关到一个密闭的暗室里,相互厮杀,因为只有一个人可以活着出去。在那天以前,他们可能是一起吃饭的朋友,或是相互竞争的对手。从那刻开始,他们是生死仇敌,因为,没有人想死,没有人不想成为那个活着的,唯一。
两天后,暗室的门打开,他成了走出去的那个人。没人关心他是怎么成为那个唯一的,因为那不重要。他却清楚的记得那片黑暗里的每分每秒,战栗的颤抖,惊恐的尖叫,懦弱的哭泣,无助的自语,绝望的诅咒,冷酷的背叛,血肉的味道。。。因为,那是他第一次真的杀人。
他正式加入了组织,成了一个杀手,虽然依旧没有名字,但有了一个编号,二十四号。因为像他这样的人,前面还有二十三个,或许,以后还会有二十五号,二十六号,不过,那已经与他无关了。
二十四号开始学习更好的武功,更多的技巧,接受更残酷训练。直到有一天,首领突然对他说:“你可以开始接受任务了。”二十四号于是知道了为什么很多编号突然不见了。那一年,他十六岁。
接下来,他开始了自己的杀手生涯。他变成过很多人的模样,有过很多不同的名字,杀过很多不同身份的人,也受过很多不同程度的伤。但他活了下来。
就在不久前,他接受的最后一个任务,失败了,这就是为什么他会出现在这里。在那个任务里,他的名字叫,杨彪。
哦,对了,他们的组织叫,烈酒。
南男作为在和平年代生活了这么久的普通人,虽然拥有了这段血腥黑暗的记忆,但他不想过这样的生活——他知道烈酒对待叛徒会有多残酷,“像我这样的情况组织应该会以为我已经死了吧。”他这样安慰自己,因为、他、真的、一点、也、不、想。
从心理上来说,他毕竟还是一个十多岁的少年,所以他对快意恩仇的江湖生活还是充满了幻想。
只是他不知道的是,那段记忆终究还是会给他带来很大的影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