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长风这回真的生气了,连着小二十天都没来,领头来送供给的是太子身边的内侍,天日渐转冷,还顺便问一问弘庆帝的归期。
弘庆帝披着狐裘,抱着暖炉,靠在大躺椅上说:“且再小住一段时日吧。”想了想,又道:“也让他们先准备准备吧,约摸也快了。”内侍应了,依旧领人把东西整理放好,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
“陛下,这里到底还是冷了些,我把门关上吧……”弘庆帝现在身体愈发差劲了些,先时一个月还能一个人慢慢蹚路到草屋去小坐一下午,现在只在院子门口转悠转悠,便要坐回去歇息一阵子。
“你看这外头,凋了花草,可松柏还是那么苍翠。”弘庆帝隔着那扇门,盯着外头。
李谓言也望出去,是的,时节越冷,松柏越发挺立。
“我让你永不入朝,你怨我吗?”弘庆帝突然问起来。李谓言突然怔愣了一下,望向弘庆帝,弘庆帝没有看他,他呼吸了几瞬,都觉得气息有些凝滞,良久,方才道:“怨的。”
弘庆帝偏过头看了眼他,少年眼中没有愤怒,亦没有怨怼,所言皆为心中真心,诚挚地说出他心中的不满。他轻笑了一下:“少年人的路,天下数千计万。见不了万物,但可见青明山。”
良久无言。弘庆帝知他内心思绪翻涌,未再出言。
至夜,今冬的第一场雪,下的纷纷扬扬。弘庆帝已经歇下了,李谓言往窗外看,雪夜比往常夜里要亮的多,这样一场大雪未歇,目光所能及处都如白雪覆头。
突然,寂寂夜色中传来一声轻微的“咯吱”声,李谓言侧耳细听,拎起靠在床边的长剑,开门等候来人。
来的人有五十余人,将院子团团围住。皆黑衣蒙面,李谓言看其步法身形,便知都是训练有素的。不是军中的人,便是江湖上的。
一轮满月,倾照万里,少年抱剑立于檐下,身量挺直,如覆雪之下的松柏,面色沉静,望来人处变不惊。天地寂然无声,只听风过衣角,簌簌作响。
“少年人,想当英雄,可不是这样自不量力的。”为首的人声音嘶哑,有些嘲讽。
“自不量力?你是……在说自己?”李谓言勾唇一笑,似是压根不将他们放在眼里。
“你难道未学过圣人之道,未明君子之理么?守着一个盗贼,非义举,做奸佞,必遭世人口诛笔伐。”旁边有个人厉声道。
“巧了,你说的那些我都学了,”李谓言顿了一顿,抢在那人要说话前接上,“而且,还是你们口中的盗贼,教我的。”
“无知小儿!有负皇天祖宗——”
“你们还打不打?敢情叫你们来,是仗着人多,来骂架的?”李谓言不想再听他们废话,身影随风而动,长剑出鞘,映照在雪地里一道寒光。
他极快地解决掉两个,便退回檐下,他飞身出去不过片刻功夫,归来时眉间染雪,还来不及融化。
那是最安静的一刻,待他们反应过来,举起刀剑冲杀,少年步子都不曾进退一步,倒是看了看身上这件月白色团花长袍,这是呦呦初初学女红时,给东宫里的几位都缝制了一件,他皱了下眉:“来的太突然了,连衣裳都来不及换。”
说话间刀光剑影已到眼前,李谓言偏头躲过,提剑回挡,一时间,杀声大振,响彻山野。
漫天大雪雪中那白衣少年上下蹁跹,身姿利落且矫健,手中的剑锋疾如闪电,让人防不胜防。雪地里极致的白与鲜艳的极致的红糅合在一起,惊心动魄,妖冶异常。
不同于外头的雪落枝头惊簌声,那小屋里一盏烛火,兀自温暖,连一丝跳跃都未曾有。
本该已经歇息下的弘庆帝,此时负手窗边,将窗外景象尽收眼底,不免有些欣慰:“看来这些年你父亲教的尽心,孩子们也学的尽力。”
他的身后,赫然站着一个彪壮的大汉,大约中年,穿着禁卫军的服制,是颜丙已之子颜序。自父亲老迈后,他便接替下父亲的职责,成了新的禁卫军统领。
“父亲常说,英雄常于少年。也确实是他们天赋过人,又能吃得了苦头。”颜序也看过去,看李谓言动作流畅,行云流水,眼中赞赏意味更浓。
“山下的情况怎么样?”
“如您所料。太子那边查出了一个联络旧党的名单,朝中有三十七名官员牵涉其中,太子压而未发。等您回去发落。”
弘庆帝轻扣桌面,思虑片刻:“都拿了入狱吧。”
“是。”
寒风顺着拉开的窗户,热烈的扑到人的脸上怀里。弘庆帝站的久了些,忍不住轻咳出声,颜序要上前关了窗户,弘庆帝却摆摆手道:“不必。也快了。”
颜序顺着弘庆帝的目光望出去,正瞧见李谓言挽了个极漂亮的剑花,将最后一个伏于剑下。
窗外横尸遍野,热血与冷雪的斗争不过占了片刻的上风,雪愈发下的大了,便掩盖住了那眼底令人触目惊心的红。
月白色的衣裳到底还是沾上了些血迹,李谓言握剑的手还有些颤抖,但气息尚稳,可见还并不是顶顶的费力。
弘庆帝一拍窗柩:“成了,明日便回吧。”说完又剧烈的咳了几声,应该是没有忍住。
“是。”颜序躬身应道,看了眼弘庆帝,目露忧色,见弘庆帝从窗边回转,忙上前关了窗户。
冬月十七,低调离开皇城去静养三个月的弘庆帝,高调的从正华门入,弘庆帝听说病重,在轿辇中未曾露面。太子往正华门相迎,到皇城这段路上,看着禁卫军众多,花团锦簇,防备森严,可禁卫军中的精干力量只有副统领顾潜,其余人不是在皇城当值便是早先有差事被派遣出城,不在行列。再有就是李谓言,虽是骑着高头大马在前头,可右手瞧着负了伤,包裹地严严实实。
“还是太冒险了,公子,咱们,咱们再等等机会。去青明山的那批人都有去无回,那晚是个什么境况我们尚未可知。”八月十六传下来的消息是青明山上雪积深厚,造成了雪崩,因而太子才紧急着人辟了路,将弘庆帝和李谓言接下来,弘庆帝病重,或许同这场雪崩有关系。
夹道相迎的人群中隐匿着一群人,眼中都暗藏嗜血的光芒,蓄势待发,只等那个青年的一声令下,便冲将出去。
“可错过了这个机会,再等又是何年,老贼将死,我却未报大仇,不行!何况这次还加了个太子,若是老贼和他儿子一道上了黄泉,留个少年人能做什么!”青年抱着孤注一掷的决心,眼中现出癫狂。纵然知道这可能是个陷阱,可还是太过诱人。
“公子,若真想去,老奴替你吧。”青年人尚未反应过来,便已被敲晕。
庆德六年,冬月。前朝旧党意欲行刺,帝设伏,当街擒住,旧党皆自引而亡。经查为首之人,便是嘉王追寻十七年未果的前朝内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