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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讲述

为了爱,所以坚持

杜卫东

葛敏在朋友圈说,她的北京之行很快结束,将返回老家南通。我留言:走之前请你吃饭。我知道,吃饭对于她无异于一场战争,每次吞咽都要靠求生的意志支撑。可是,我依然希望以此来表达对她的敬意。在我心中,她已经是一个人生传奇。

知道葛敏始于朋友介绍。36岁的她曾被幸运女神格外眷顾:小学四年级考上上海市舞蹈学校,毕业后成了上海市歌舞团主要演员,而后又到上海戏剧学院舞蹈系读大专。2003年考入北京舞蹈学院,完成了本硕连读,开始从事专业舞蹈教学。我看过她的教学和演出视频,芭蕾舞、民族舞、现代舞,她在聚光灯下矫若游龙,鸾回凤翥,举手投足间疑为天人——这哪里是跳舞,分明是一团生命的精灵在舞台上燃烧、绽放。

葛敏永远也忘不了那天。两年多前的一个冬日,雾霾弥漫,如雾如烟。

北医三院的专家认真为她检查身体,又仔细翻看了此前各个医院的病历,抬头望着葛敏,目光中竟闪过一缕令人揪心的同情:姑娘,如果我的判断没错,你得的是MND。葛敏对这个名字颇为陌生,她掏出手机迅速搜索:MND,又称渐冻症。患者先是脚,后是手臂、手指,最后全身肌肉都像被冰雪冻住一样,丧失行动能力,最终吞咽和呼吸功能丧失。目前病因不明,尚无有效的治疗手段,患者大多在发病三到五年死于呼吸衰竭。

怎么可能?我只是语音不清,吃鱼容易卡刺,医生怎么可以开这样的玩笑?她不想承认,更不敢面对。可是,语言功能的完全丧失和双臂渐渐麻木印证了专家的诊断。她绝望了。她想到了死。衣袂飘飘的轻盈舞者与全身僵硬的绝症病人,这中间的落差实在太大,葛敏柔弱的内心根本无法承受。伤心枕上三更雨,点滴霖霪。她终日以泪洗面、痛不欲生,觉得人生已被死神之翼完全覆盖,漆黑一团,伸手不见五指。

怨妇!自私鬼!可怜虫!葛敏没有想到,最终引领她走出黑暗的不仅是亲人、朋友的爱与劝慰,更是远在大洋彼岸一位朋友毫不留情的各种责骂。

——你难道不是怨妇吗?一天到晚哭天抹泪、自哀自怨,你以为世界上只有你最惨?告诉你,忧伤无人认领,如果泪水可以摆脱厄运,世界上就不会有一条干枯的河流了。

——你难道不是自私鬼吗?死很容易。你摆脱了、轻松了,可是你想到过满头白发的双亲吗?想到过天真无邪的儿子吗?想到过那么多爱你、关心你的同事、朋友和学生吗?

——如果你不想被家人嫌弃,不愿被朋友轻蔑,只能在生活中突围。你可以不够坚强,但是不能怯懦;你可以不够勇敢,但是不能退缩;你可以被生活打败,但是不应该被生活缴械!

葛敏在微信中告诉我,真的很感谢这位朋友,整整八个月,每天关注着葛敏情绪上的每一点细微变化,秒回她的各种抱怨和胡思乱想。她还给葛敏在网上订购了一本书:保罗的《当呼吸化为空气》。在人生道路上十分成功的保罗,忽然被诊断出患有第四期肺癌。作为医生和作家,他在这本书中直面死亡过程,告诉我们如何生存。葛敏觉得自己和保罗有很多相似之处:同样三十多岁年纪,同样在事业的高峰突然被命运抛入人生谷底,但是保罗对生活意义的坚守却令葛敏自惭形秽。她告诉我,怕年老的父母承受不住压力,确诊后半年她一直封锁消息,如果不是朋友日夜守护,为她点燃了一盏心灯,也许自己早在另一个世界了。

安置好悲伤,葛敏重新出发。

患病后最撕心裂肺的不仅是病痛,更是和儿子渐行渐远。四岁的儿子和小朋友玩累了,向妈妈撒娇求抱。因为手臂力量不足,葛敏放下孩子的瞬间竟把他的脑袋重重摔在运动器械上。渐渐的,葛敏吃饭都要人喂,生活已经不能自理。她感觉要远离儿子的世界了,所有的努力都无法摆脱被红牌判罚出场的宿命。

她不得不把儿子送到北京的阿姨家。一个月后她来到北京,因为她无法剪断对儿子的思念。等儿子睡着了,她由人搀扶着躺到儿子身旁。灯熄了,夜幕渐渐降临。月亮挂在树梢上,将一片惨淡的微光洒在床头。她想靠近儿子,她想把儿子蹬开的被子重新搭在他肚子上,她怕秋夜的寒风让儿子着凉。可是,她的身体和手臂一动也不能动,只能用牙咬着被角,一点点搭在儿子身上。夜深了,她眼睛一眨不眨地注视着儿子,默默倾听儿子的呼吸,那呼吸均匀而流畅,在万籁俱寂的子夜有如天籁。她的思绪随着儿子的呼吸一下子飘得很远很远。想到儿子将来上学、高考、参加工作、谈婚论嫁,作为母亲的她都可能缺席,不由悲从心来,听凭泪水一滴滴顺着脸颊流进嘴里。儿子已经和她越来越陌生了,除了眼神,她无法用语言和行动表达对儿子的爱。对于一个不谙世事的幼童,又怎么能读懂母亲满怀深情的目光呢?早晨,儿子醒了,揉揉眼睛,看到躺在身旁的她,一骨碌爬起来,连鞋也没顾得上穿就跑到楼下找阿姨了。葛敏眼睛模糊了,也许,真的应该放手了。失去比得到痛苦,而痛苦是苦涩的咖啡,在生活的特定情景必须含泪啜饮。

葛敏把更多的精力投入公益事业。她和陌尘办了一个公众号,起名“冰语阁”。陌尘是她就诊时结识的病友,年届不惑、英俊潇洒,曾是一名警官。他的病情比葛敏发展迅速,但是他坚强、乐观,永不言败。他们要把“冰语阁”变成一个温暖的大家庭,让病友们感受彼此的呼吸、心跳和温暖。在这里,病友和家属们关注着MND的最新科研信息,解答着各种患病后遇到的问题,交流着各自的护理经验。如果有谁表现出了悲观和绝望,各种鼓励就会像春天的花瓣一样飘洒。葛敏把自己文章打赏得到的五万元钱,全部用在了“冰语阁”运营上,定时给生活困难的病友发放补贴。她还发出倡议,希望病友和家属拿起笔来写一本书。她为这本书确定的主题是:为了爱,所以坚持。

空下的时间葛敏还要做两件很重要的事:一件是办好舞蹈培训班。她不能跳舞,可她的生活中不能没有舞蹈。月色和星光缺失,高远的夜空还会迷人吗?她坐着轮椅来到课堂,认真观察学生的一招一式,把发现的问题和解决方案一一告诉现场的助理。舞蹈是脚步的诗歌,她想让学生理解,激情比技巧更能让心中的美绽放。我曾在她的文章后面读到过这样的留言:老师,今天吃晚饭时,妈妈听我说了您的情况,哭了,她让我以后下了课去抱抱您。再有一件事就是写作,写自己与病魔抗争的经历和感悟,更多的文字是写给儿子的。每一个重要人生节点,她都给儿子留下了一封信。她的身体可以缺席,她的爱却会像洁白的栀子花,永远盛开在儿子成长的路上。

在北京东北部的酒厂艺术区,我第一次见到了葛敏。这里原是一片废弃的厂房,如今有几十家艺术类公司安营扎寨,门面装修各异、风格前卫,很有一些现代气息。大家从不同的渠道走近了葛敏,走近了渐冻人群体;今天,又为了一件共同的社会公益事业聚集到一起:落实、解决《为了爱,所以坚持》一书的编辑、出版和新书发布会各项事宜。这本由渐冻人患者和家属撰写的书,是葛敏要展现给世界的一幅画卷。他们以情感着色,用心血描绘,画卷中有压在石板下的小草,也有掠过长空的苍鹰和傲立雪中的红梅。

葛敏来了。我扭头望去,只见落地窗外,一位梳着丸子头的青年女子正从轮椅上艰难站起,鸡心领练功服,黑色灯笼裤,看上去亭亭玉立。心理咨询师李青说,她的病情发展很快,医生说,过不了多久就要插管了。李青近来一直帮助葛敏整理书稿,熟悉情况。已经失去语言功能的葛敏发出的呜呜声,只有她能听懂;葛敏的眼神也只有她能领悟。在之后的交流中,她几乎成了葛敏的半个翻译。我印象中的渐冻人大都形容枯槁、骨瘦如柴,而坐在那里的葛敏如果不说话,分明就是一位随时准备起舞的舞者。她的同学、歌舞编导朴美花告诉我,葛敏因为注重锻炼使病情得以延缓,但身体还是一天不如一天。不过她的精神却越来越强大。你看,这是她不久前写给舞蹈圈的文字。我接过朴导的手机:各位亲,有大师说我能活八十岁,所以大家不用担心,等过几年解冻了,我依然会东山再起。现在我只是临时被上帝抽调去干些公益哈。

我向葛敏招手示意,发去一条微信:葛敏,你是最棒的。

“最黑的那一段路总要一个人走完。活着的每一天,我都会不哀怨,不气馁,不妥协!”

看着葛敏的回复,我一时百感交集:世间还有什么比注视着死亡一步步逼近更为残酷呢?全身肌肉萎缩,甚至连眼部几块微小的肌肉最终也会完全丧失功能,只有大脑始终清醒,眼睛始终明澈——感受死神的阴影一寸寸吞噬生命的天空,这需要多么坚强的内心和多么豁达的胸怀啊!坐在对面的葛敏目光是那么明澈,心中分明洒满了阳光;而且从始至终她一直绽放着灿烂的笑容,即便低头打字时,脸上的表情也祥和、恬静,在午后的阳光映照下像是圣洁的雕像。是的,厄运将她的生活击成齑粉,她却用坚韧、真诚与爱,将其重新塑造成一尊冰冻的女神,晶莹剔透、美丽而高贵。我知道,最终它会融化为水,但是它脚下的那片土地会因为水的润泽而丰茂,生长出一束束美丽的花来。

走过铁匠铺

葛水平

去往铁匠铺的路上,我还是一个撅着厚嘴唇的女孩。

时光虽然让我的生命中走失了很多东西,很多东西也让我懂得有过的好被我撞见了。

我的手心再都没有因为遇见一些事物而热过,除了铁匠铺。有些时候,我甚至怀疑其中某些细节的真实,比如黄泥小路上的晨光,弥漫在空气里冷霜的味道,还有那磕磕绊绊相继走过的脚印。

秋罢,农家院墙上有一排铁钩,上面挂着闲置下来的犁耙锄锹,一年的生计做完了,该挂锄了。庄稼人脸上像牲口卸下挽具似的浮着一层浅浅的轻松,农具挂起来时,地便收割干净了。阔亮的地面上有鸟起落,一阵风刮过来,干黄的叶片刷刷刷刷往下掉,入冬了,落叶、草屑连同所有轻飘的东西都被风刮得原地打转。早晨和傍晚,落叶铺满了院子,还有街道。远处重峦叠嶂的山体恰似劈面而立的一幅巨大的水墨画屏,霜打过的红叶还挂在一些干枝梢上,怕冷的人已经裹上了冬装,袖住了手。

跑往山野的风停在农具上歇息,风把农具上的泥尘抖落下来,迷了过路人的眼,想起那金粉飘洒的阳春三月,农人看着挂起来的农具说:该进铁匠铺了。

秋庄稼入仓,那些留在地里的秸秆和茬头堆积在地当央,火燃起来时,乌鸦在飘浮的灰烬中上下翻飞,它们在抢食最后一季逃飞的蠓虫儿。天气干爽得很,空气就像刚擦洗过的玻璃窗户,乌鸦的叫声,拨动了人敏感的神经。孩子们追逐着乌鸦,想把它们驱赶到高处的山上。每个人手里都拿着一根长条竹竿,那些抢食的乌鸦在孩子们的驱赶下飞往远处。谁家的马打着响鼻,河岸上未成年的柳树是拴马的马桩,青草在入冬之前衰败,如一层脱落的马毛,马干嚼着,不时抬头望着走往铁匠铺三三两两高声大气说话的人群。

马肚子里装了村庄人所有成长的故事,每个人的故事马想起来都觉得好笑。马没能忍住它的表情,扬起嘴巴开始大笑。

一个知道季节的人牵着他的毛驴走在村庄弯月形的桥上,他要翻越山头去有煤的地方驮炭,冬天,雪就要来了。驴在桥上停顿了一下,它听见了马笑,一只不晓得人生的蜜蜂未经许可落在了驴耳朵上,扰乱了它的清听,它很生气地抬起它的漆皮鞋“梆梆”敲打了两声青石路面,蜜蜂被抖擞飞了。赶驴人咳嗽了一声,嘴里挤出一声:“咑”。像风吹落了一棵柿子树上的柿子。都没有关系。驴胡乱想了点往事就又往前走了。

村庄里的铁匠铺开始热闹了,用了一年的农具需要“轧”钢蘸火。用麻绳串起来的农具挂在铁匠铺的墙角,大锤小锤的击打声此起彼伏。取农具的人不走了,送农具的人也不走了,或蹲或坐,劣质香烟弥漫着铁匠铺。轧好钢的锄头扔进水盆里,一咕嘟热气浪起来。龇着牙的农人开始说秋天的事,秋天的丰收总是按年成来计算,雨多了涝,雨少了旱,不管啥年成,入冬就要歇息了。

冬天是一个说闲话的日子,冬天的闲话把历史都要揪出来晒两轮儿。

从小生活在村镇的那一代人,回忆起从前的日子来那是有很多说道的。每一个节气到来都要先敬神。天地间与人掰扯不开的神是农家院子里的天地爷神位,虽然敬奉的是天地人三界尊神之位,最主要的还是天、地、神。万物的本源,没有辽阔的土地,人们便会失去生存的根基。我们的上古神话有盘古化生万物,盘古以肌肉化成田土,用血液滋润大地,后来又出现了后土。乡民们开工动土时先要献土,土为“后土”。后土是谁?本地传说共工氏有子曰句龙,为后土。因为共工氏统治天下时,他的儿子能够平治九州的土地。后土有凭尊贵和功劳享受庙宇的资本。乡民院子里的“天地疙窑子”由专门工匠造就,大户人家都在自己正房的门脸前,有的在进大门处,有石雕和砖雕样式。拜祭地神与拜祭天神是对应的,天地合称为“皇天后土”。敬神是护佑来年风调雨顺,铁匠铺则是生活背后的力量。

有人讲土地庙的土地神,最小的神直接管着人的口粮。说是山前山后各有土地庙,山前热闹山后冷清。山后土地来山前土地庙里抱怨,正好山前土地要出门会友,便委托山后土地代理几天,以便得些香火供品。山前土地前脚走便来一人祭祀,请土地刮一阵顺风,明天他要行船。接着又来一人,请土地明日千万不要刮风,他的梨树正在花季。没等土地决定又来一老头祭神求雨,他要种田。后又来一老太她要晒姜。山后土地实在是没有工作经验,急请山前土地回来定夺。山前土地告诉他:刮风顺河走,躲过梨树沟;黑夜把雨降,白天晒干姜。他们说现在的官员都是一方土地神,可惜少有山前土地的工作经验,大多感情判断,跟着政策来强行定夺。是不是更应该理解当下,不做无用之事,不放过有用之人呢?四散坐着的人就毫无意思地哈哈笑。

在他们的谈话中,村庄里的事物都不是固定的,具有弹性,有拖泥带水式的长句。村庄已经不能叫村庄了,门外越来越看不见年轻人的脸了,连走过无意中吹了一声口哨都觉得是一种生气。围绕着铁匠铺的地上丢满了烟蒂,因为抢秋,黄土刺进了他们的脸皮,搓着脸上和脖子下的黄泥,弹出一个泥蛋蛋,又一个,他们的生活质量,也许就是现在这样的,一脸淡漠的自由。

旧时的颜色就是由手艺人描绘的。我一直不相信有天堂,天堂在我的意念中该是叮当作响的铁匠铺。现在农业器具都是机械制造了,铁匠铺除了为一些工地打打铁钎子、铁镐头,别的活儿基本都没了。偶尔还会在街道上看到拴牲口的铁链,锁门用的门鼻子,以及钉棺材的铁钉。我在一家农家乐吃饭,上菜用的瓷盘子换成了铁锹,我一直在想,镰刀、铁叉、锄头、斧头、锤子如果都上了饭桌子呢?哈呀,显然就没有了吃饭的乐趣。随着时间推移,机器逐渐代替了手工,耕田用上了耕田机,收割用上了收割机,脱粒时再也不是老牛拉着石轱辘在转,而是用上了脱粒机。前不久在新闻上看到,为了禁止燃烧农作物秸秆还用上了打包机,看来用不了多少年,一些农具就会逐渐淡出人们生活成为民俗。伸展到生活细微处的那些铁匠铺,有一天就会成为多余的风景落幕,没有了铁匠铺的生活还会继续。铁匠铺没有了铁匠,所以就只能画在了纸上。

乡村城市化的过程中,最明显的一点是让我们丢弃了铁匠铺。

我怀念铁匠铺里男人们的气质、表情、谈吐和铁锤的敲击声,还有,是农具赋予了他们做人的尊严、自由和信心。

致潍坊舰

黄传会

潍坊舰:

你好!

昨夜读书累了,我打开电视,有一搭没一搭地看着新闻节目,一支舰艇编队正劈波斩浪疾驰在茫茫大海上,“550”三个白色的舷号像一道白光在眼前闪现,流线型的舰体,坚实的舰岛,威武的导弹发射架……我一个激灵,没错,“550”——潍坊舰!随着电视镜头拉近,我看见驾驶室里的舰长董方亮、航海长曹辉、操舵兵希林塔娜……

电视画面消失了,我的心却如海浪般翻腾起来,久久无法平静……哦,潍坊舰,请告诉我,此时此刻的亚丁湾、索马里海域,几级劲风几级浪?几多艰辛几多险?

中国海军自2008年12月执行亚丁湾护航任务以来,已持续派出二十八批八十九艘舰艇、两万四千余名官兵,为六千四百余艘中外船舶护航,有效遂行海外重大任务,彰显了中国维护世界和平的负责任大国形象。今年春节期间,以第十九批护航编队赴也门撤侨为背景改编创作的电影《红海行动》热映,影片结束时,许多观众报以热烈的掌声,这是对中国海军“勇者无惧,强者无敌”精神的礼赞,同时也是人民对国家和军人的一种期许。

去年初冬,在由导弹护卫舰盐城舰、潍坊舰以及综合补给舰太湖舰组成的中国海军第二十八批护航编队,奔赴亚丁湾护航前夕,我在你们舰上生活了四天四夜,一个有着四十五年军龄的老兵,又当了一回水兵。

那几天,你们正在做出航前的最后准备,补给食品用品,调试武器装备,制定各种预案。即将出征的舰员们,忙而不乱,人人自信。

你们踏上了征程,也带走了我的牵挂。

记得曹航海长带我参观舰艇时,在驾驶室里第一次见到蒙古族姑娘、操舵兵希林塔娜。

蒙古族姑娘,操舵兵,不由得让人有些新奇。

我问:“这么大一艘现代化的军舰,你能开着它走?”

希林塔娜笑了:“我哪有这么大本事!是按照舰长下的舵令执行的啊!”

我又问:“你晕船吗?”

“不晕。”

“还有不晕船的女兵?”

希林塔娜又笑了:“我从小在马背上长大,晃荡惯了,所以不晕船。”

出生于镶黄旗新宝拉格镇都日本呼都嘎嘎渣乌日图诺定居点的希林塔娜,父亲是牧民,童年时代印象最深的是父亲教她骑马,先是父亲将她抱在怀里骑,慢慢的,要她自己骑,最后是父亲一扬鞭,她骑着马飞奔。2009年,她考上呼和浩特市民族学院法律系。2012年毕业,赶上海军第一次到内蒙古征兵,她幸运地成为第一批二十五名海军蒙古族女兵之一。

到了青岛,希林塔娜第一次看见大海,哇,比草原还辽阔。三个月新兵训练,半年专业学习,这个连普通话都说不好的蒙古族姑娘,付出比别人更多的心血,取得优异的成绩,成为潍坊舰一名操舵兵。

“左十度。”“十度左。”

“右满舵。”“满舵右。”

操舵兵绝不仅仅是执行舰长口令,希林塔娜在老班长身旁整整跟更三个月,才正式走上操舵台。

2014年12月,潍坊舰随第十九批护航编队赴亚丁湾护航。站在操舵台前,手握舵轮,希林塔娜突然发现,这里的海同青岛的海完全不一样,首先是颜色,蓝得发黑,蓝得闪光;还有那浪,一波连着一波,常常像小山似地翻涌着。如同良驹遇到大草原,正可以扬蹄飞驰。

航渡中,舰上组织“我要当尖兵”比武,内容包括打绳结、穿防毒衣、包扎(战伤救护)等,她以三十八秒获得穿防毒衣第一名。舰长在军人大会上说:“看我们有些男兵,整天牛皮哄哄的,真比赛起来,还不如小希林塔娜,虚心向我们的‘草原女水兵’学习吧!”舰员们都将目光投向了她,腼腆的希林塔娜脸红了。

三年后,再赴亚丁湾护航之前,已经是上士士官的希林塔娜,成熟多了。

我问她准备得怎样,她说:“老实讲,第一次去护航,我还有一些担忧甚至害怕;这一次,踏实多了,恨不得明天就起航。”

母亲听说她又要远航执行任务,快递来一大箱奶茶、奶豆腐、奶片和牛肉干。希林塔娜称它为“战备储备物资”,可以解三个月馋。

希林塔娜望着海面,几只海燕正在穿刺飞翔……

唐启新,潍坊舰上的士官长,有着二十一年军龄的老水兵,被舰员们称为舰上的“兵头”“管家婆”。一上舰,我便注意他了。

“士官长,请你到码头,送水果的车到了。”“士官长,副长找你。”“士官长,座谈会马上要开了,请你到餐厅。”广播里不断传来找士官长的呼叫声,我想见缝插针找他聊聊都难。

断断续续听说了他家里的难事。结婚后,妻子一直在农村老家,既要带孩子,又要照料患老年痴呆症的岳母。2012年家属随军,条件好了些。不幸妻子得了间质性肺炎,干点累活就呼吸急促、咳嗽。唐启新整天在舰上忙,家里大小事妻子全包了。儿子正在上中学,支队家属院到学校没有公交车,妻子每天都得骑电动车接送。近半年来,妻子每半个月都得去南京看中医,住两天,儿子只好交托老乡照看。

夜里,在舱室里好不容易“逮”着唐启新。

桌子上摆放着一张需要补给的主副食及其他物品清单,大到大米、面粉、猪肉、蔬菜、水果,小到花椒、大料、生日蜡烛、各种奖品,基本都打了对钩,看来已经准备得差不离了。

唐启新说:“上次护航,花椒带少了,后来吃不上水煮鱼,四川兵、湖北兵还提意见呢!”

我问:“你这一走要小半年,家里事情都安顿好了吗?”

“忙得脱不开身,真顾不上她娘俩了,好在这些年她也习惯了。要说困难,谁没个难处?上次护航期间,我们有三位舰员的亲人‘走’了,最后都没见上一面,他们只能将悲痛埋在心底。”唐启新又说:“不过可以放心,编队起航以后,支队会组织专门的班子,帮助照顾家里有困难的军嫂们。”

唐启新曾在一艘老式驱逐舰上当过十六年雷达兵。他告诉我,当兵上舰以后好多年,舰艇活动范围基本是黄海和渤海,那时候,一艘舰一年出海两三千个小时已经算多了。有一次,他们舰奉命赴南沙巡逻,光准备工作就做了一个多月,一个舰长不够,支队还派了教练舰长保驾。而2014年,他随潍坊舰赴亚丁湾护航,半年的航程,超过了前十六年的总航程。

我心里一动。一趟亚丁湾,超过十六年,这难道仅仅是量的累积吗?不,这是一种质的飞跃!

迢迢护航路,将士踏征程。这是潍坊舰二赴亚丁湾。

回想起第一次在亚丁湾护航,舰长董方亮总是充满豪情。2015年年初,也门局势动荡,战火升腾,中国政府为保证在也门的中国公民的生命安全,果断撤侨。3月26日,正在亚丁湾、索马里海域的中国海军第十九批护航编队临沂舰、潍坊舰和微山湖舰,奉命紧急驰援。这是中国首次动用军舰直接靠泊外国港口撤侨,也是中国军舰首次帮助撤离外国公民。

其时,董方亮是潍坊舰的副舰长。

3月28日6时,潍坊舰经过连续三十四小时高速航行后,抵达也门荷台达港外的就位点。航渡和待机期间,全舰多次组织图上推演,拟订了五类三十种方案预案。

30日上午8时,潍坊舰开始向港口机动。那几天,由沙特领头的多国联军“果断风暴”空袭仍在继续,港口周边激战正酣。而荷台达港是我国军舰首次停靠,港内安全通道不足两百米宽,吃水浅,港池小,驶入后难以掉头。

时间紧迫,晚一分钟,就多一分危险。舰上做了分工,张在歌舰长负责操纵舰艇,范冠卿政委负责码头人员登舰,董方亮副舰长负责对空目标防御。鉴于当时战乱局势,为避免他国导弹误击,舰上决定各种雷达全时值更。

中午12时19分,潍坊舰顺利靠泊荷台达港3号泊位。由于计划周密,处置有序,仅用八十一分钟,四百五十五人就全部登舰撤离完毕,平均不到十秒就有一人登上中国海军战舰。

31日5时30分,潍坊舰安全顺利将人员送达吉布提共和国吉布提港。

十天内,编队三舰转战三国四港一岛,五次赴也门安全撤离中外公民八百九十七人。

董方亮说:“海军的战场在大海,对于一艘战舰来说,你不能老在家门口晃荡,必须开出去,驶向大洋。潍坊舰上次执行亚丁湾护航、赴也门撤侨,返航时,还参加了中俄海上联合—2015(1)联演,成功访问土耳其、克罗地亚、意大利三国,任务共历时二百二十一天,总航程十一点七万多海里,先后航经十五个海峡水道,进出十国十一港。而且,在航渡中还组织搜索反潜、实弹射击、综合攻防、损管操演……抓住难得时机,锤炼舰员遂行远海机动作战能力。我记得上次我们从亚丁湾回来,舰队组织一批离退休老领导上舰参观,一位老舰长听说我们一趟亚丁湾护航,编队来回跑了十来万海里,连说‘不可思议’,他干了大半辈子海军,都没达到这个数。”

我问:“听说咱们舰上有许多舰员到过七八个、十来个国家?”

“这几年出访任务多,对于舰员们来说出国已经不算什么新鲜事儿,舰上有位老士官,到过二十一个国家。跨海越洋,去的国家多了,视野自然也开阔了。我同意那种观点:舰员的素质和视野也是战斗力。”

再次赴亚丁湾护航,董方亮走马上任潍坊舰舰长。

潍坊舰,从你离开母港的第一天起,祖国和人民便时刻在关注着你的航迹……

编队刚刚从南中国海转向印度洋,便多次遭遇大风大浪等复杂气象。你们抓住这一时机,展开多科目针对性训练,锤炼执行多样化任务能力;

2018年1月22日上午8时03分,在亚丁湾西部海域,你们在护送巴拿马籍商船“旺旺”号航渡中,成功驱逐一疑似海盗艇;

2月2日,编队开始为运输世界粮食计划署人道主义物资的“赛林—M”号船舶护航;

2月13日晚,舰上举办“甲板春晚”,欢声笑语回荡亚丁湾……

哦,范冠卿政委,晚会上你的节目肯定又是太极剑表演吧?听舰员们说,每次舰上联欢,太极剑表演是你的保留节目。我开玩笑说:“难道就不能有点创新意识吗?”你一脸严肃:“弘扬传统文化责无旁贷,贵在坚持!”你告诉过我,上次在亚丁湾护航,每遇水兵生日,你便下厨房为他们做上一碗香喷喷的手工拉面。这些日子,你已经做了多少碗生日面?

那天,在《解放军报》上看到一张照片和一条说明:潍坊舰机电部门电工班长、四级军士长刘伟妻子高丽丽顺利产下一女,母女平安。这是第二十八批护航编队首个“护航宝宝”。中午就餐时,战友们通过“蓝盾之声”广播向刘伟表示祝贺,并为他点播歌曲。范冠卿政委将精美的“护航宝宝”相册送到刘伟手中。刘伟第一次看到宝宝照片,忍不住深情一吻。

刘伟给女儿取了什么名字?第十九批护航编队在护航期间,共有十八个“护航宝宝”诞生,隋新航、王远航、于子航、周宇航、胡博航……这一个个与“航”有关的名字,是对中国海军亚丁湾护航的纪念,同时也寄托着护航官兵走向深蓝的情怀!

走向深蓝!

走向深蓝!

潍坊舰,期待着你的凯旋……

黄传会

2018年2月26日

掌上开花

黄咏梅

喂这只流浪猫已经一年多。第一次见它,是在小区的一块石头上,褐色的毛发跟石头的颜色接近,如果不是它朝我发出了喵喵几声,我不会发现它。小区里有不少流浪猫,它是第一只朝我喵喵叫的。并不仅仅是这几声使我对它萌生了怜意,而是它发声的嘴。它的左边嘴角缺了一块,从脸颊处陡峭地凹陷下去,皮毛再茂盛也掩盖不住这个缺陷。一眼之下,是让人觉得丑的。我猜是流浪猫之间为争地盘,互相斗殴所留下的伤。好在,除了这个缺陷外,它还是属于那类好看的狸花猫,身上间隔的花色斑纹匀称,尤其是眼睛,圆溜溜水汪汪,朝我叫那几声的时候,也跟家里被宠着的猫无异,眼神里流露着与人相认相识的含义。

每天黄昏,我就会到那块石头上去找它。那块石头成了它天然的猫食盘。由于它的牙齿不便,几乎没法吃下硬食,所以,我持续地买一种湿软的猫粮给它,一闻到这个味道,它就连我也熟悉了起来。它的活动范围并不大,因此,只要我一接近那块石头,就能看到它不知从什么地方蹿了出来,喵喵地迎着我。

一段时间以来,我觉得这是我与它的一种缘分。几乎从第一次我们相遇,它就跟我亲昵,用脑袋蹭我的裤脚,竖起尾巴在我的两腿之间绕行,并且一路跟着我绕过小花园、游泳池,如果不是我小跑着离开,它估计会跟着我回家。对于猫这种敏感、多疑的动物来说,这种缘分实在太少见了。即使它是一只又老又残缺的猫,我都会对它很牵挂。逢着雨天雪天这种日子,躺在温暖的被窝里,我会想,这只老猫在哪里躲?

有一个大雨的冬夜,我撑着雨伞打着手电去那块石头找它,站了几分钟,学着它喵喵叫,四下寻找,影子都没一个,想着它肯定躲在一个干爽安全的地方,心里既欣慰又有一点失望。正要转身回去的时候,从对面那个车库出口处听到几声嘶哑的喵喵叫声,很快,就看到它冲进雨里,一路朝那块石头小跑过来。我蹲下来,它就跑到了我的伞下。我把它抱了起来。这是我第一次抱它。我始终对它有隔离,家人也一再警告,流浪猫很脏,跳蚤、蜱虫之类的一旦跳到身上人会患皮肤病。所以,我从不用手碰它,更不要说抱了。但在那一刻,我的所有隔离防范的想法都消失了,只想把它抱起来,抱到不远处那个凉亭里的长椅上。我在那张长椅上喂它吃了一包湿粮。吃完之后,我也没有急着回家,就像一个被暴雨滞留的路人,跟它一起坐了很久。它先是满足地梳理着自己的毛发,不时用眼睛斜瞄我。很快,它的喉咙就发出了均匀的咕噜声,这是一种放松、愉悦的信号。它咕噜咕噜地慢慢挨近我,试探性地用“手”搭上我的膝盖。我用手去抚摸它的脑袋、下巴,甚至它那残缺的半边脸颊。我的手所到之处,能感觉到它的回应,充满着享受、依赖。它的咕噜声越来越大了。最终,在我的鼓励之下,它整个身体爬上了我的膝盖,蜷缩在我的怀里。逐渐,我的怀里也暖和起来了。

从那以后,我去石头那里找它,就会引它往凉亭走,在椅子上喂它,然后停留一阵,用手抚摸它的脑袋下巴和那残缺的半边脸颊。这些,都成了我和这只流浪猫的默契。

直到有一天中午,我无事可干,拎着一袋猫粮又去那块石头找它。远远的,看到几个女人在石头旁边聊天,那只老猫就围在她们脚边转悠,喵喵喵喵地叫。直到我走近了,它似乎还没看到我,还在用脑袋蹭一个阿姨的裤脚。这个阿姨手上拿着一包吃剩的鱼骨架子,一点点地用手将剩下的鱼肉掰下来,扔到地上给它捡。阿姨一边喂,一边跟其他几个人絮絮叨叨地说:“这只老猫,最会讨吃了,没得吃,还懂得跑到楼上,蹲在人家家门口叫个不停。”根据她们聊天的内容,我才知道,原来有很多人都在喂这只猫,因为它遇人不怕,相反,会跑过来缠人。阿姨看我手里拿着猫粮,就说:“你也来喂它的吧。”我点点头。阿姨说自己就住在这块石头旁边那个单元楼上,每天上下楼会遭到它的“纠缠”,而她的女儿几乎每天早上上学前,都会将猫食放在石头上。阿姨又告诉我们,这只老猫刚开始并不是流浪猫,是她那栋宿舍一楼家养的,后来那家搬家了,没带它走,所以,它就一直在这附近讨吃。“哦,难怪不怕人,这老家伙讨吃还很有一套咧。”好像她们在讲的不是一只猫而是一个流浪汉。其中一个女人说完,用脚推了推它。它吃得很努力,当然应该也是很开心的吧,即使被人用脚推了几下,都不为所动地咀嚼着。

不知道为什么,我忽然想起了那个流浪汉的脸。近二十年过去,那张脸依然清晰,即使那是一张脏得五官模糊的脸。那时我刚工作,每天上下班,都要穿过熙攘的石牌东路。那天我上班走得很急,又在打手机,走到石牌东拐弯到岗顶的街角处,一脚伸出去,只听到一声哐啷响,回头一看,那个匍匐在地的男人,抬头睁大眼睛惊悚地看着我,双手朝上摊开着,而我身前,是一只还在滚动的铁碗,以及几枚溜出铁碗还在四处逃窜的钢镚。我一下蒙了,本能地跑了起来,没跑几步,就听到他发出一阵哇呜哇呜的哭声,哭声很夸大,完全不是一个中年男人的声音,就像一个孩子在肆无忌惮地哭。我害怕得头也不敢回,越跑越快,希望尽快躲进人堆里。这二十年来有很多次,我无端会想起这件小事,也跟身边的人说起过,除了自责,我更多地会想,如果这事情发生在更晚一些时候,我应该不会跑,我会弯下腰来,将那只碗扶稳,将那几枚钢镚捡起来放回去,并且将碗不偏不倚地摆回到他的面前。可是,晚一些时候是什么时候?我其实并不确定。

大概基于我得知那流浪猫是一只吃百家饭的猫,我对它喂食的义务和责任减轻了许多,刮风下雨、太热太冷、工作太累不愿下楼等等这些原因,都会让我心安理得地不去那块石头找它。我想我的这种懈怠还因为对它的情感有所减弱,毕竟它不是那个我单方面认定的缘分,确切地说,它对我的需要不是唯一。

夏天的一个黄昏,刚给一个小说结尾,心情有点激动,我下楼慢慢散步,不自觉又走到了那块石头附近,只听到草丛一阵窸窸窣窣,它从里边钻了出来。有一种久别重逢的感觉。因为没准备,我两手空空,竟然对它生出了愧意。对于一只讨吃的流浪猫,除了吃,我还能为它提供些什么?它似乎认出了我,不,它一定认出了我。因为它一边叫着,一边将我朝凉亭方向引去,走几步就回头看我是否在跟着它,直到我们在凉亭的椅子上坐下来,它才停止叫唤,不断地用脑袋蹭我的胳膊,我的手指刚一抬起来,它的鼻子就凑了上来,将那歪斜的脸颊从我指尖划过去,并且很快发出了愉悦的咕噜声。我们重新找回了那种久违了的默契,我用手一遍一遍地抚摸它的下巴、额头和脸颊,它高兴得在椅子上翻滚,亮出了米色的肚皮,它把两只手掌张得开开的,放心地摁在我的膝盖上。我记得一篇动物知识的文章将这个姿势称为“掌上开花”,猫咪做这个动作,表示它很放心也很开心,就像人们心花怒放的时候。

我想,我大概忘记了,除了提供一些生存的必需,我还可以给予一些抚慰,或者说情感,而这些东西,无论对人还是动物,无论身处贫穷还是富足,同样也是本能的一种。如同这个世界永远需要鲜花,我们总是愿意看到那一幕幕掌上开花的时刻,让人欣慰和满足。

名士与历城

侯健飞

孔子生曲阜,成圣人。其实只要这八个字,齐鲁名山,济南名泉不觉失色。毕竟,世间万物,人和人的思想是灵魂,没有人类智慧的山水,无所谓美丑,只是山水而已。然而,我年少读书识字时,孔家店已经砸烂,孔孟之道万劫不复。那时先父解甲归田,以说书为乐,最爱隋唐宋史。最早印在我脑子里的山东地名,一是水泊梁山,二是齐州历城。梁山因水浒,历城有秦琼——即便此刻,一提秦琼秦叔宝,精神立刻振奋。“身高八尺,豹头虎眼,金盔金甲乌金靴,胯下黄骠马,一双金锏震风雷!”我心中的秦琼,一直山呼海啸四十多年,其神圣高大盖过天下英豪。

历城,因处历山之下得名,自西汉初年设县,有两千一百多年历史,它成为济南一个区,不过三十年的事。大城纳编小县,是一个朝代又一个朝代中国城市扩大发展的潮流,但从历史文化传承和名城名镇保护方面,尚有许多值得商榷建言的地方。我们可以想到,欧洲某个小城,小小的,可人的样子——陈旧的石板路,氤氲在清新的空气中,珍珠一样精美的教堂,古玉一样温润的老墙,还有,傍晚并不明亮的路灯——这些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在某一丛蔷薇花中,矗立着一个手持风琴的铜像。这是一个年轻的姑娘,就诞生在这个镇上,是一名乡村教师,她是第一个把乡村音乐定格在这里的人;或者,在某个小小的邮递所广场上,一个绿色斑驳的铜人倚坐在条椅上,他很瘦,衣服还打着补丁,正在阅读一本书。你肯定没听说过他的名字,但他却是这个小城最出名的作家,写过两本游记,已经去世一百多年。我这样说,并不是说外国的月亮圆,而是说,中国幅员辽阔,文明日久,王朝更迭,天灾人祸,文化遗产保存实属不易。

说历城,绕不过济南。济南的冬天,老舍先生写了,他还写了济南的秋天。其实,如果你真的了解济南的四季,就知道济南的冬天和秋天最不好入笔的,因为实在缺少特色。济南居黄河南岸,南面环山势高,北面黄河低回,这在习惯南低北高的地理方位上,容易让人产生混乱思绪。不好写才写,不好写才要写好,才能写好,这就是大师。老舍先生说,上帝把夏天的艺术赐给了瑞士,把春天赐给了西湖,所以只好写了济南的冬天和秋天。其实,哪里没有春天和夏天呢?老舍厚道,觉得不能把一个地方的风光写绝了,他要把容易入画的春天和夏天留给后人,但后人才疏学浅者多,好在,都还有自知之明,所以,《济南的冬天》发表八十多年后,至今没听说有哪一个作家写出《济南的春天》,或者《济南的夏天》。

新时期历城归了济南,名气确乎越来越小了。生活在历城的几位文友有些失落,只有讲到千佛崖、四门塔和华不注山,他们才面露笑容。我的看法是大可不必。就像北京,谁不知道先有潭柘寺才有北京城?历城也如北京的故宫,故宫之大,是集中华古文明大成之大,无论承德还是台北,总会显出小来。

天地承载万物,万物记载文明。无论大城小县,能在几千年历史大浪的冲刷下留存下来,除名川大山,名士、良吏至关重要。所谓名士,就是有才华的文史名人。而良吏不言自明。就像三股麻绳,名士、良吏和名山大川,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缺一不成名城名镇,缺一不成名胜古迹。

我慕历城,是因为它小中见大,大非大小之大,而是某种精神。中华文明,儒学为源头。如此小小的古县,多位名士、良吏却青史留名。今天不谈良吏,虽然良吏对人类文明贡献无比巨大。历城名士中,我尤敬闵子骞、秦琼和刘庭式,因为此三士就是孝悌、忠勇和信义的典范。

入则孝,出则悌,圣贤根本。《论语·先进》有“孝哉,闵子骞!人不间于其父母昆弟之言”。春秋时期,孔子有七十二贤徒,闵子骞是其中“十哲”之一。子骞十岁丧母,其父再娶,但继母李氏对他百般虐待,给自己亲生的两个儿子做的冬衣,絮的是棉花,给子骞棉衣絮的是芦花。寒冬驾车外出劳作,子骞冻得发抖,其父以为他装病偷懒,一鞭抽下,芦花乱飞。父亲发现真相后,决定休了李氏。但子骞却双膝跪地,以情动父:“母在一子寒,母去三子单。留下高堂母,全家得团圆……”后人把这一故事称为“单衣顺亲”或“鞭打芦花”。又有诗称赞:“闵氏有贤郎,何曾怨后娘;车前留母在,三子免风霜。”我读子骞故事,常常不能自已,不独为他入则施孝继母而感佩,更为他出则关爱兄弟而涕零。宋熙宁七年,济南太守李肃,在闵子骞墓前建祠堂,苏辙作文以志。祠堂内有一副对联是:士各有志,一代高风推汶水;孝本无心,千秋知己问芦花。

秦琼,字叔宝,其忠其勇,历史早已定论,不然,秦琼不会成为中国百姓保佑平安的门神。小时候听父说书,秦琼当锏卖马,为朋友两肋插刀,总是热血贲张。长大后从军,渐渐崇尚“士君子之勇”。孔子说,勇发乎仁。士君子是儒家的理想人格,讲究仁义道德。士君子的勇不是为了自己的一己私利,而是为了正义公平。孟子也说,勇本三分,德为贵,有德才为士。如此再读隋唐,秦琼士君子人格跃然纸上。

隋朝末年,天下大乱,官盗难分。好汉秦琼,曾在衙门供职。有一次押送犯人,与同伴在潞州分别时,忘了分行李,路银全被同伴带走。秦琼困在王小二客栈,衣食无着。小二势利,劝秦琼放掉犯人,变吏为盗,遭秦琼怒斥。秦琼卖光随身物品,又典当了双锏,才勉强度日。秦琼爱马,视坐骑黄骠马为兄弟。某日,秦琼重病店中,小二又暗示他,可以卖马换钱。秦琼看爱马骨瘦如柴,几近饿死,不觉潸然泪下。他请小二将黄骠马拴在庄南大槐树下,树挂一牌,上书:良马识英雄,分文不取。当时,另一个名士单雄信路过,听说有人赠马觅英雄,便去相马。秦琼早就听说单雄信是一条好汉,但自己眼下穷困潦倒,羞于颜面,不肯相交。他叮嘱小二,马赠雄信,但不要说出叔宝真名实姓。后经王伯当引见,使两位英雄相识。单雄信把秦琼接往二贤庄,精心养病八个月。离别时,单雄信为给黄膘马配上了金镫银鞍,并以重金接济,从此二人结下莫逆之交。随后,在推翻隋王朝的农民起义中,兄弟二人同仇敌忾,为起义军创造了不可磨灭的业绩。唐朝兴起后,秦琼对太宗李世民忠诚一生,终身保唐,单雄信则抗唐到底。尽管秦、单二人在政治上分道扬镳,各为其主,但患难中结下的兄弟情谊始终如故。《说唐》中的“秦琼建祠报雄信”,说的就是秦琼听说李世民擒了单雄信,飞马来救。刚赶到阵前,雄信头已落地。秦琼不顾李世民猜忌,抱起雄信的头,跪在地上,悲痛欲绝。李世民深受感动,允许秦琼将雄信夫妻合葬在洛阳南门外,并起造一所祠堂,以报潞州知遇之恩。

今天的历城,有齐鲁首邑之誉,有后人说,此提法或可出自苏轼、苏辙兄弟。我认为,文人轶事,一说一听罢了,倒是苏轼写历城名士刘庭式义娶盲女的故事,永存我心。可惜因为苏轼词、书名头太大,义娶之事反而流传不广。

苏轼在当密州知州时,齐州历城人刘庭式在他手下做通判。某天,在齐州做掌书记的苏辙听说,刘庭式在没有考中进士时,曾商议迎娶同乡农家女儿。刘庭式考中进士后,农家女却因病双目失明。女家因家贫女盲,不敢再提双方婚约,也有人劝刘庭式迎娶农家幼女。可刘庭式却正色道:“我的心已经许给她了,虽然她人瞎了,我相信她的心也许给我了,我岂能辜负她和我当初的心意?!”于是,刘庭式隆重迎娶了盲女。苏辙听了刘庭式的故事,专门写信给哥哥苏轼,赞扬刘庭式通晓礼仪、有信有义。多年之后,刘庭式盲妻病死在密州。刘庭式十分悲痛,为盲妻举办了隆重的丧事,一两年还没有从悲哀中解脱出来,更不肯再娶。苏轼有一次问他:“悲哀生于爱,而爱生于美色,您娶盲女,并与她一齐到老,这是坚守道义。(但是)您的爱又从何而来呢?你的悲哀又从何而来呢?”刘庭式回答:“我只知道失去了我的妻子而已,她有眼睛是我的妻子,没有眼睛也是我的妻子。我如果是因为美色而生爱,因为爱而生悲哀,那么美色衰减,爱也会废弃,我的悲哀也会忘掉。那么,那些扬袂倚市,目挑而心招的风尘女子,岂不是都可以做妻子了吗?”这是苏轼《书刘庭式事》一文的原话。我每读至此,都为前辈文豪苏轼感到一丝惭愧。虽然文中苏轼说,他被刘庭式的话深深打动,并预言刘庭式将来一定会成为功名富贵的人,可我还是看出苏轼藏在文字后面的讪讪和渺小。“如果他不能取得尊位,就一定会得道。”这是苏轼对刘庭式作的美好祝愿。文章最后写道:“昨日有人从庐山来,说刘庭式现在在庐山,主持太平观,面目神采奕奕有紫光,在上下峻岭山道上,往返行走六十里就像飞一样,辟谷不食已经几年了,这难道是没有得道而凭空这样的吗?!”苏轼毕竟是有智慧的人,借用如椽之笔,为刘庭式,也为自己画了一个圆满的句号。

从古到今,历城名士辈出,除闵子骞、秦琼和刘庭式之外,还有西汉时请缨报国的终军、北宋“读书堂”主人张蕴父子、南宋豪放派词人辛弃疾、明代诗人李攀龙、清代乡贤马国翰等等。生于历城或葬于历城的良吏更有:千古大贤鲍叔牙、贞观名相房玄龄、元代好官张养浩、明代廉吏张鼐、清末名臣丁宝桢等,可惜篇幅所限,不能一一道来。

清明前夕,与历城友人静坐秦琼祠前,看周围房新瓦洁,看老人安适晨练,听百灵欢歌,遥想心中英雄秦琼,远在昭陵陪太宗安卧,顿觉如重返贞观盛世,百感交集,心旷神怡。忽然又想,自己虽身在行伍,但也算半个文人,既到历城,不早日谒拜辛弃疾、李攀龙和老舍,简直罪该万死。

历城友人告诉我,辛弃疾故居,位于历城区东北的遥墙镇四风闸村。李攀龙的“白雪楼”初建在历城王舍人庄之东鲍山下。

友人最后说:“其实,李清照也是历城人,但章丘人不同意。”我笑了,说是啊,为什么要争这个呢?老舍先生是北京旗人,但他说,济南是他第二故乡;至于李清照和辛弃疾,只要后人知道,宋词有二安,“婉约以易安为宗,豪放以幼安称首”就可以了。

铭传乡纪行

季宇

不止一次去过铭传乡,每次去都是奔着刘老圩。

刘老圩是刘铭传的故居。提起刘铭传,人们便会想起1884年的中法之战,想到台湾。那是一段血与火的历史。作为台湾首任巡抚,刘铭传为国家和民族立下功勋,如今他的故乡改名为铭传乡,也是为了纪念这位历史上的英雄。

铭传乡位于肥西县,与六安交界。从合肥出发,往西走约有40多公里的路程。这里,紫蓬山、圆通山、大潜山三山毗邻,大堰湾水库、磨墩水库二水相依。森林茂密,四季鸟语花香。尤其是紫蓬山,为庐阳名山,景色极为优美。

铭传乡为淮军故里,人文荟萃。外有城池城墙护城河、内有住宅的圩堡是一道独特的风景。肥西圩堡群数量众多,大大小小计有百余座,而其中最有名的当数刘老圩。

刘老圩是刘铭传1870年回乡养病的时修建的,依山傍水,面对大潜山,金河水穿流而过。圩堡四周环水,深挖壕沟;圩门高大,外设吊桥;圩墙高耸,宽数米,可行人走马,并建有坚固的碉堡、炮台和箭楼,以防外侵之敌。堡内则是华厅高屋,亭院楼阁,花园假山,小桥长廊,池塘花木,以及仓库、米房和马库等,一应俱全。据专家考证,如今恢复的刘老圩只是原先的三分之一。尽管如此,规模亦相当可观。圩内的建筑颇有特点,既吸取了徽派建筑的特点,又以皖中民居风格为主,别具一格。

最特别的是,圩内有一座西洋楼,位于正厅西南角的一处花园内。建筑风格完全为西洋式的,上下两层,砖木混合结构,四周为回廊,栏杆为圆柱形。这在肥西圩堡中并不多见。据说,这处西洋楼当年楼上藏书,楼下住人,是刘铭传经常读书的地方。

历史上的刘铭传是一个奇人,虽出身布衣,起于行伍,与科举无缘,但他书读得并不少。史料称他“少读书,喜奇略”,诸如“医药、壬奇、占候、堪舆、五行之书”,无不涉猎,“尤好兵家言”,可见其所学甚博。他还长于诗文,著有《大潜山房诗钞》,曾国藩为之作序,称其诗有小杜苏黄豪侠之风,如同其用兵“横厉捷出,不主故常”。

应该说,刘铭传不是一个传统意义上的读书人,他饱览中外经典,眼界开阔,具有远大抱负。据地方文献记载,刘铭传在家赋闲期间,购置了许多西方报刊、译作,同时认真阅读中国史籍,“静研中外得失”,密切关注着国家安危。他的座上宾多是一些思想开明、心怀忧患的高蹈之士,如吴汝纶、马其昶、薛福成、陈宝琛、徐润等,这些人个个都是中国近代史上大名鼎鼎的人物。正因为如此,在国家和民族危难之时,刘铭传才会挺身而出,不顾个人安危,肩负起抗法保台的重任。也正因为如此,他才会在担任台湾巡抚后,强力推行新政,全面开启了台湾的近代化。台湾的第一条铁路、第一条电缆、第一部电话、第一盏电灯、第一个邮政、第一所新式学校,都出自他的手笔。正如清人陈衍所云,“(刘铭传)抚台,则铁路、电线、邮政、炮台、学堂、船商、火器、水雷诸机械制造,于举国未为之日,独先为之”。因而,他被誉为“台湾的近代化之父”,实至名归。台湾历史学家连横先生评价他是“有大勋劳于国家者”,其功业“足于台湾不朽矣”。这些既是对刘铭传的褒奖,更是对某些人所鼓吹的台湾近代化始于日据时代说法的有力驳斥。

台湾自古就是中国不可分割的一部分,这是铁的事实。长久以来,大陆与台湾紧密相连,其中,仅近代史上就有三个安徽人为台湾做过重要贡献。一个是桐城人姚莹,鸦片战争时,他任台湾兵备道,领导台湾军民抗击英军侵略取得了胜利;一个是唐定奎,安徽肥西人,1874年,日本借琉球渔民被杀害为由,入侵台湾,唐定奎受命率兵入台增援,迫使日军退兵;再者便是刘铭传,在中法战争中,面对当时号称世界第二海军强国的法国舰队的强大攻势,先后取得基隆、沪尾大捷,并坚守台湾达八个月之久,为赢得中法战争的胜利立下不可磨灭的功勋。以上三个安徽人的功绩,不仅是大陆和台湾血脉相承的缩影,也是两岸同根的历史见证。而刘铭传保台建省,前后六年,呕心沥血,其事功勋业,更是有目共睹,彪炳史册。随着时间的推移,人们对他的评价也越来越高。

台湾人民没有忘记他们,尤其是刘铭传至今深入人心。有一年,安徽派出文化经贸代表团前往台湾。这个代表团的名称叫什么,省政府召集各方人士进行讨论。文联的作家、艺术家也被请了去。经过调研,发现安徽在台湾知名度最高的,是刘铭传。最后这个代表团定名为“铭传乡人宝岛行”,一下拉近了安徽与台湾两地距离,受到两岸广泛好评。

有人说得好,不去台湾,不知道刘铭传的影响之大。的确,2013年,我随安徽作家代表团前往台湾进行交流。我们所到之处,都能感到刘铭传的存在。在台湾,有刘铭传的铜像,有以刘铭传名字命名的街道、大学、中学、小学。在离开台湾前,当地作家前来送行,提出在我们下榻的宾馆前合影。大家站成一排,照完相后,我回头一看,惊奇地发现身后有一块牌子上竟写着“铭传幼儿园”的字样,可见刘铭传的影响无处不在。

据陪同我前往铭传乡的肥西朋友介绍,台湾每年都有大批的访客前来刘老圩参观祭奠,其中包括连战先生等国民党的高层人士。为民众做过好事的,民众永远不会忘记。

此次前来铭传乡,还专程去了刘铭传的墓园。早听说墓园2010年便由肥西县政府修建完成,刘铭传的遗骨也于次年4月正式在墓园安葬。刘铭传抚台六年,最后黯然离去。更令人悲哀的是,在他离台后,他耗尽心血的新政俱被废除。三年后,甲午战争爆发,台湾被割让。刘铭传在家乡闻讯,吐血而亡。

刘铭传是不幸的,但又是有幸的。今天,这位令人景仰的爱国将领终于魂归故里。正如肥西县政府在墓园记中所云,“英雄忠骨,奉安青山;爱国精神,浩气长存;硕德懿行,后人继承”。看着依山傍水,气势雄伟的墓园,缅怀先贤的丰功伟绩,心里油然而起是一缕由衷的欣慰。

离开墓园时,天色渐暗。晚风吹拂着。这是六月最好的天气。我们沿阶而下,回头看去,晚霞辉映,墓园已沐浴在一片绚烂和肃穆之中。

风雪日月山

李迪

李老师,我七年前从西北师大毕业,当时有好多地方能签约工作:云南、贵州、宁夏、青海……我挑了又挑,选了青海。青海好啊,面朝大海,春暖花开。我就喜欢海,签!地理没学好,把青海当青岛了。结果,一下火车就蒙了,海在哪儿呢?连车站都是PVC板子搭的。

称我李老师、接受我采访的人,名字有点儿怪,叫赵程皇。一个胖胖的甘肃姑娘,老家在张掖。她不说自己喝凉水都长肉,说是“胜天半子”拆开重组。我没听明白,她豪爽一笑,天生胖子啊!

后来我才知道,她爸姓赵,妈姓程,名字里各有爸妈一个姓。她有个姐姐比她大八岁。一个叫辉,一个叫煌,合起来就是辉煌。于是,她一生来就叫赵程煌。后来父母觉得自己性格风风火火,不如名字里“降降火”,“煌”去火变“皇”,改为赵程皇。

我俩谈话的地方叫日月山。这里是青海通往西藏的门户。相传文成公主当年和亲路过此地,东望长安,心生悲戚,失手将皇后临行所赠的“日月宝镜”摔成了两半儿,落在左右两个山包上,日月山由此得名。山之青海这边儿,屹立着中石油的汇源加油站,懵懂而来的胖姑娘就在这里当上了一名加油员。

李老师,你可不知道,刚进十月,这里就下雪了,冷得抽筋儿。我第一天晚上在站里值班,门外似乎有鬼哭狼嚎,嗷,嗷!我从没有听过这种声音,太恐怖了。老员工说,山口风大,吹到玻璃上就是这声。外面来车了,赶紧出去加油。一推门,风把人往里刮。眼看着离加油机就几步远,愣是过不去。噎一口,喘半天。

我们这里是换界区,车进藏油就贵了,司机们都铆足劲儿在这儿把油加满。他们嫌车上的油箱太小,还带着自己焊的超级大铁桶,随便一加就是四五千块的。那时候都给现金,一给一大打儿。天冷啊,我冻得搓不开钱,还没数完手就没知觉了。司机不等,加完油就启动。我急忙追上去,边追边数。从第一个加油机追到第三个加油机,眼看要追出站了,这才把钱数完。少了自己得赔啊!工资才一千出头儿,还没发呢,拿什么赔?我就央求人家,师傅,您再等等我行吗?要是没少,我送您一瓶饮料!我这叫花三块买平安。有的司机理解,有的就吼,数了半天还没数完!一脚油门走了。我哭都来不及,后面还有车等着加油呢!戴手套数不了钱,不戴手套吧,一摸油枪,寒气直接钉进骨头,上牙打下牙,张开嘴都说不出话。好不容易车少点儿了,疯了一样跑进店里,烤烤小暖炉。一烤,感觉手已经冻干巴了,外面的皮都脆了。再烤,那层皮能揭下来。宿舍里没火,冻得睡不着。站里的被子又小,盖得了脚,盖不住头;一盖头,脚又露出来。哪儿都冷,哪儿都不舒服。

这时候,我特别想家,想妈,就给妈打电话,说冷,说被子小。妈说,那么多人都在站上干着,你赵程皇不比别人差。你要好好的,坚持就是胜利!

话是这样说,妈不知道,坚持下来有多难啊!

又是一个风雪天,我身上包得跟粽子一样,哆嗦着两手加油。脸吹得不行,帽子一拉,口罩一戴,整个脸就没了。我站在最外面的机子旁,油枪插进油箱里,两眼不由得看看远山,看看雪。老家离青海太远了,得翻过一座大坂山,海拔六千多米。山路崎岖,弯儿又急,开车要走八九个小时,路上能摸到云……

正想着,忽然感觉有人在看我。是的,我能感觉到这个人在看我。

我抬眼望去,不远处有一个身影。

啊,这身影好熟悉!

是谁,是谁?

是妈妈啊!

我顾不上跟司机打招呼就飞奔过去。

妈站在雪地里看着我,佝偻的背上,背着一个打成豆腐块的大号被子!山风吹乱了她过早飘白的头发。

妈妈,妈!

我大声叫着。在奔过去的一瞬间,我发现妈已经把脸上的泪擦干了,只剩下红红的两眼。

妈,您怎么来了?

我想你了,丫头!

妈说完,一把把我抱过来,搂在怀里。我感觉妈的身子在往下沉。让被子压得往下沉。

我的眼泪一下子冲出来!

我放声大哭。忘记了这是在加油站,忘记了周围还有人。

妈啊,妈,您来了怎么不跟我说一声,就那么在雪地里站着……

妈说,丫头别哭了,去好好加油,人家等着呢!

妈刚退休,可我觉得她已经老得不行了。我不知道她在风雪里站了多久,身上的衣服全湿了。她本来可以寄钱给我,让我在这儿买被子。可是,她没有寄,也没有打电话说要来送被子,就这样不声不响,在风雪中,翻过大板山,把被子从张掖背了过来。

后来,我才知道,妈从没来过青海,也不知道日月山。从张掖来的客车,都是白天开,晚上到。她为了能在白天赶到加油站,就坐了一辆私家车,说好拉到日月山,结果走到半路一个叫俄博的地方,司机就说,我不去日月山了,你下车吧!俄博荒得连人家都没有。妈说,这是到哪儿了?求求你把我拉到日月山吧,一分钱不会少。妈苦苦地哀求,可那人还是把她扔下,一踩油门走了。可怜的老人孤零零地站在路边,央求过往的车把她拉上,说我丫头在加油站,是给你们加油的,我从张掖来,想去看看她,求你们把我拉上吧!车,一辆又一辆过去了,没有人理她。在风雪中,妈坚持着。终于,有个好心人看她不像坏人,就把她拉上了。本来八九个小时的路,因为风雪,整整走了二十多个小时!

妈跟我说,丫头,如果你把这份工作丢了,爸妈真的没有能力给你找第二份工作。我们已经陪伴你二十多年,你长大了,从不会走路到会跑,以后的路你要自己走了。有些苦,有些难,是你这辈子必须要经历的。爸妈只能在旁边给你鼓鼓劲儿,就像这样给你送床被子,让你感受到我们永远在你身后。无论遇到什么,你都不能放弃。人生所有的事都是这样,只要放弃了就归零,就要重新开始!

妈在站里待一天就走了,说怕影响我工作。

跟她分手的时候,我不敢回头,怕回头发现她在看我,我受不了。

打那以后,我换了个人,每天迎着开来的车,离老远就把手高高地举起——

您好,欢迎光临!九十三号油加满吗?九十七号油加满吗?

再苦,再累,我永远微笑着。为了妈妈背来的被子,为了赶路的人能到达他们想去的地方!

说到这儿,程皇停了下来,眼里闪着泪,遥望日月山。

我知道,她又想起家,想起了妈妈。

在北极村遇见你

李培禹

到过漠河北极村的人不是很多,数九隆冬在这片极寒的冰雪天地中行走者,颇有点了不起!我在手机被“冻死”前的瞬间发了一条微信朋友圈:“艰苦的采访还看新闻老兵出马,在祖国的最北端——北纬五十三度的冰雪中,我们来啦!”

飞机从首都机场起飞,经停哈尔滨后再飞漠河。漠河机场没有连接通道,乘客走下旋梯便置身于冰天雪地之中。天气预报当天的气温:零下三十九摄氏度!什么叫“极寒”天气,我的体验是:鼻子、耳朵快被冻掉!接站的同志想得周到,他们把石油工人野外作业戴的皮毡帽子分别扣在我们头上。瞬间,我们一行一个个都成了电影《林海雪原》里的“小炉匠”栾平的样子,很是滑稽。顾不得那么多了,我们几个都算是资深的“老记”,懂得保重身体、完成采访任务是第一要义,至于啥形象,再说吧。

从漠河机场到达中俄原油管道进入我国的第一站——大兴安岭漠河首站,还有三个多小时的车程。上车时,天已暗了。我看看手表,才下午四点半。车况很好的中巴车,已经开了好一会儿,但车内还是不暖和。司机说,等你们的时候车子就没熄火,温度上不来就是因为外面太冷啦。此刻的车外,夜幕已经罩了下来,黑漆漆一片。我们的中巴车在飞雪的夜色中前行,远光灯打探着前方的道路……

第二天一早,我把自己包裹得更严实,能穿的都穿在身上,因为天气预报说,今天漠河地区有雪,气温将达零下四十一摄氏度。

第一个感动来了。我们的车需要加油,有加油站吗?有!在这北纬五十三度,极端气温可达零下五十三摄氏度的祖国最北端,即“雄鸡鸡冠顶”的地方,有一座中国石油大兴安岭北极村加油站。看上去它与城市里常见的加油站没什么不一样,是中国石油黑龙江省的一千零七十九座加油站之一。由于地理位置特殊,相邻四公里处就是我国最北的138号界碑,黑龙江河对面就是俄罗斯的土地。加油站经理王海军是竞聘上岗的,他唯一的员工是他的妻子宋连辉。小两口2011年从千里之外的加格达奇来到这里时,加油站还没通电,供水、供暖都成问题。省公司的蒋平经理介绍说,国家投资建了这个站,它能不能存在,就看他们夫妻能不能坚持下来。他们熬过了最艰苦的阶段,如今已相依值守七年,真了不起!

我看着王海军给车辆加油,以便抽空和他聊两句。一辆车加完,我感觉浑身冰冷刺骨,赶紧跑进屋里暖一暖。我再出来回到他身边时,他已在给第三辆大卡车加柴油了。司机说油盖可能冻住了,海军说不碍事。只见他戴上厚厚的手套,攥紧盖子,用力一拧,油箱盖打开了。加完油,我们一起回到加油站室内,他说:“这地方下雪的时候不是太冷,雪停了才降温,更冷。”我看到,整洁的加油站室内,墙壁上张贴着各项规章制度、进度表格,还有两张员工照片,那是微笑着的王海军和宋连辉。王海军的手机号码后注明:本站二十四小时为您服务。我问,这么偏僻的地方,夜里也有车来加油吗?海军说,有啊,而且都是急茬儿的。他讲了去年发生的一件事。一天夜里,雪下得正急,他的手机响了。接通的一刻,手机那头传来求救声。原来,电话是从江苏过来旅游的一家人打的,他们驾驶的越野车没油了,孩子在车里已经喊冷。他们查到这个唯一的加油站的电话,一打,真的通了!王海军问清那一家人被困的位置后,拎上一桶九十二号汽油就出发了。路上遇到滑坡,他就把棉大衣垫在车轮下,让车得以爬过去。就这样在雪夜中开了二十多公里,终于找到那辆越野车。王海军把汽油加进油箱,然后又带着那辆车开回加油站,以把油箱加满。那一家人感动地拿出一沓人民币往王海军手里塞,但海军坚决不多收一分钱。这时女人先哭了,接着一家人抱头痛哭起来。海军安慰了好一会儿,他们才怀着感动开车离去。今年春天,那一家人重返漠河,带着礼物专程来感谢王师傅。王海军说,我救助的是一家好人啊,真高兴。

那边,围着女主人小宋采访的几位也欢呼起来,原来,宋连辉透露,她已有四个月身孕,她说,中国最北的宝宝,就要诞生在咱这个加油站了。她带我们去看她的住处,不大的卧室刚刚放下一张双人床、一个不大的衣柜,窗台上几株绿色植物鲜嫩生长着,枝叶上盛开着几朵粉色的小花儿,与窗玻璃上仍挂着的冰霜形成反差。小宋说:“这是一年前我网购的栀子花,它们真的活下来了,还开了花。”同行的一位女作家说这是她见到的最美的栀子花。小宋天真地问:“真的呀?”好可爱!

由于行程紧张,我们不得不依依不舍地告别这个中国最北的加油站。我们快临走时,小宋提醒丈夫:“你给他们表演一个。”王海军连忙接了一杯热开水,说了声:“看啊!”只见他把一杯热开水划弧般地洒向空中,刹那间水已成冰雾,在他头顶形成半圈白色的冰霜,煞是奇观亦壮观!我用手机抢拍下这一精彩画面后,手机即黑屏了,唉,又被“冻死”了呗。车上,我按照当地人的经验,把手机贴在胸口“缓暖”,不禁想到小宋讲到的一个情景:为了给怀孕的她补充点新鲜蔬菜,王海军去几里地外的村子里买菜,然后把大白菜贴着胸口裹在棉大衣里,可回到加油站一看,大白菜还是结了一层冰碴儿。

加油站,多么平凡的岗位。然而,今天,在我国最高的纬线——北纬五十三度的大兴安岭北极村,在数九极寒的冰雪中,我遇见了你,怎能不被你感动!我还要告诉朋友们的是,由于有了这座“国字号”加油站,国家电网随即覆盖到这里,使即将消失的历史重镇兴安镇重获生机;漠河北极村的旅游事业也发生质的飞跃,机动车的成倍增加带动了全区域旅游业的大跨步发展。这个只有两名员工的北极村加油站,刚营业时一年的销量仅有三百吨,今年即将突破一千吨,七年的坚守换来销量三倍的增长。

车窗外雪下大了,飞舞的雪花容易引人联想。我想到我曾到过的最热的加油站,那是新疆轮台县境内的新疆沙海加油站,一年中有五个月以上地表温度达到七十二摄氏度。还有我虽未去过却大体知道的,如我国最南端的加油站是三亚东海加油站,最东端的加油站是黑龙江佳木斯东方第一加油站,最西端的加油站是新疆红其拉甫加油站。我还想到离我家最近的北京丰台区刘家窑加油站,那个生活中我们真的离不开的地方。我愿意由衷地向他们表达敬意!

我们的中巴车在北纬五十三度的极寒冰雪中继续行进着……

我怀中的手机响起“嘟嘟”声,啊,手机缓过来了。我打开微信,一张照片映入眼帘,王海军泼水塑成半个圆弧冰凌花的彩照,清晰地传了过来。那是美丽的小宋拍下的瞬间,她用丈夫的手机发给了我们。车上,我们几个“老记”约定,明年一定争取再到漠河。那时,这个中国最北端的夫妻加油站就“有后”了,不管是男娃还是女娃,一定是咱最可爱的石油宝宝呗!

《父亲》和开放的中国

罗中立

我和《人民日报》的缘分,与油画《父亲》直接相关。

1980年夏,怀着对大巴山的深厚情感,我借鉴照相写实主义手法,创作油画《父亲》。黝黑的皮肤,沟壑般的皱纹……我将大巴山农民真实的形象,毫无矫饰地搬上巨幅画布。我怀着忐忑心情,将作品送展。10月,《父亲》入选四川省青年美展;12月,作品被选送到北京参加第二届全国青年美展。

惊喜接踵而至——当年12月20日,《人民日报》从全国青年美展中单独选取《父亲》一画,刊登在第五版。《人民日报》的影响力和辐射面覆盖全中国,《父亲》很快便家喻户晓。一个月后,1981年1月17日,第二届全国青年美展评奖结果揭晓,《父亲》荣获一等奖,《人民日报》次日刊登这条消息。《父亲》轰动全国。

几个月后,喜讯再次传来。年中,我接到《人民日报》美术副刊一位同是画家的编辑的来信,里面有一份公函——《人民日报》1980年优秀作品评选中,我的油画《父亲》作为除漫画之外的唯一一件美术作品入选,并发放稿费。优秀作品名录于5月6日第四版见报。继全国青年美展获奖以后,《父亲》再一次引发社会关注,并在国内外产生广泛而持久的影响。

在我们这一代人心中,《人民日报》传递的是党的声音。那个年代,全国的报纸非常少,报纸里有美术副刊的更少。能够在《人民日报》发表作品,是一个至高荣誉。特别是那时我只是一个在校生,在《人民日报》发表作品并获得报社奖项,对我的学业、我的人生理想以及艺术道路,都产生巨大推动力。所以对我而言,这段和《人民日报》的缘分十分难忘。

在纪念改革开放四十年这样一个重要时间节点,再来回顾这段历史,作为恢复高考后随着改革开放成长起来的一代人,更是感慨良多。我作为大学三年级的在校生获奖之后,不但得以留校工作,还有幸得到江丰同志的推荐,作为新中国成立之后的第一批公派留学生赴比利时安特卫普皇家美术学院出国学习。当时,中国对外开放的大门刚刚敞开,出国和公派留学都是非常珍贵的机会,和现在出国如出差一般方便快捷的情形完全不同。面对外面的世界所带来的震撼与冲击,我用半年时间,逐渐找回自信:虽然我学习的是外来画种,但我不能用西方的语言讲述中国的故事,一定要用中国自己的艺术语言、逻辑和结构,讲述中国的故事,找到中国的文化自觉和文化自信。

1986年,怀揣更大的目标、更高的理想,在国外学习两年之后我回到母校,同四川美术学院一起,在改革开放大潮中拼搏。回想起来,从在四川美院附中读书,到“文革”期间分配到达县钢铁厂成为一名钳工;从恢复高考考入四川美院创作《父亲》,到之后开始创作《重读美术史》;从当老师,到当院长;从罗中立油画奖学金设立,到虎溪校区落成……我的整个人生历程、四川美院的发展,都跟改革开放息息相关。通过一个人、一个家庭命运的改变,也可以看到中国改革开放所带来的社会巨变。我们是一路走来的见证者,是在场者,也是参与者,媒体更是时代的见证。

“天气正好,下地干活”是我的座右铭。“天气正好”是赶上一个好时代。“文革”前后的经历,让我们这一代人更加珍惜好时光,各行各业都回到本专业潜心研究、创作。中华民族伟大复兴的梦想,在我们心中闪烁光芒。

一张画,改变了我的人生,给了我这么多殊荣和鼓励。正因如此,一直到现在,《父亲》当年在《人民日报》发表并被评为美术“金奖”,作为一个荣誉,不但镌刻在我的记忆里,也始终记录在我的艺术档案和简历里,伴随着我一生的艺术道路。这充满着我对这份荣誉、这段缘分的珍视,对更为开放的中国、更加美好的时代的向往。

火山品香

吕日周

我的家乡大同县(今年已更名为大同市云州区)地处塞上高原的火山群中。内外长城之间的这块土地,气候严寒、无霜期短、十年九旱、土地贫瘠,一直是吃补贴的贫困县。虽然二十多年前曾摘掉过贫困县帽子,后来还成了小康县,但终因连工资都发不了,多年前又戴上了国定贫困县的帽子。对此,我一直担心,家乡如何真正地脱贫呢?怎么做到真脱贫后再也不返贫呢?

近六七年间,家乡不断传来扶贫好消息。我也回去调研过几次,印象不错。今年7月初,云州区邀我参加家乡的首届黄花丰收月活动。

这是一个盛夏的上午,车行驶在以黄花菜的别称取名的忘忧大道上,我远远地眺望着十万年前最后一次喷发的起伏火山锥上的黑色玄武岩。过去,我一直把火山锥比喻成风吹日晒的贫困乡亲们的群雕,把它和贫困联系在一起。外地人也一定会把它作为荒凉的代名词。

可车上区委宣传部小张介绍说,真正的扶贫,发展了云州区的生态和激活了产业,如今这里变成了北方的香都。对于家乡,我第一次听说“香都”的称谓,这引起我的兴趣。我想品一品家乡的香是怎么个香法。这香和扶贫有什么联系呢?

刚开始,道路两旁是低的黄花苗,盛开着零散的金灿灿的黄花。我们知道,这是当年生或两年生的黄花苗,还不值得采摘的花蕾开花了。再往前走,黄花苗变高了,变密了。一丛丛浅绿、嫩绿和浓绿色相间的黄花叶子茂盛地向上延伸,又自然地垂落两边。绿叶丛中抽出来的花茎顶戴着沉甸甸的漏斗形金角花胎,使得茎秆左右摇曳。这风情万种的模样,宛如头戴金冠、摆动着柔软细腰、迈动着轻盈脚步、身着绿裙轻旋起舞的姑娘们。无边无垠的黄花姑娘们整齐划一的集体舞,震撼人心,从车里走出来的人群爆发出阵阵赞美声:黄花太美了!

在凉爽宜人的空气中,大家闻到了与春天吹来的桃花的粉香和夏天吹来的荷花的清香不同的香味。它不是一阵又一阵的动香,而是连续不断的静香,是沁人心肺的幽香,是包在果肉里透出来的体香。这一发现激起人们无限遐想。

有人问,古人为什么叫黄花菜为忘忧草和柠檬萱草呢?乡干部解释说:黄花菜的香味有穿透力,可以入心、入脑、入灵魂,可以把一切悲伤情绪逐赶得干干净净。一位女记者说:我明白了,为什么黄花菜又叫金针呢?是不是说,针灸的银针可以刺进穴位,通经活络,而饮食的金针可以不入穴位,靠气体治病。这个理解虽然不一定对,但引得大家都笑了。我想起白居易的诗:“杜康能散闷,萱草解忘忧。”

一位在田里操作的农民听见我们的议论,问道:你们看到的这千亩黄花园里有蜜蜂和蝴蝶吗?我们突然发现没有呀!农民对我们说:黄花的香叫夏香,不是春香和秋香,这种香蜂蝶是闻不到的,只有人类才能闻见这夏香。

呵,不是春香,不是秋香,我们闻到的是夏香。那位女记者还想知道,怎么才能把这夏香长期留住呢?

农民并不以为这个问题可笑,他认真告诉我们,发展黄花菜,区领导特别强调“手下留香”。在采摘和加工过程中,要保护住它的夏香不可外泄。采摘的时间是凌晨三四点开始,当花角从小拇指粗长到中指粗细时开始采摘,直至上午12点前,过午必然会开花泄香。

他接着介绍,采摘的技术是摘到花角底部的骨干处,摘短了,花角漏底形成管泄并容易抽丝(抽出花蕊);摘花后必须在四十分钟内开蒸,过了时间,抿嘴的花角会张开嘴外泄花香;蒸花角的时间也很有讲究,当蒸到花角软了平躺下为止,如蒸生了和蒸塌了,会在晾晒时流香。这样加工,夏香才可以长期留在晒干的黄花菜体内。大家问起他的情况,原来他是全区著名的劳模老朱。老朱说了句很有体会的话:扶贫要抓得这么细!

女记者还要追根问底,那黄花菜的香味又从何而来呢?老朱说:“当然是从土里吸,在空气里养的。”小张补充说,云州区“坡垣沟滩,十里一天”,这夏香是在复杂的地理环境里自然筛选成长的,是在悠久的种植历史中人类的抉择和生态竞争中形成的。她又介绍说,云州区委、区政府也是从研究黄花菜的自然、地理、历史成因开始,确定这一主导产业的。

车缓缓前行。我们绕着百万亩林带和二十公里的道路连接着的火山群走走停停。这三十二座火山喷发口起名为金山、黑山、马蹄山、狼窝山和老虎山等。火山群多呈簸箕状和马蹄形,锥坡上陡下缓,锥与锥互相连接处谷面平坦开阔,上面覆盖着风积黄土,下边均是块状、豆状、渣状和砾状的浮石和火山灰。

小张原来是乡镇书记,后调入宣传部工作。她参与了区里的这一决策工作。她说,区里近七八年间,为发展黄花菜主导产业创造全面发展的环境,投资七十多亿元,获得了全国绿化模范区、国家生态保护与建设示范区、全国全域旅游示范区、万佳深呼吸小镇国际建设养生示范地等称号。

我们站在这高峰四眺,只见山腰下黄花片片如祥云。短短几年内,云州区精选项目,准确扶贫,很快就发展到十五万亩,已形成两万亩的片区一百零一个农业村、十四家龙头企业,形成一区一业的发展格局。我们回味着午饭时盘中黄花菜的有机香、引人们深呼吸的活香和萱草根散发的深香,真感到余味无穷。

那么,云州区由原有三四万亩黄花,怎么发展到现有的十五万亩?

小张说,把黄花菜当主业,开始大家有五怕:一怕天旱;二怕虫害;三怕雨涝难摘难晒干;四怕种多缺劳力;五怕产多了难卖。

人们当时思想不通,议论纷纷。都说黄花好,就是困难办不了。可区领导说了句“发动汽车时声音嘈杂,走上路就没声音了”。小张很佩服领导“说话磨破嘴,办事跑断腿,数数挤干水”的担当精神。对此,前几年调研时,我也很能感受到他们的辛劳。

开始动员发展黄花时,乡镇书记发愁,村支书们摇头,可区领导很有耐心,我体会到了苦口婆心的含义。下边思想不通,他们不生气,不动怒,慢言细语地讲道理,摆事实,一次不行,十次,一年不通,两三年,直到说通为止。

他们认为产生问题的同时就产生了方法。可这方法不是现成地摆在眼前,而是要下功夫去寻找。他们强调用心寻找当地群众的先进经验并加以总结使之推广,区里多次发文件,推广先进人物的先进经验,打通干部、群众的心结。

小张说,领导强调思想工作上炕头,政策服务到地头。领导走到黄花丛中与老百姓一起劳作,听取大家意愿。首先成立黄花办、黄花协会、产业精准扶贫领导小组,核实所有数据,区乡签订责任状,配套考核奖惩制度,保证事事有人管、件件有落实。其次制订出台特色产业精准扶贫计划,确定实现农业劳力人均一亩黄花地。再者围绕农业综合开发、土地整理等项目的实施,开始时给予每亩五百到一千元的种植补贴,对于规模种植户免费打井,推广节水设施三万多亩,把学校体育场等公共场地暑期向种植户开放,引进山东、河南等地的季节性工人三千多人,推广投三百元保五千元的自然灾害保险和投四百元保七千元的目标价格保险。这些政策的实施,让农民们和黄花产业获得极大的关注和发展,也给他们吃了颗“定心丸”,有了放开拳脚大胆去做的勇气。

小张还特别骄傲地给我们讲述了近两年区政府的扶贫成果,听后也让我很是震撼。他们引进扶持了二十五家农业项目,其中,宜民公司已投资三亿多元,种植黄花一万多亩,建成集生产加工、冷藏库、成品库、黄花展厅、育苗车间等为一体的加工车间,可满足盛产期黄花加工的需求;投资一点五亿元的大同冰山黄花菜真空冷冻干燥项目已经生产。

我们在兴农黄花公司品尝他们研制的黄花泡菜、咀嚼片、食用酱等十一种黄花食品,还在其他企业品尝黄花酒、黄花醋、黄花酱和黄花饮料。这些产品已是大量上市的商品,品牌已远扬,香味在扩散。我们品尝着各种不同产品,再回味这香味,觉得这香,是黄花从火山环抱的环境中吸收来的树草香和水土香,更是扶贫的精准香,是领头干部、群众苦熬、苦想、苦干中的汗水、泪水、血水结晶而成的翡翠、珍珠、玛瑙香……

今年7月的云州区极端天气居多,要么连续十多天时阴时雨,要么就是连日暴晒。我在这期间到区里的各个乡镇召开过四个座谈会,知道今年的自然气候对于黄花市场来说着实是个灾年,但我们看到的却是丰收景象。

7月中旬一个晚上的第五个座谈会,更加证明了这一点。参加会议人员中,有最先发展黄花区的干部,有新发展黄花产业并取得成效的乡村书记,有返乡创业的企业家,有种植模范户,还有暑假回村帮助采摘及售卖黄花的大学生。

先是研究虫灾问题。过去虽然出现过锈病、诱斑病和红蜘蛛、蚜虫等几种病虫,但都是可控的经验。可今年春天出现的蓟马,专吃黄花菜花蕾头,吃完后花蕾马上就会变黑变弯曲,使产量受损。对此,农民发明了以草木灰水等扑灭的方法,小有成效。

入夏后一段时间的暴雨和高温百年不遇,但区里的黄花大部分进入两个大企业,用冷冻和烘干技术处理,剩余的黄花放在区里和各个乡、村的集体冷库或个人冷库中,可储存一周多的时间,用此方法黄花损失也减少了许多。乡亲们还改变黄花采摘时间,由晚上摘“头角”变成下午3点开始摘“二角”。下午摘“二角”是乡亲们的发明,是对应凌晨3点摘“头角”而言。这样,可多采两倍左右,躲过暴雨期。每逢太阳出来,家家户户门前都铺满黄花,连水泥路、汽车道和人行道都在为晒黄花让道。其中,也有部分村民的黄花菜质量和数量有所下降,有的减产三分之一左右。但这部分新发展的受灾户大部分在其他作物上弥补了损失,因此仍然信心十足地发展黄花菜,开始准备来年的增产措施。

小张和我说,今年区里黄花产值预计可达五亿元,种植户人均收入五千元。有一个乡,初步估算仅黄花种植这一项的年收入就可达到七千万元,人均收入在七千元左右。桑干河畔的最大黄花种植户说,其年收入可达三十多万元,连在外打工的孩子都辞去工作几年了,一心一意经营黄花。

座谈会期间大家交谈甚欢。村里人称的“猛书记”眼光猛,行动猛,原在外打工挣钱,后看准商机回乡帮助乡民致富。他在一片黄花种植新区有二百亩地,为保证种植出来的黄花质量,从山东、河南等地雇用农民工二百多人养护、采摘黄花,间接带动乡村服务业的发展。已经四十九岁的贾大嫂是村里采摘黄花最快的人,可以达到每秒摘两个角的速度,摘一大把放一下,双手飞速摘放。从晚上12点摘到第二天10点,可摘二百多斤近二十万个角儿。回家后还要干后续工作,劳动到中午。当我问她累不累、饿不饿,她竟说摘黄花时心是越来越亮堂,一点不觉得累,闻黄花香也能闻饱,不觉得饥饿。她家里十六亩黄花地去年收入达十五万元以上。

这次座谈会上又见到劳模老朱,他种有五十亩黄花地,每年孩子们都会帮他采摘黄花,老朱以不好意思的心情给孩子们讲了按劳分配的方法,以调动他们的积极性。他说挣的是辛苦钱。黄花香得人不乏也不困。去年盖新房,今年准备买车。老朱说到最后激动地站起来。

被全区人叫做黄花姑娘的大学生冉冉只有二十一岁,她俊俏的画像被印在乡里最显眼的墙上。虽然现在还在大学学习管理,但每逢暑假她就回到家乡帮助管理黄花产业,还通过网络销售为家乡增加收入,给全区做了榜样。她说:“云州区抓黄花扶贫的链条已经和我的理想联系在一起,我明白了宋代文学家苏轼‘莫道农家无宝玉,遍地黄花是金针’诗歌的真实性,我家乡有摘不完的金山,毕业后就马上回乡发展黄花产业。”

座谈会上大家高兴地说,扶贫扶到点子上了,地里年年金针变金条,梦里也会笑醒。

我想起家乡领导重复的一句话:扶贫说一千道一万,增加收入是关键。

不虚此行。我知道云州区——我的家乡在扶贫中真的变成了香都。我品尝到传统农业和现代工业结合的异香,品尝到人们由穷变富的感情香,品尝到国家全面发展传来的时代香。这香是国色天香,是有中国特色的国色和以民为天的天香。

尚田,福田

苏沧桑

月光将村庄的影子拓在田野上,但相互遗忘是必然的,如同我与一个个曾经走过的、相似的、正在老去的村庄。尚田是个例外。六人行,坐动车去浙江奉化,其中三个人的身份证出了蹊跷:出发时,我忘带身份证了,回来时,另两位朋友把身份证落在奉化了,概率高得惊人。

那个叫“尚田”的地方似有什么魔力,让人“忘我”,连“身份”都不要了。

来,我带你们去看大树。

蓬岛村的鱼图腾前,七十多岁的大娘用我们一知半解的当地方言说。

小暑时节的尚田,在我视线里仍铺满隔年春天的雨意。前年初春,初见尚田,抹茶蛋糕般松软而香醇的茶园叠在毛茸茸湿漉漉的田野上。隔着一枝刚从雨里采下的映山红,我和因采访治水老人而一见如故的当地朋友们一人端一杯新茶闲坐。很平常的一个江南小镇,不到五万人口,七十几个村庄。名字却极好,“尚田”,骨子里透着对土地的尊崇和敬重,做的事也应了“尚山尚水、福田福地”,将安身立命的农业按色彩排列组合——红色草莓,绿色鳗笋,黄色禽蛋,紫色桑果,黑色黑莓……跟玩似的,却玩得认真。

我们跟着大娘去村口看“很大很大”的树。是一棵百年老银杏树,并不比村口另一棵胡公后人手植的槐树有名,但她并不知晓。当年,吴越国尚书胡进思卸官后,偕妻子一行至此,叹曰:“此地埋骨可也。”遂起房造田,繁衍生息,瓜瓞绵绵。看树时,我们被蚊子咬了很多包。大娘说,来,跟我回家,我家有清凉油。抹了清凉油,她又说,来,我带你们去看溪水,可清爽了。她的语气和皱纹里始终荡漾着笑容。

一树被果实压弯了的梨从隔壁墙头探出头,一位大爷也从墙角探出头,露出缺了门牙的嘴,笑说,看梨啊。我们说是啊,没见过这么多梨,熟了有没有人偷?他说,有人采我也不管啊,让他吃好了。他用了“采”,而不是“偷”。

我们便“采”——溪边一座明清时期的老院子里,几个人的眼睛被晾晒在一堆柴火上的豇豆干吸住了,“采”了一小根嚼,鲜,咸,香,恨不得来一碗热腾腾的米饭。一位与我年龄相仿的女子笑着走过来,说,好吃吗?送你们。我们不要,她不肯,跑回厨房拿来保鲜袋,飞快地将豇豆干全都装了进去塞给我们。两位老太太坐在屋檐下方桌前打牌九,一位老太太在做布艺加工,都时时侧过头笑。一位年纪更大的老人歪在竹椅上,一言不发,眼神和干瘪的嘴角始终透着笑意。回头看到,心里猛的一暖。

尚田遇到的每一个人都在笑,这让我想起故乡玉环的外塘村。小时候,我和弟弟从楚门镇出发去姨婆家,沿着一条叫直塘的小路走进去,一路会遇见很多村里人,每一个人都笑问我们去哪里,孩子们已经笑着跳着去告诉姨婆来客人了。那时,所谓的乡下人,好奇,热情,甚至谦卑,莫名地将城镇人高看一眼,孩子们一起玩闹,他们也总让着我们。此刻,这些仍藏在乡野的真诚笑容,意味着什么呢?这些笑容,是自古以来乡野的表情,也应是人与人陌路相逢最本能的反应。

停在尚田的一朵白云下,我忽然想:来这里,于我潜意识里就是走亲戚,太放松了,所以连身份证都忘了带。

90后小伙陈亮亮坐在笤宅村布龙手工作坊的一张小凳上,专心扎荷花龙头。他块头挺大,戴一副黑框眼镜,白色T恤、灰色短裤,气质和舞龙比赛国际级裁判的身份,与手里粉红色的绸布荷花、膝盖上沾满胶水和颜料的围裙不太协调。他大概不会想到,这个夏天的午后,他差点在六位陌生人面前流泪。

奉化布龙迄今已有八百多年历史。这个国家级非遗项目由敬神、请神、娱神演变而来,是极富特色的传统民间舞蹈,由“形、舞、曲”三部分组成。“形”就是做龙,以彩色布为主要原料,配以竹、木等辅助材料,制成威武雄壮的布龙,逢年过节以舞龙的方式祈求平安和丰收。

从祖父到父亲再到陈亮亮,布龙如同一条源远流长的河流,流到他的手上时,变成了他不想伸手接却不得不接的烫山芋。陈亮亮和姐姐陈晶晶一样,都大学毕业,原本一个做艺术设计,一个在汽车4S店当主管,却生生被父亲从城里“喊”回了农村。

一条纯手工布龙,三百多道工序,龙头最要紧,要用小年长的竹子扎成框架,竹子不能有甜味,水浆不能太足。后屋堆着的竹片篾条,都是他和父亲去山上砍来,一片片一条条削成的。从他和姐姐手里出去的一条条布龙,经电商平台,已远销大洋彼岸。

最苦最难的不是做布龙卖布龙,而是带舞龙队,如今有几个年轻人感兴趣并愿意吃苦呢?陈亮亮得求着他们。

你怎么肯回?我们问他。

爸爸的手不行了,但布龙得传下去。他淡淡地说。

手?这才注意到,他的父亲陈行国,这个国家级布龙传承人忍着咳嗽向我们介绍布龙文化时,右手一直窝在裤袋里。

陈亮亮说,他藏起来了。我小时候家里太穷,又不许个人生产布龙,爸爸只好去工厂做,右手被机器轧断了,只剩下手掌了,现在他老了,做不动了,我们怎么能不回来呢?呵呵,呵呵。

在两个“呵呵”之间,他突然哽咽了一下,并不明亮的日光灯下,镜片后有泪光一闪而过。

在尚田,和陈晶晶陈亮亮姐弟俩一样,被故乡“喊”回来的年轻人很多。尚田+青农创客空间进门右手的墙角,立着一张奇特的营业执照:

注册号:8888888888888

类型:青年创业店

注册资本:人民币0元整

经营范围:让天下没有难实现的梦想

登记机关:怒放青春为梦想而生

这是一百多个回乡创业的年轻人的“家”。上午10点,空间里弥漫着咖啡和水蜜桃浓郁的香味,书柜里静静立着很多书,十来个年轻人静静忙碌着,将半夜两点采摘的水蜜桃装箱打包,火速发往全国各地。更多的年轻人,正散落在凝结着先辈汗水的田野上,草莓俱乐部、黑莓基地、羊羔仔农场、鸣雁村集装箱民宿……到了夜晚,他们在这个孵化器、加速器里喝咖啡,办分享会、书友会、乡创课堂、公益行、帮帮团。他们喝的不是咖啡,是知识、眼界、创意,还有情怀。

我将桃花香氛滴入溶化了的皂液里试做桃花皂时,听见同行的园说,喜欢尚田,舍不得走了。

蹊跷的是,后来回程时,她的身份证果然留下了。更蹊跷的是,同行的斌也把身份证落在了宾馆。我想,身份证不关乎高低贵贱,却烙刻着一个人的地理轨迹甚至生命轨迹。陈亮亮们的身份证上,已然隐去了曾经的城市身份,但并未回归纯粹的农民身份,而是以一个全新的姿态在乡野立身——农民的身躯,具有现代文明意识的灵魂,寻找着、创造着一种新的生活方式,并且,仰仗的是他们自己。

隔了一年的灯光,依然熟悉的眼神。假如一个地方有别致的风物、几个投缘的人、一段温暖的回忆,再相见时心里有亲人般的亲近是必然的。

奉化三味书店老板卓科慧将一盘水果沙拉端上桌,如同去年9月的一个清晨,将豆浆油条和肉包端上溪口三味书局的四楼餐桌。这是宁波最大的民营书店,有着浓郁的风味,是我见过的最美的书店。老板是我见过的个子最高的老板,有一米九。

从一家十平方米的弄堂小书店,到两千两百多平方米的文化书城,卓科慧走了二十年。从一个国企下岗电工,到拥有十大类八万余种文化产品的“放心书店”和“良心书店”老板,身份的转换,他也花了二十年。自己爱书,让所有的人也爱书,是他最想做的事。

“晴耕雨读”,是我能想象的人类诗意地栖息在大地上的最好方式。较之远古先民,我们的身心更健康快乐吗?多少人从三岁起便将日子过反了?多少人深陷忙碌、焦虑、失眠、恐惧的漩涡无以自救?人人在拼,是为了快乐还是面子?快乐仅仅来自优越于他人吗?

即使速度最快的动物,也不能完全依赖于速度。据说猎豹最多只能全速跑三分钟,超时会因身体过热而死。世界上飞得最快的尖尾雨燕以食鱼为生,但它不吃浅海鱼。“一切福田,不离方寸”,追求终极幸福的路上,需要速度与激情,也需要冷静。

此时,月光将村庄的影子拓在江南这块并不辽阔的田野上,我看见了另一种明亮:古老的美德与年轻的汗水、梦想、智慧交织迸发的明亮,也是一种巨大的可能性:中国大地上,一定有无数古老的村庄,正被注入这种明亮,孕育着人类真正向往的生活。

朋友在朋友圈里问我,你又去乡下了,那边有亲人吧?

我说,是啊,是我自古以来的亲人。

岭南说根脉

盛慧

在岭南大地上行走,令我心醉的是古老的祠堂。“青砖祠堂石板路,水田鱼塘绿蔗林,古树榕荫卧水牛,喧闹嬉戏鸡鸭群”。信步走进一个村落,总能在郁郁葱葱的古榕旁,在三三两两的芭蕉旁,在碧波荡漾的河涌边,偶遇它们古朴的身影。漫长的岁月在它们身上留下沧桑,经年的雨水在它们脸上留下霉点,时光的牙齿将青砖的墙面啃噬得凹凸不平,但它们依然气宇轩昂,光彩照人。

祠堂是岭南大地上的优雅建筑,恢宏的格局、硬朗的线条、庄重的氛围、繁复的雕花……让人肃然起敬。大部分时间里,祠堂是寂静的,天井里蓄满时光之水。每遇节庆,祠堂开始喧哗,子孙集结于此,在袅袅青烟中,缅怀祖先功绩。每遇喜事,祠堂里更是张灯结彩,欢声笑语,开枝散叶,人丁兴旺,先辈们的荣光,被一代代地铭记,一代代传承。

岭南人聚族而居,族必有祠,宗必有谱。这样的生活方式,已延续千年。岭南人对于宗族文化的推崇,与先民迁徙历程密不可分。对于古代中国人来说,世代定居是常态,迁移则是意外。对于最初迁徙者来说,总希望有一天可以还乡。可转身即天涯,随着时间推移,他们的子孙离故乡越来越远,家永远回不去了,他们的乡愁成了永恒的乡愁,只能期望子孙们永远不要忘记回家的路。

“使一族如一家,一家如一人。”祠堂是维系宗族的根,这个根,不仅仅是指血亲意义上的根,更是文化的根、道德的根。我们常常说,人不能忘本,那么,这个“本”又指的什么?《大戴礼记》中有言:“礼有三本:天地者,性之本也;先祖者,类之本也;君师者,治之本也。”而“报本之礼,祠祀为大”。祠堂是祭祀祖先的地方,其首要功能在慎终追远。

这种追远,又分为几个层次。首先是对于根的追思。“我是谁?我从哪里来?我到哪里去?”这不仅仅是一个哲学层面的命题。翻开岭南各个氏族族谱,可以看到清晰的迁徙路线。岭南人这种根的意识,极其强烈。对于迁徙者来说,身体虽然离开故乡,但是心却永远怀念着故乡。大兴土木,建造祠堂,就是要告诫后人,即使走得再远,也不要忘记自己的初地,不要忘记出发的地方。其次,是缅怀祖先的功德。迁徙的道路,漫长而艰辛,创业的过程,曲折而辛酸,祖先筚路蓝缕,掘石筑巢,垦荒造田。纪念祖先,其实就是要继承祖先的精神。从这个意义上说,它是精神的居所。

“国有史书,邑有县志,民有家谱。”一本族谱,就像一条河流,记录着一个家族的来处,记录着一个家族的血脉。泛黄的纸张上,每一个娟秀的名字,都是一条支流。对于游子来说,行囊中最珍贵的就是族谱,在岁月长河中,在迁徙征程中,离散似乎不可避免,那些失散的亲人,正是通过族谱重新回归到家族怀抱中。

作为全国最大的侨乡,祖籍广东的海外华人华侨有三千多万。寻根问祖、认祖归宗的故事几乎每天都在上演。一个闷热的夏日午后,我在网上读到一个帖子,发帖者是一个在美国的关姓华侨,他写道:“曾祖父于1909年离开南海九江镇柳木村、移到越南河内市继家业养鱼苗。到越南时,行李中有一本族谱,但不幸被陌生人偷了。后来,一家迁到了美国,曾祖父也去世了,于是变成忘宗忘祖的状态,像无家可归的鸟,希望能找到自己的家族。”帖子后面,许多热心的关姓族人回帖,在大家帮助下,他终于如愿以偿,在族谱中找到曾祖父的名字。言虽寥寥,却是密密匝匝的滚烫乡情。读完帖子,我早已泪眼模糊。血缘的力量,如此强大,即使远在大洋彼岸,也无法阻挡。思乡的情怀,如此殷切,即使过去一百多年,仍然没有凉却。

还乡是一个温暖的词语,也是一个悲壮的词语。我曾听人说这样一个故事。有一个人和他的朋友相约一起漂洋过海,出外打拼,临行之前,新婚妻子哭了一夜,他答应妻子一定努力奋斗,让她过上好日子。此去经年,妻子独守空房,夜夜以泪洗面,哭瞎双眼。她每天坐在村口等待丈夫归来……日子一天天过去,她已是白发苍苍,仍无丈夫音讯。她不知道,丈夫早已客死他乡。又过了许多年,他的朋友事业有成,衣锦还乡。朋友没有忘记当初的承诺——一起出去,一起回家。朋友将他的遗骨藏在枕头中,带回故乡……

有多少离人,就有多少乡愁。乡愁是需要栖息地的,对于漂泊在外的游子来说,故园是乡愁永恒的居所,藏在内心最温柔的角落。一个人无论走多远,都走不出自己的祖籍;一个人无论走多远,都走不出自己的乡音;一个人无论走多远,都能听到故乡的房子在风中歌唱。那些被风雨剥蚀的老房子沉默不语,无论游子身处世界哪个角落,它们都在静静地等待,等待他们归来……

参天之树,必有其根;怀山之水,必有其源。

对于族人来说,祠堂如一团燃烧的熊熊烈火,时刻温暖着心扉。对于离乡的游子来说,祠堂则是回家的路标,每一间祠堂门前的幽径,都像是一条条脐带。子孙们无论走到哪里,无论走得多远,总会像归鸟一样,回来寻根问祖,寻觅最初出发的地方。

百年一日,一日百年。时光就像流水一样,不知不觉地流走,一代一代的人,在这些村落里繁衍生息。

白云悠悠,岁月无声。寂静的午后,空荡荡的青砖祠堂里,散发出一缕缕历史的沉重气息。它仿佛有一种魔法,走进去,会让人心安,让人沉醉,久久不愿离去。

美国作家辛格曾说:“我们正生活在一个每个人都在寻找自己的根的时代。”我常常在想,如果心中有一座祠堂,那么,他的内心就有路标。

三月香雪

铁凝

上世纪80年代初,我写过一个名叫《哦,香雪》的短篇小说,一个关于女孩子和火车的故事,香雪是小说的主人公。

上世纪80年代初,我是一家文学杂志的小说编辑,工作之余我在小说《哦,香雪》那样的山区农村有过短暂的生活。还记得那是一个晚秋,我从京原线(北京—太原)出发,乘火车在北京与河北省交界处的一个小村下了车。站在高高的路基向下望去,就看见了村口那个破败的小学校:没有玻璃、没有窗纸的教室门窗大敞着,一群衣衫褴褛的小学生正在黄土院子里做着手势含混、动作随意的课间操,几只黑猪白猪就在学生的队伍里穿行……贫瘠的土地和多而无用的石头使这里的百姓年复一年在困顿中平静地守着日子,没有发现他们四周那奇妙峻美的大山是多么诱人,也没有发现一只鸡和一斤挂面的价值区别——这里无法耕种小麦,白面被认为是至高无上的。于是就有了北京人乘一百公里火车,携带挂面到这里换鸡的奇特交易:一斤挂面足能换得一只肥鸡。这小村的生活无疑是拮据寒酸的,滞重封闭的,求变的热望似乎不在年老的一代身上,而是在那些女孩子的眼神里、行动上。

我在一个晚上发现房东的女儿和几个女伴梳洗打扮、更换衣裳。我以为她们是去看电影,问过之后才知道她们从来没有看过电影,她们是去看火车,去看每晚七点钟在村口只停留一分钟的一列火车。这一分钟就是香雪们一天里最宝贵的文化生活。为了这一分钟,她们仔细地洗去劳动一天蒙在脸上的黄土,她们甚至还洗脚,穿起本该过年才拿出来的家做新鞋,也不顾火车到站已是夜色模糊。这使我有点心酸——那火车上的人,谁会留神车窗下边这些深山少女的脚和鞋呢。然而这就是梦想的开始,这就是希冀的起点。她们会为了一个年轻列车员而吃醋、不和,她们会为没有看清车上某个女人头上的新型发卡而遗憾。少女像企盼恋人一样地注视无比雄壮的火车,火车也会借了这一分钟欣赏窗外的风景——或许这风景里也包括女孩子们。火车上的人们永远不会留神女孩子那刻意的打扮,可她们对火车仍然一往情深。

于是就有了小说主人公香雪用一篮子鸡蛋换来火车上乘客的一只铅笔盒的“惊险”。为了这件样式新颖、带有磁铁开关、被香雪艳羡不已的文具,她冒险跳上火车去做交易,交易成功,火车也开动了,从未出过家门的香雪被载到下一站。香雪从火车上下来,怀抱铅笔盒,在黑夜的山风里独自沿着铁轨,勇敢地行走三十华里回到她的村子。以香雪的眼光,火车和铅笔盒就是文明和文化的象征了,火车冲进深山的同时也冲进香雪的心。“世界那么大,我想去看看”——那时还没有三十多年后网上的这一声感叹,若有,香雪会是一个响应者吗?

《哦,香雪》发表于1982年的《青年文学》杂志,1983年春获得全国优秀短篇小说奖。获奖和被文学前辈肯定的喜悦心情尚未褪去,同年3月25日、26日的《人民日报》“大地”副刊又连续两天刊载我的这篇小说,且配以大幅插图。插图表现的是小说中的一个场景:绿皮火车停在小村站台,香雪和她的乡亲们涌在车窗下,挟裹着车头喷吐的热腾腾蒸汽,利用那宝贵的一分钟,或结伴仰望车厢里那些陌生的面孔,或高举着荆编篮子向火车上的旅客兜售核桃、鸡蛋。插图作者不惜笔墨,将那人头攒动的画面描绘得细致、欢悦。后来我得知,《人民日报》极少刊登小说,更少连载小说,亦少有为小说配以这般隆重的插图。可以想见在当年,作为一个初出茅庐的业余作者,我接连读到那两天的《人民日报》的心情,那是意外的惊喜,是自我感动,也还有夹杂着虚荣心的亢奋。我在报刊亭买了那两天能够买到的所有《人民日报》,分别寄赠亲朋好友,并留出两份摆在书桌显眼处,每日“捧读”几遍。

1983年的那个春天,我不断接到读者来信,那些信来自不同的地方,写得热情、诚挚,信的主题是同一个:读者们在《人民日报》上读到了《哦,香雪》,他们喜欢这个小说,喜欢并心疼着香雪。我读着那些字体各异的来信,感受到当年一张《人民日报》的辐射力和影响力。正是通过这张报纸,更广大、更偏远、平日里不看小说的人们得以认识了香雪。我应当感谢的还有香雪,她从深山皱褶里出来,走进了那么多普通读者的心。我那颗自我陶醉的心渐渐沉静下来,因为我所获得的荣誉,实在是那个变革的大时代给予一个青年作者远超出她文学才能之上的慷慨馈赠。

三十五年过去了,我也算写过一些小说。如今,当我在一些文学交流的场合同读者见面时,却还常常听他们讲起当年从《人民日报》上读《哦,香雪》的感受。一位在铁路系统工作的记者告诉我,1983年他在村里念初中,读到了《人民日报》上的《哦,香雪》,便渴望将来当个列车员,又神气又好谈对象。几年前的一次文学讲座中,一位金融业的职员告诉我,他是湖南人,当年因为读了《人民日报》上的《哦,香雪》,就决心一定要考上大学,从自己的小山村走出来见大世面。在这些年轻人身上,我看到一个醒来的民族打量自己那积极的惊异目光,一个时代那求变的、期盼新生活的势不可挡的行动力。而一个写作者,只有像谷穗对大地深深弯下腰那样,对生活深深弯下腰去,才有可能听见大山深处一个女孩子的心跳,才有可能捕捉到一个时代富有活力的脉动。

三十五年过去了,香雪的深山已是河北省著名旅游风景区的一部分,火车和铁路终于让更多的人发现这里原本有着珍禽异兽出没的原始次生林,有着可与非洲白蚁媲美的成堆的红蚁,有着气势磅礴的百里大峡谷,有着清澈明丽的拒马河,从前那些无用的石头们在今天也变成可以欣赏的风景。从前的香雪们早就不像等待恋人一样地等待火车,她们有的考入度假村做了服务员、导游,有的则成为家庭旅馆的女店主。她们的目光从容自信,她们的衣着干净时新,她们懂得价值,她们说:“是啊,现在我们富了,这都是旅游业对我们的冲击啊。”从前她们把旅游说成“流油”——“真是一桩流油的事哩”。而香雪们的下一代也已成人。

时间在前进,科学技术在飞奔,人类的物质文明在过去二百年里发生的变化远远超过了前五千年。我愿意拥抱高科技带给人类所有的进步和幸福,但巨大的物质力量最终并不是我们生存的全部依据,它应该是巨大精神力量的预示和陪衬。如今,养育我们的山川大地已是日新月异,旧貌换新颜,为什么许多读者还会心疼和怀念香雪那样的连什么叫受骗都不知道的少女?我想起当年一位读者给我的信中写到,纯净的香雪涤荡了我们心头征战生活多年的灰尘。当我们渴望精神发展的速度和心灵成长的速度能够跟上科学发明的速度,有时候我们必须有放慢脚步回望从前的勇气,有屏住呼吸审视心灵的能力。遥远的香雪们身上散发出来的人间温暖和清新的美德,就依然值得我们葆有和珍惜。

1983年3月的《人民日报》在我手上已经发黄发脆,但我面前呈现的却是一场晶莹的香雪过后,如云如烟的山桃花怒放之后,鸟儿鸣唱,满目青山。

泥土芬芳

谭仲池

收割早稻的时候,我来到浏阳河畔的梅田湖村。朝田垄望去,一边是千亩稻田,沉甸甸的、金灿灿的稻穗,在夏风的吹拂下,翻卷着此起彼伏的波浪,连接远山重叠的苍翠;一边是百亩荷花,开着红艳的花朵,绿叶簇拥,莲蓬摇曳,在阳光里格外俏丽夺目,生成水墨丹青的彩韵诗情。此情此景,让我情不自禁地吟诵古诗《汉乐府·江南》:“江南可采莲,莲叶何田田,鱼戏莲叶间……”

这是湖南乡村夏天美丽的风景,也是农民们辛苦却兴奋的丰收季节。

随着莲花丛中传来的歌声,我看见一群身材窈窕的村姑,穿行在层层叠叠的莲叶间,采摘鲜嫩的莲蓬。她们在阳光的涂抹下,绽放的笑靥,与莲花比美,毫不逊色。在金色田野里,缓缓移动的高大收割机,张着大口,吞吐着金子般的谷子。已收割完稻子的田野,平展如镜,连泥土也散发着芳香。闻着这缕缕稻谷香、莲花香以及湿润清甜的泥土芬芳,我感到格外惬意。我就是在泥土的芬芳里长大的农村孩子,我知道泥土的芬芳是大自然中最原生态的芬芳,是食五谷的人都能咀嚼到的生命芬芳。

这时候,放了暑假的小学生,在村前、田边的稻草垛和用秸秆制作成的稻草艺术迷宫间嬉闹、奔跑,发出阵阵欢笑声。上了年纪的老人,三三两两地来到晒谷场上,看烘干机将湿漉漉的稻谷,烘干成粒粒闪亮、堆成小山似的金色谷子,脸上泛起幸福的笑容。我心里明白,眼前的富庶景象和乡村的绚丽风光,不知道梅田湖的老乡盼望了多少年。

早在三十多年前,我就来过梅田湖村。记得那年夏天,山洪暴发,梅田湖面临泄洪的危险。为了乡亲们的安全,做好转移准备,就必须做好居住在溢洪道旁边的移民户的思想工作。那时,进库区的路,又窄又弯,坑坑洼洼,车子无法开进去,只能靠步行。

天下着倾盆大雨,又刮起阵阵狂风,雨伞毫无作用。我和乡村干部,顶风冒雨,踏着泥泞小路去老乡家,全身被淋湿。老乡住的都是土砖屋,有不少土屋没有盖瓦片,屋顶盖的是稻草和茅草,遮不住风,也挡不住雨。我们走进老乡家里,就见到因屋顶漏雨只好戴着斗笠坐在家里的老乡。生产队长告诉我,这些移民户的生活非常艰难,住屋、吃饭都成问题。

想起这段往事,我至今心里仍感到沉重酸楚。夜幕降临,我一个人独自走进湖区移民村,想去看看移民们现在的实际生活状况。

转过一个小山坡,移民村就出现在眼前。新盖的移民住宅,一色的红砖楼房,玻璃窗户。泛着黑色光泽的柏油路直通到家门口。四周绿树掩映,屋坪花草盛开。栋栋楼房的窗口,闪耀着明亮灯光。家家户户的门口,不时飞出欢声笑语。村路上,湖塘边,璀璨的路灯光芒,洒落在树叶间。月光和灯光温柔地勾画出山村的清晰轮廓,这是蓬勃世界的甜蜜宁静。身临其境,我就像是在梦中行走。此刻,藏在心里的梦,飘然成遥远的箫声,田园的恋歌。

村民服务中心的灯光最亮。我在那里看到墙壁上挂着许多奖牌,其中有一块叫“全国生态文化村”,让我颇感兴趣。我知道,这块奖牌的分量是与整个村的生态建设的实际成果紧密相连的。在这里,我遇见了一位叫钟长松的老移民。他今年六十多岁,精神状态很好,而且很健谈。我从与他的交谈中得知,他1964年来到当时的梅田大队大屋组,直到1998年才盖起两层共三百平方米的新楼房。现在家中电冰箱、洗衣机、空调样样都有。最近,他家又买回一辆小轿车。钟老还告诉我,为了帮助库区移民尽快富裕起来,一个都不掉队,党和政府出台了库区移民补助政策,每人每年六百元,从2006年开始,一直补助二十年。这对于移民发展生产,起到了“四两拨千斤”的作用。所以,湖区的森林一直都保护得很好,水源也没有受到破坏和污染。

这时,门外走过排着整齐队伍、从城里来的中学生。钟老指着他们对我说:“这是到我们村教育实践拓展基地来体验的省城学生。他们在辅导员的带领下,分散住在老乡家里,学犁田、插秧、种菜、捕鱼,还可上山采摘水果,下田采摘莲蓬,进大棚直观养殖流程。这些孩子在农家吃饭前,辅导员和孩子们一齐朗诵李绅的诗:‘锄禾日当午,汗滴禾下土。谁知盘中餐,粒粒皆辛苦。’让学生感知农民耕作的辛苦劳累,粮食的来之不易。”

我告别老乡,朝村书法活动室走去,正好碰上曾和我一起当兵的退伍战友,被当地老百姓称为“新乡贤”的周树兴先生。他正在给村民写对联。我悄悄地站在他背后,看他写完一副“政惠三农千村美,春入万户百业兴”的对联时,不禁赞叹:“好,写得好!”周树兴回头望见我,有点惶恐地说:“出丑了,出丑了。”我说:“真是好。好就好在说出了:真正解决‘三农’问题就是要靠党的政策,如春风化雨,润泽万户千村。”听我这么说,周树兴直点头,告诉我,村上有个习惯,乡亲们新修房屋,过年过节,做红白喜事都喜欢贴对联。很早以前,就成了当地的乡村文化标志。我说:“你说得对,建设全面小康社会,一定不能忘了农村文化建设。”这时,从门外走来的村党支部书记周峰接话说:“在这个问题上,我们支部成员认识都很统一。近几年,村上投资一千多万元,建了道德讲堂、生态景观文化长廊、村图书室、老年活动室、农耕文化园等设施。村上的道德讲堂,农闲时,都由村上的党员干部和选出的新乡贤讲课。村民爱听。村上评选出的‘好少年’‘好能手’‘好婆婆’‘好媳妇’‘文明家庭’等都要张榜表彰,让村民们向他们学习、看齐。”听了周峰的情况介绍,我心里特别高兴,说:“你们在‘种文化’,它跟种粮食一样重要。”

夜访归来,明月渐渐隐进云层,我毫无睡意。坐听蛙声蝉鸣,静闻泥土芬芳。此刻,我想写乡村移民的甜梦、憧憬、向往;写农村改革给乡村带来的富裕、文明、欢乐;写土地和山水的厚重、灵秀、明媚;写明天乡村朝霞的金红,学校书声的悠扬。也就在此刻,有月光透过窗户,有风铃摇醒文字,白天我参观考察现场的镜头,又一个一个清晰地在眼前叠影。

梅田湖,是我心中一直印象很深的一座山间水库。

它始建于上世纪五十年代,是库区农民用双肩挑出来的,是一座造福山区农民的水库。登上湖堤,天空正下着细雨,湖上一片白茫茫,看不见水波的碧蓝和鱼跃莺飞的情形。湖中的岛,岛上的山,山上的亭,亭边的树,都淹没在飘渺如丝的乳白色雨雾之中。不一会儿,雨停了,阳光透出云层,揭开了梅田湖神秘的面纱。湖上大小不一的小岛,像翡翠浮在微微荡漾的清波之上。湖面上的轻舟和湖岸上的楼台飘扬的彩旗酒幡,都一齐在阳光里披金泛彩。

在梅田湖村,从荷花盛开的田垄深处,走来一位英俊的小伙,给我们每人送上一个绿色鲜嫩的莲蓬。我剥开莲蓬,品味着清甜爽口的莲籽,仿佛又闻到了湿润的泥土芬芳。周峰很自豪地介绍道,这个小伙子大学毕业后在省城几家大宾馆做过副总,今年才三十多岁,放弃在省城优厚的生活条件,辞职回乡当了村官,干得很好。“干得很好”四个字是有分量的,可见周峰对人才的器重。是啊,在人心浮躁的环境下,一个大学毕业生能自觉洗尽铅华,睁大望远的眼睛,找寻自己的人生价值,这不就是习总书记强调的要培养真正的懂农业、爱农村、爱农民的新型农民吗?我用敬佩的眼光打量着这位在烈日下奔忙,浑身汗湿的年轻人,心想,他的心中一定储存着家乡泥土的芬芳。

平整的土地,如一个巨大的棋盘,上面布满了各色各样的绿色生态棋子。蜘蛛网似的电力排灌系统,农业机械进出方便的机耕道路,像一条金色的飘带点缀田间。最让我动心的是,国家高级生化工程师黄庆禄教授带领的专家团队,正在这里运用他的国家专利技术,让蔬菜种植逐步告别农药化肥。

在这里,我看到了名副其实、充满希望的“国家级美丽乡村标准化示范村”的实践标本。中国几千年的农耕文明,世世代代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农民,盼望的小康生活,不正是今天我们在追逐的中国梦吗?

想到这一切,我激动地俯下身子,颤抖着手,捧起一把泥土,这是一股怎样的沁入心田的泥土芬芳啊!它让我如痴如醉,感慨万千,热血沸腾。我的眼睛湿润了。此刻,广袤的神州大地,在我眼前呈现着无限的妩媚与妖娆。那个让我日夜眷恋、育我成长的小山村,也飘来了带着浓浓乡愁滋味的泥土芬芳……

青岛的色彩

王溱

每一座城市都有自己的色彩。

青岛的色彩是什么?

红瓦绿树,碧海蓝天。早在九十多年前,康有为的一封书信无意间为青岛秀丽的城市风貌做了定位。至今,许多青岛人还为此洋洋自得,引以为豪。

的确,依山傍海,山、海、城、景浑然一体,红瓦绿树碧海蓝天交相辉映,好一幅美丽壮观的城市画卷。然而,青岛仅仅是自然景色美吗?仅仅是因为有大海,有高山,有绿树,有各式的建筑,而让人情有独钟吗?

青岛的色彩姹紫嫣红,斑斓迷人。

这里原本是一个小渔村,为何叫青岛,众说纷纭。但面对众多的考证,青岛人最喜欢的还是那个美丽的传说:很久以前,浩瀚的大海近处有一个前海湾区,那里环绕着一个无名小岛,岛上绿树成荫,终年郁郁葱葱,远远望去令人心旷神怡,于是人们叫它“青岛”。

地名虽然只是个符号,却蕴含着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寓意和文化精髓。

青岛一直被视为年轻的城市,建置历史很短,迄今只有一百二十七年。但这片土地却古老而深沉,散发着弥久而醇香的历史文化气息。

两千多年前,秦始皇统一中国后,兴师动众三次来现在归属青岛之地的琅琊台巡察。春秋战国时期,琅琊是齐国的重要城邑,齐桓公、齐景公都曾来此居住过。公元前472年,越王勾践灭吴后,北上称霸,由会稽徙都琅琊,也在此逗留过。秦始皇到此,“大手笔”彰显皇威,迁民三万户修筑琅琊台,以观海望日,并两度派遣徐福等方士携童男童女从琅琊台入海求仙,从此琅琊名声大振。这里还有崂山、天柱山等名山,峦峰直上,气势非凡,自是帝王将相敬拜之地,更是文人翘首之处。李白、白居易、李商隐、熊曜、苏轼等文人学士纷至沓来,留下一篇篇脍炙人口的诗文,给古老的“青岛”无形中增添了厚重的文气和“墨香”,也给史学研究者提供了神秘而巨大的探索空间。

上世纪30年代,不知是巧合还是历史重演,一大批现代文化名人驻足青岛,数量之多,时间之久,令人瞩目。鲁迅、杨振声、闻一多、梁实秋、王统照、沈从文、汪静之、洪深、老舍、吴伯箫、王度庐、郁达夫、朱自清、郑振铎、石评梅、苏雪林、丁玲……一个个名字耳熟能详,如雷贯耳。他们成为青岛文化史上一道亮丽而独特的风景。当时的青岛,呈现出一派浓墨重彩的多元文化景象。

犹如潮汐水涨水落,又如赤潮海水颜色时常变化,古代的青岛,现代的青岛,也曾乱云飞渡,秋风萧瑟。

矗立在青岛五四广场的那个巨大的火炬雕塑,许多人未必知道它的背景,也未必明白为何会在一个城市的政治中心放置这样一个色彩鲜艳的火炬。它的背后,关联到青岛一段悲痛的历史。

第一次世界大战结束后,1919年1月18日在巴黎凡尔赛宫召开和会。会上,美、英、法三国主张把德国在山东的权益转让给日本,北洋军阀政府准备在和约上签字。这引起广大中国人民的愤怒。5月4日,成千上万的北京学生在天安门广场举行示威游行,高举写着“拒绝在和约上签字”“还我青岛”“宁肯玉碎,勿为瓦全”等字样的标语,并开展集会、罢课等活动。五四运动最后形成全国规模的爱国运动,并最终迫使北洋政府拒签和约。青岛作为五四运动的导火索,被历史永记。2007年,青岛五四广场对市民开放,巨大螺旋式上升的红色“五月风”仰天挺立,像是在默默诉说着历史的苍变。今天,这座雕塑已成为青岛的标志性景点之一,每天吸引着众多游客。

许多人说,青岛是个多元化的城市,既有齐鲁文化的传统观念,又有开放包容的现代意识,更有敢为人先的开拓创新胆略。

耳听为虚眼见为实。如果工作或生活在青岛,这样的感受一定会更强烈。

青岛有个区叫黄岛,与青岛市区隔海相望。以前岛上土层极薄,“潮汐薄岸,地极泻卤”,不适宜树木生长,远望土石赭黄,故名黄岛。然而,谁也没想到这块不毛之地会在日后变成“金凤凰”,展翅高飞,耀眼四射。2011年,一条全长七千八百米的海底隧道,把青岛和黄岛连接在一起;翌年,一座全长三十五点四公里的跨海大桥横跨胶州湾,又把青岛东、西两个主要城区连接起来。疏通了大动脉,黄岛从此充满朝气和力量。如今,这个被冠以“西海岸新区”的全国第九个国家级新区,成为青岛最大的行政区,光人口就有一百五十多万,是国家海陆统筹发展试验区、国际高端海洋产业集聚区、海洋经济国际合作示范区、国际航运枢纽、山东半岛蓝色经济先导区、海洋科技自主创新领航区、深远海开发战略保障基地……光这些新潮的名号就足以让人刮目相看。

青岛还有一个“岛”,叫红岛。这是胶州湾内的第一大岛,海岸线漫长且近海物产丰富,有各种鱼类、贝类、蟹类等,特别是“红岛蛤蜊”,声名远扬。记得小时候,许多市民赶到海水落潮时,拿着铲子、水桶到海边挖蛤蜊,那情景至今难以忘怀。然而,单纯靠海产品带动不了经济大的发展。红岛及其周围一直陷在“进不来,走不出”的瓶颈之中。2012年,红岛经济区正式挂牌。这是青岛市委、市政府为实施“三城联动”发展战略的又一大手笔,它直接把红岛经济区及周边区域的功能定位为交通便利、设施完善、人才汇聚的智慧型、生态型、现代化国际城区。前年,这个“新区”就累计引进项目935个,总投资2176亿元;新开工亿元以上重点项目31个,竣工20个。一些网信科技产业园、云计算数据中心、科学技术发展中心、软件和服务外包交易中心等龙头项目也先后签约落户。昔日的盐滩泥洼之地,矗立起一座座现代化的高楼大厦,整洁宽阔的园区,处处洋溢着艺术和科技的氛围,吸引了大批尖端和专业人才。红岛真正“红”起来了。

青岛,黄岛,红岛,冥冥中似乎早有安排。三种主打色彩连接在一起,象征着蓬勃,和谐,向上。大青岛在书写着新的篇章。

实际上,青岛的主色调还是离不开“蓝”。大海是蓝色的,这就注定青岛与“蓝”有缘。

2008年,青岛因为有条件优越、环境优美的大海,成为2008北京奥运会和第十三届残奥会帆船比赛举办城市。国际赛事让青岛的知名度和城市形象发生前所未有的变化。现在,青岛奥帆基地依然经常是帆影点点,千帆竞发。每年“克里伯环球帆船赛”都要在这里举行。一艘艘挂着不同国家旗帜的白帆在蓝色的大海上乘风破浪,勇往直前。奥运精神在延续,光大。

国家深海基地管理中心,坐落于风景秀丽的青岛即墨区鳌山卫。它的面前是宽阔无垠的黄海。一道雄伟的大坝,轻轻将大海划开,拥揽着两侧的草岛和柴岛,怀中是那片静谧的海湾,给人一种神秘庄严又有些温馨的感觉。这里是继俄罗斯、美国、法国和日本之后世界上第五个深海技术支撑基地,是实现中华民族“可上九天揽月”“可下五洋捉鳖”的宏伟夙愿,维护国家海洋安全和海洋权益的桥头堡,具有深远的战略意义。“蛟龙”号每次从这里出发,如同一条巨龙,在蓝色的大海里畅游,翻腾。自海上试验以来,“蛟龙”号取得丰硕的深海科考成果,成为国家推进地球资源探索的重要保障,成为我国参与未来国际海洋竞争的重要力量。

还有那个叫“蓝谷”的地方,听名字就与大海有关。它位于崂山北麓、黄海之滨,鳌山湾畔,依山面海。域内山、谷、湾、海、岛自然交替,环境优美,生态优势也非常明显,有面积达七点二平方公里的海水溴盐温泉,还有覆盖面达百分之五十六的森林。以前,这里是农民、渔民开垦、出海之地,而今,已成为“海洋事业的聚集中心”。蓝色的大海让青岛拥有强势的海洋科技研发实力和人才资源。海洋科研与教学机构占全国的三分之一以上,涉海领域两院院士占全国的百分之七十,高级海洋专业技术人才占全国同类人才的百分之四十。“蓝谷”正是仰仗这种得天独厚的优势,大刀阔斧,鼎力前行。海洋科技研发、海洋成果孵化和交易、海洋新兴产业培育、蓝色教育文化人才聚集,一个个与海洋有关的项目,纷纷破浪而来。

与蓝色的大海有关的,还有青岛港。位于山东半岛南岸胶州湾内的青岛港,已有一百二十五年历史,与青岛建置相差只有两年之微,是货真价实的“老港”。港内水域宽深,四季通航,港湾口小腹大,被视为绝佳优良港口。青岛港现在拥有码头15座,泊位72个,包括可停靠19100TEU船舶的世界最大的集装箱码头、40万吨级矿石码头、30万吨级原油码头。它与世界上130多个国家和地区的450多个港口有贸易往来,被国务院明确定位为现代化的综合性大港和东北亚国际航运枢纽港,是我国第二个外贸亿吨吞吐大港,太平洋西海岸重要的国际贸易口岸和海上运输枢纽。“老港”不仅老当益壮,还返老还童,迸发着勃勃生机。

蓝色为青岛带来荣耀,带来机遇,也带来发展和更加辉煌的前景。做好海洋这篇大文章,早已成为青岛人的责任和使命。相信不久的将来,蓝色的大海一定还会给青岛带来更多的惊喜。

白色是洁净的象征,是色彩中的基础色调。它同样与青岛的发展密切相关。

曾经,一个叫张瑞敏的企业家,让工人把几十台不合格的冰箱用铁锤砸烂,成为轰动全国的新闻。时光荏苒,三十多年过去,青岛电冰箱厂早已消失,变成海尔集团。如今的海尔是全球大型家电品牌,据某世界权威市场调查机构发布的2016年全球大型家用电器品牌零售量数据显示:海尔大型家用电器2016年品牌零售量占全球市场的10.3%,居全球第一,这是自2009年以来海尔第八次蝉联全球第一。在美国、德国、日本等发达国家,海尔的产品一点也不陌生。据统计,美国有超过30%的家庭使用海尔家电,60%的欧洲人认知海尔品牌。这让中国人骄傲,也让青岛人脸上有光。

具有中国民族企业基因的白色家电,像一条洁白美丽的长缎,曼舞在流光溢彩的市场竞争画卷中,散发着独特的幽香。在青岛,有着同样芳香的产品还有许多。和谐号动车、青岛啤酒、海信电视、澳柯玛冰柜……它们五光十色,光彩照人。

青岛这座美丽的城市,这座充满朝气的城市,如今已赢得数不清的桂冠与荣誉:国家沿海重要中心城市、滨海度假旅游城市、国际性港口城市、国家重要的现代海洋产业发展先行区、东北亚国际航运枢纽、“一带一路”新亚欧大陆桥经济走廊主要节点城市和海上合作战略支点城市,还入选了全国文明城市、中国最具幸福感城市。

漫步在青岛街头,可以看到栈桥的“回澜阁”,鲁迅公园里的“琴女”,小鱼山的“览潮阁”,榉林山上的电视塔,奥帆基地的“情人坝”,浙江路上的“天主教堂”,黄县路的“老舍纪念馆”,福山路的“康有为故居”,海洋大学里的“一多楼”;还可以到有“万国建筑博览”之美誉的八大关转一转,那里有遮天蔽日的参天大树,有让人心情愉悦的满眼绿草,有精致而典雅的别墅群,有宁静而悠长的步行道,还有一对对浪漫美好的情侣倩影。

当然,青岛最美的还是人。青岛人受孔孟传统思想影响极深,以善为上,豁达,好客;同时又接受西方文明思潮,平和,友善,博爱。青岛的“微尘”享誉全国——这个迄今不知名姓的“爱心人”,已经成为青岛人乐善好施的象征和代名词。每年有成千上万的“微尘”涌现,有数不清的“爱心驿站”“文明使者”“笑姐团队”“志愿服务”活跃在城市的每一个角落,他们用火热的激情,勤劳的双手,无声的行动,为这个城市描绘着一幅幅灿烂多彩的图画,让这个城市更加美好、辉煌。

青岛的色彩,在新时代的浪潮里,一定会更加亮丽鲜艳。

广佛候鸟

许锋

每到周末,我便坐单位的大巴从狮山出发——这是佛山西部的一个小镇。大巴先走一段广三高速,再转入沈海高速广州支线,没跑多久就进入广州环城高速。这一段路,大巴行驶的速度没有刚才那么快——车流汹涌,逼迫得你要慢下来,甚至走走停停。但时候不长,大巴又转入华南快速干线,这是要跑的最后一段高速,只有几公里,之后,大巴从中山大道收费站出高速,进入广州城区。听起来路况复杂,其实简单,常跑这条路的人,一个小时都用不上;路程也不算长,不到五十公里。

大巴不会把每个人都送到家门口,市区有几个“站”。我在华南师范大学门口下车,再走到对面换乘公交车。我要回的地方是广州开发区,在广州东部,距离市区不到三十公里。广州是个大城,市区的概念很宽泛——从南至北,由东到西,越秀是市区,海珠是市区,天河也是市区。我下车的地方差不多是黄浦区和天河区交界之地。

我说的市区就指的这儿。

等车的都是年轻人,我那时也是年轻人。人很多,都刚下班,又是周末,一脸松懈,又一脸快乐。夏天,天热,但广州的热不像北方的热,是湿漉漉潮乎乎的热,湿漉漉潮乎乎的热遇上青春洋溢的脸,在夕阳的光影里,尤其那些女生,个个肤如凝脂,面若桃花。

这时候是晚上七点;有时早一点,有时晚一点。我的肚子“咕噜噜”地叫了一声。我给妻子打电话说正在华师对面等车,还要一点时间才能到家。公交车的班次虽然排得很密集,但由于这里是过路站,车进站时已经超负荷,车厢里塞满了人,密密麻麻;车门打开,竟无一人下来。我踮起脚尖远远地望了一眼,心生畏惧。有人硬着头皮往车厢里贴,先贴上去,再挤,挤一挤,动一动……一次能上去两三个人。我不是怕挤,可我背着很沉的电脑包,我怕我挤上去可电脑包没上去,或者电脑包上去我没上去。

在周末要等到一辆空荡荡的公交车是没有可能的。我从七点等到八点,等到华灯初上,万家灯火,人头攒动的候车景象才算有了一点缓解。我上了车,站稳,一手抓住扶手,一手拽出纸巾,擦汗。衬衣湿透了,裤子湿透了,整个人都湿透了,湿气遇到车厢里的冷气,特别舒服,像小时候三伏天的中午吃了一根冰棍;很快,难受起来,浑身上下像裹着一层薄冰。

大巴开得很快,但速度刚起来,便要停,站站停,耗去不少时间。途中,我有了座位,饥肠辘辘的紧迫感一阵赛过一阵。我抱着电脑包,望着窗外,望着天,半碗月亮挂在天上,挺好看,星星不多,疏星寥落。

大巴离市区渐行渐远,沿途不繁华,也没有多少高楼大厦;一段又一段路,甚至黑魆魆的。我想听听夜风,闻闻郊外的气息,但车厢是密闭的。车里很安静。

两个小时之后,大巴开进开发区。曲终人散,倦鸟归巢。

从下午五点上车,到晚上十点到家——我整整“飞”了五个小时。

广州和佛山两座城市间,其实飞着很多像我这样的候鸟。他们在广州工作,在佛山生活——或者,在广州生活,在佛山工作。

有的候鸟每天都扑棱棱地飞,不分季节,不论寒暑,不知疲倦。

我曾经的疲倦,其实不是因为在佛山西部工作,在广州东部生活,看似遥远——与地域和距离无关,或者有关,但关系不大。与你选择的交通工具有关。单位的大巴有既定路线,城市的公交车也有既定线路,不能为某个人而随意改变。从出发地到目的地实际距离不过七十公里。如果你驾着自己的车,由西及东,穿越橙红的夕阳,穿越两座常住人口加起来两千多万的城市,忽而佛山,忽而广州,忽而又回到佛山……手机短信不断地自动跳出“欢迎您……”在夕阳的最后一抹余晖里推开家门,闻到家常菜的香,是不是恍然有“若白驹之过隙,忽然而已”的壮怀?

那时,我还没车。

那时,也还没有“广佛同城”的概念。广州是广州,佛山是佛山。一个是省会,一个是地级市。广州的电话区号是020,佛山的电话区号是0757。广州的车牌号段是粤A,佛山的车牌号段有粤Y,粤E,粤X——竟然有三种。我是一只一不留神从广州飞去佛山的鸟。但是,我发现,广州与佛山“我中有你,你中有我”——广佛接壤边界长约两百公里——不少广州人一抬脚就到了佛山地界,很多佛山人一抬脚也到了广州辖区,像以前分了家各过各的兄弟,有事没事互相串个门,唠唠家常。广州是大哥,佛山是小弟。

其实,广州和佛山以前就是一家人。广州古称番禺。公元前214年,秦统一岭南,在岭南地区设置南海、桂林、象郡。南海郡辖番禺等四县,郡治番禺。

广佛两城,同根同源,同风同俗。

司马迁在《史记·货殖列传》中言:“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广佛居民,自古就有生意往来。我在撰写《陈启沅评传》这本书时,对陈启沅这位晚清商人有了深入了解,他是佛山西樵人,在家乡简村兴办缫丝工业,他的工厂是我国第一家民族资本经营的机器缫丝厂,他也在广州扬仁南街开办了丝庄,直接与洋行打交道,销售自家产的蚕丝。

以前,广佛间的人来来往往,走陆路,陆路叫“广州城西渡海陆路”,是有文字记载的历史上第一条贯通广佛的路,始建于明崇祯年间。由城西渡海南岸,经盐步、佛山、黄鼎、西樵、九江诸乡,落通顺德、新会、三水、香山诸邑。路有两米宽,铺的是麻石子。也走水路,广佛两城河涌、水道纵横,水网密集,水上交通虽然迟缓,但很方便。还走铁路,1901年12月,广东第一条铁路——广三铁路动工兴建,1904年全线竣工通车,全长48.9公里,起于广州珠江南岸石围塘,经三眼桥、佛山、小塘、西南至三水。每天有上万人坐着蒸汽火车来来往往,朝发夕至,朝至夕返,“老广”坐火车到佛山买菜,买鱼,买各色各样的“起地鲜”“起水鲜”——刚从地里挖的蔬菜,刚从水里捞的鱼,看着就活色生香,真是“空空两手去,手提肩挑还”。

那火车像广州人和佛山人的通勤专列。

2008年,国务院提出“强化广州佛山同城效应”;2009年,国务院要求“深入推进广佛同城化”。之后,广州、佛山签署《广州市佛山市同城化建设合作协议》——广佛同城正式启动。

我则像是提前洞悉了季节变化的鸟,早早地开始在广州东和佛山西之间盘桓。我在周一清晨和周五夜晚,以夙兴夜寐的生活状态,聆听广佛同城的脚步声渐渐临近和清晰。

古老的广三铁路早已停止客运。如今,佛山市所属的三水居民去广州,有两条道可选,去三水南站坐高铁,二三十分钟即可到达广州南站,票价不到二十元;再从广州南站坐地铁到广州市区,半个小时左右可达。或去三水北站坐广佛肇轻轨,四十分钟到达广州火车站,广州火车站就在闹市之中,地铁四通八达。

佛山西部与广州中心城区的距离,被高铁和轻轨缩短到几十分钟顶多一小时之内。

我从三水北上了车。车票上没有座位号,不需要对号入座。这趟列车刚开通时我就坐过,那时乘客很少,整节整节的车厢空空荡荡,像乡村的集市赶上下雨的天,格外清冷。如今人多了,有的车厢甚至满员。列车从三水北开出,下一站是狮山北,再下一站是狮山,这里就是当年我这只候鸟的栖息之地。

列车上的人,有的是去广州逛街,逛北京路,逛天河城,看广州塔,就像当年广州人到佛山玩,买东西;有的属于候鸟,在广州与三水、狮山间往返;有的则在广州读大学,不用天天跑来跑去。高铁和轻轨让居民享受了同城之利。

居者有其屋。但年轻人的安居梦想在广州城里短时间难以实现,正如我当年也是住在开发区,而没能住到城里。在广州工作,在佛山西置业,同样一套房,省五分之三或五分之四,每天像一只候鸟似的飞来飞去,单程一个小时,你若觉得浪漫,就很浪漫,说不定能邂逅一段唯美纯真的爱情。你若觉得浪费时间,不妨读书,学习,轻轨比任何交通工具都平稳。你若觉得枯燥无聊,听一段相声,看一段喜剧,一天都开心。不到一个小时的路程,说给我西北老家的乡亲,可能觉得远;说给北京、上海的哥们,会激动得热泪盈眶。

三水,三江汇流。珠江的两大支流北江、西江与绥江汇流此地,因而得名。

三江汇流,自然水多;水多,植物长得就好,空气就好。三水有一座森林公园,树木蓊郁,溪水潺潺,鸟鸣虫喁之声不绝于耳。开车进去,将车停下,人随意走,能走一天,鼻翼间时时充盈着草木潮湿和芳香的气息。

三水西南街道上,粤A牌的车渐渐多了起来,广州青年前来安家,我知道,他们已经做好了成为一只候鸟的思想准备,广州与三水之间一大片蔚蓝的天空,会任由其翱翔。

行走自由,确为同城之最大利好。广州与佛山间,七年前开通了一段地铁,那是2010年11月3日,广佛地铁魁奇路—西朗段开行。魁奇路在佛山市禅城区,西朗在广州市荔湾区。中间有一站,叫千灯湖。千灯湖在佛山市南海区。此南海非彼南海——我曾将“南海”当作“南海”——中国最深、最大的海。我曾给外地人说起南海,有人竟听成海南。我连忙纠正——不是海南,是南海——知道黄飞鸿、叶问、康有为吗?他们的故乡!恍然大悟。

千灯湖是一座人工湖,占地三百多亩。湖周围有一千三百盏灯。

我在某个清晨来到千灯湖。雾霭沉沉,我仿佛闯入一座仙境,未及修行却突然脱胎换骨。我张开嘴深呼吸,让每一颗极其细微的水粒长驱直入。我知道那不是雾霾,不是那种伪装成雾又居心叵测的东西。她和光同尘,随遇而安,丝丝微冷与清凉涤荡着我肺腑里的闷气。

但雾茫茫的景象并不频繁。更多清晨,你步入千灯湖,湖水一望无际,都是碧绿的颜色。你若徒步行走,要走上好长时间。不如租一辆特别设计的自行车,我在最前面的座儿上“掌舵”,妻子和女儿在后面的两个座儿上蹬车,欢声笑语一路丢于湖中。行进间,会遇到“会车”,是已兜了一圈的情侣或另外幸福的一家三口人,那孩子年龄比我女儿小,兴奋得大呼小叫。

路上,黄发垂髫,怡然自得;面孔,都透着温润和典雅。

夜晚,一千三百盏灯齐齐亮起,不灯火通明,也不格外幽暗,树影斑驳,人影绰绰,夹杂其间的有本地人,有外地人,外地人里,有广州人。广州人来千灯湖散步,坐地铁,坐五站,用十六分钟。我特意到千灯湖畔请广州人吃兰州牛肉面——正宗、地道的“牛一碗”,坐地铁来,坐地铁回,无堵车之熬心,无停车之劳神。

2015年12月28日,广佛地铁西朗—燕岗段开通,广州海珠区、荔湾区与佛山南海区、禅城区串在一起——串进地铁车厢的人,每天超过三十万,最多每天四十万,每年超过一亿。

这一亿人里,有一半是候鸟。有广州飞往佛山的候鸟,也有佛山飞往广州的候鸟。候鸟飞的线路,是国内第一条跨越两个城市的全地下城际快速轨道交通线路——往明白晓畅里说——是国内第一条城市间的地下铁。

每天几十万候鸟的迁徙是格外生动和别致的。有的是去广州工作,有的是到佛山创业。来去间一个小时。一小时工作圈,一小时生活圈,一小时交际圈——我很羡慕他们飞的这个圈;他们飞的这个圈,比我当年飞的那个圈,缩小了五分之四,体面了百分之百。

2018年初,佛山市领导在谈及广佛同城时说,佛山对接广州的9条地铁线规划建设,将尽快实现两市轨道交通“一张网、一张票”。“十三五”时期,广佛同城化重点交通对接项目,有佛山地铁8号线对接广州地铁6、12、13号线,佛山地铁5号线对接广州地铁5、11号线,广州地铁19号线对接佛山6、10号线,广佛线、佛山地铁11号线对接广州地铁10、11号线,佛山地铁4号线对接广州2、3、7、18号线,佛山地铁2号线对接广州地铁2、7号线,广州地铁7号线对接佛山地铁3、10、11号线,广州地铁17号线对接佛山地铁3、9、11、13号线。

一大张密密麻麻的网。网上,架着一个个窝。一个个窝里,栖息着一只只鸟。一只只鸟,忽而盘旋,扶摇直上;忽而啼鸣,声闻于野。

2100年前,司马迁言,“番禺亦其一都会也,珠玑、犀、玳瑁、果、布之凑”。

广佛,自古就是一个市。也是一片茂密的林子。

西江华彩路

叶辛

西江苗寨,巍巍雄奇苗岭上空一颗闪烁光芒的星星。

西江苗寨,郁郁葱葱的雷公山白水河畔的一颗明珠。

半个世纪以来,西江苗寨和我结下了一生的情缘。

2018年的初夏时节,一个阳光明媚的日子,我又一次走进了西江苗寨。

这是我熟悉的西江苗寨吗?这是我无数次走进过的西江苗寨吗?是的是的,偌大的敢称世界干栏式建筑地标的一千四百七十二幢苗家木楼,仍然鳞次栉比地呈巨大的牛角状气势雄伟地坐落在东山坡上,路仍然是石板铺砌成的,那浓郁的飘散着酸香气息的苗家风味,仍然久久地弥散在空气之中。只是,只是我为啥感觉有点陌生了呢?只是我为啥还是感觉新奇、新鲜和那么点诧异呢?

于是我决定住下来,像年轻的时候在苗寨上住进老乡家中一样,在西江苗寨住上一晚。至少感受一下西江苗寨的白天和夜晚、黄昏和清晨,感受一下西江苗寨今天的二十四小时。正像苗歌里唱的:住在哪里都一样,哪里都是好家乡。好美的家乡。

青石古街

西江苗寨,很多到过这里的贵州人,都以为这是一个村寨。其实不然,这里有四个自然村寨,分别为羊排、东引、平寨、南贵。(注:这是今天按行政区划分的。当年,自然村落共有八个,现在已然连成了一片。)以往数次来这里,问到省有关部门的人,问到州里和县里干部,他们都会有把握地告诉我,西江苗寨共有一千二百户人家,每家一幢苗家木楼,所有的游客看到的顺坡而上建到东山坡高处的典型苗家干栏式木楼,共有一千二百多幢。

这一次我走进村委会,查验了户籍,西江苗寨共有一千四百七十二户,共计五千六百六十八人。苗家木楼的总数在一千五百幢上下。

不过,据说,西江苗寨上常年居住着七八千人。

今年四十五岁的莫世海告诉我,“光是我任总经理的‘西江千户苗寨文化旅游公司’旗下,雷山县旁边的剑河、凯里、黄平几个县来就业、打工的,就有七百多人。叶老师,你想一想,西江苗寨上今年已达三百八十家的饭店、酒家、农家乐,也都雇的有人,加起来只怕七八千还不止!”

这真的是西江苗寨发展旅游之后的新气象。记得十几年之前,我也来采访过,那时候,西江苗寨上的中青年苗家,都涌到广东、浙江沿海一带去打工了。散落在西江几个村寨上的老人和娃崽,一遇到要干重一点的体力活,找不到一个青壮年。

现在是下午3点多钟,我信步走在青石和鹅卵石铺设的古街上。哎呀,古街上的人流堪比上海的南京路步行街。家家铺子里挤满了购买和观看民族服饰和工艺品的游客,街面上的人流潮水般地从这一头涌过来,从那一头淌过去,满耳里是悦耳的歌声,满眼里看到的是即兴的舞蹈。宽敞一点的地势,只要有人放声一唱,就聚起了人堆,真叫作是“八层人坐,十层人站”,吸引着远方来的游客们停下来观赏苗家风情浓郁的歌舞。电瓶车按响喇叭慢吞吞地在人潮之中前行,人们刚刚避开的过道旋即又被欢声笑语的人群填满。

有节奏的鼓声“砰咚砰咚”敲击着,所有人的目光不由被吸引得望去。原来是一帮苗族老汉和奶奶,他们两人一行并肩而行,排着长队,穿着统一的黑色苗族服饰,老奶奶佩戴着闪闪放光的银饰,老汉们则穿着苗族汉子的传统紧身衣衫,他们每人手中撑着一把油纸伞,随着鼓点的节奏,不疾不慢、不慌不忙地踩着鼓点前行。围观的游客们顿时察觉了这一支队伍独特的美,他们有的举起手中的相机,有的就用手机,拍摄下苗族老人们风姿绰约的舞步和形象,还有的游客干脆亮起嗓门,高声夸耀着:

“好!好一场独有的广场秀!”

从贵阳陪着我下西江的小杨,本身就是雷山县的苗族,不由对我说:

“西江的老人娃娃,个个都有事儿干。看嘛,这些老人,每天这个时辰,都到古街上走半个小时,活动了筋骨,也给古街增添了一道景观。天天都有人朝着他们叫好!比年轻的姑娘小伙跳的舞还要受欢迎!”

七十四岁的苗族老人宋国伦对我说:“西江的娃娃们忙读书;老人们现在都有事儿干,有工作,有工资,参与分红……”

“分红?”我追着问,“分啥子红?”

“门票的百分之十八,拿来分给西江的每家每户。看你工作的多少,钱不少的呢!老人们的积极性高得很!”

小杨补充道:“过去老人们在家忙种田,上雷公山砍柴,烧炭,现在这些活都不干了!”

“为啥?”我又问。

“忙不过来啊。”宋国伦老汉道。

“那么,农家的活谁来干呢?”我不由得问,“每天有八九千的游客涌进西江,都要吃农家饭菜,都要尝尝酸汤鱼,那么多的糯米饭和蔬菜,那么多的鱼,总要有人养殖和种出来呀!”

“鱼是剑河大水库里喂养的。”宋国伦老汉简短地说,“每天汽车运过来。”

“粮食和蔬菜,”小杨接着道,“也是附近几个县供应过来的。要不怎么说,西江苗寨的游客,带动了周边几个县的经济呢!”

“我那旅游公司的七百多名农民工,除却剑河的,还有台江、黎平、施秉过来的。为啥雇那么多人呢?就是西江人忙不过来了呀!”莫世海说,“在西江,老的有老的事干,年轻的有年轻的事干;漂亮的有漂亮的事干,长相一般的有长相一般的事儿干。人人都活得很充实。”

雷山检察院的郭苏斌,平时喜欢摄影,这一次在西江苗寨碰到我,他对我道:

“叶老师,1982年,我在西江中学教书,放农忙假,要带着娃娃们到水田里干活。天没亮4点钟就起床,紧赶慢赶走到田头,天刚刚亮,你想想这段路有多长。”

他这话给我留下很深的印象。西江苗寨这地方,是紧挨着雷公山的最末一个苗寨,再往山下走,就要进入雷公山的原始森林了,不适宜搞种植业和养殖业。重视民族文化,发展旅游产业,西江苗寨找准了路子,走对了道。

熙来攘往的游客们像电影院散场般在古街上涌动,不绝于耳的欢声笑语造成了一阵阵鼎沸的气息。

苗寨之夜

我不是第一次领略西江苗寨夜色的美。

有几次,在西江吃过晚饭,我都是等到夜幕降临,登上观景台,把繁星点点的万家灯火看个够,这才离去,回凯里或是贵阳下榻。除了年轻时代在苗寨的阁楼上居住,我都没在西江苗寨的旅舍里过夜。

这一回不同,我入住的农家乐位置比景观台还要高,还要佳。

白天,喝着茶,我已经将西江苗寨的全景来来回回看了几遍。人们说,到西江苗寨来旅游,看什么?

我说看风景、看风情、看风光。

东山坡两座山峰,犹如两只巨大的突兀而起的水牛角。西江苗族的祖先,视牛为神圣物的老祖公们,仿佛受到沟通祖辈灵魂的点拨和启示,要求世世代代的西江苗族的后裔,随山就势地修村建寨。一代一代遵从祖训的苗家儿女,发挥他们的聪明才智,巧夺天工,经千百年来几十代人的努力,建成了今天呈现在我们面前的中国独有、世界无双、气势磅礴的苗族大寨。

如果说,白天我在露台上把整个苗族的穿枋吊脚楼,把苗家的建筑文化、田园风光,把新型的旅游民族风情细细地观赏了的话,这会儿,坐在夜的露台上,更觉得灯火辉煌,霓虹璀璨的点点繁星,恰似造型奇美的仙阁琼楼,如同天上人间般的华丽,流水啊,绿树啊,古树木桥啊,吊脚木楼啊,全都交相辉映着,尤似苗族古歌中赞颂的童话世界。

我坐了很久,直坐到旁边桌子上五六个北京游客离去,直坐到两个中年女游客喁喁细语说尽了回客房,直坐到角落那边的一对青年情侣打着哈欠离开,我仍然坐在那里,远眺着东山坡的美景出神。

苗家小姑娘来给我续水,我向她打听:“这灯光每天亮到什么时候?”

她甜甜地笑着,用轻柔的语调告诉我,过了半夜,两三点钟的样子,灯光才会渐次熄灭。她像是提醒我道:

“西江苗寨常对客人们说,我们这里的西边山坡,每一处农家乐都是观景台;东边山坡呢,处处都是舞台。你听,《美丽西江》的歌舞剧,正演到尾声哩!”

西江苗寨正中央的表演场,苗家歌舞的欢笑声和时而激越、时而舒缓的放歌,我仍然能隐隐约约辨别出来的。我甚至能分得出哪是抒情的飞歌,哪是苍凉的叙述盘古开天地以来的古歌,哪是欢乐的节日庆典歌,哪是情意绵绵的男女对歌……一整个晚上,与其说我是坐在栏杆边出神,不如说我是在凝神倾听,是在随着歌声一会儿昂扬、一会儿低回而沉思默想。

我想到了当知青时住在苗寨的阁楼上,那真是穷得恼火。说得含蓄一点,是温饱没有得到解决;说得直率一点,那就是冬天得靠政府拨下寒衣寒被,才能把冬天对付过去。而年年青黄不接的五六月间,还得依赖政府拨下回销粮、救济粮,才能渡过难关。

即便到改革开放初期,温饱是解决了,苗族老乡还是坦率地对我说,饭是有得吃了,娃崽一年也能缝一件新衣衫了,我们还是又穷又酸呀,靠酸菜辣椒下饭,一年到头吃一回肉,喝上一趟酒。青壮年纷纷跑到外头的世界去打工,有客人来,拿点酸菜、苦薯酒就算迎客。你那些年来时,不是还说,我们苗乡侗寨山水自然风光美,人仍然穷,是富饶的贫困嘛!

那些年里,不止一个成了家的壮年汉子、青年小伙对我说过:叶老师,到外头打工,是能赚到比家乡勤扒苦挣种田多的钱,可我们精神上也苦啊!过年回家乡,娃娃认不得亲爹。远在他乡,挨骂受训是不用说了,思念娃娃,想念婆娘,牵挂老人那种滋味,真是难熬啊!这种远离亲情的痛苦,我们喜欢歌、喜欢舞的苗家,更难忍受呀。

我保存下来的采访笔记上,那些年里,西江苗寨到外省去打工的青壮年,占到百分之九十六到百分之九十八。

而现今,除了读书当上了教授、副教授的,进步快当上了干部的之外,西江苗寨所有的青壮年,都在家门口就业,过上了安定祥和、老少家人团聚、其乐融融的生活。

袁刚县长给了我一组数据,独特、丰厚、风情浓郁、历史悠久的苗族大地域文化,促进了西江苗寨的大旅游,这股井喷式的大旅游势头,促进了西江苗寨的大发展。而发展起来的西江苗寨,愈加珍惜家乡方方面面的文化资源。

我眺望着夜色里的西江苗寨全景,陡地感到,灯光闪耀之中层层叠叠、鳞次栉比、气势恢宏的吊脚木楼群,恍若一只振翅欲飞、凌空而起的银色巨蝶。哦,那是不是和苗族神话、古歌中吟唱的蝴蝶妈妈灵犀相通呢?

西江清晨

下半夜,雷公山巅上照常地打雷了。惊天动地的雷声把我从酣睡中震醒过来,恍恍惚惚之间,我只觉得千百根巨大的圆木从山上滚落下来一般,“轰隆隆隆”地不绝于耳。

清醒过来之后,我细细地像知青时代在苗寨上生活时一样,辨别着一阵一阵的雷声,这是滚山雷、这是闷雷、这是落地雷、这是炸雷……雷声震耳,睡不着了,我索性亮了灯,坐起身子,枕着雷公山谛听。脑子里不时地掠过下西江之前,在贵阳读到的几篇学术文章:《西江的文化拐点》《西江模式——值得研究的民族文化旅游发展模式》《“西江模式”引领贵州全域旅游新方向》《用旅游扶贫模式迎接千户苗寨5A景区的创建》……读的时候,只感觉到,西江苗寨这十年来的发展,已经引起学术界的关注,人们纷纷把它当作研究对象,当作一个现象。在游客数量剧增,苗家收入提高,生活得安定祥和,吃肉成了常事的今天,历来信奉有酒同喝、有肉同吃这种均质化价值取向的苗家儿女,最大的变化是什么呢?

对了,明天早上,我得问问他们!就盯着这一点问。

雷公山上的雷声,渐去渐远,轰响一个多小时之后,平息了。我熄灯入睡。

是叽喳啁啾的鸟语把我唤醒的,推开窗户,一大股雷公山原始森林的气息扑面而来。哦,那是甜美的、清新的、沁人肺腑的草香原木气息,那是市井喧嚣的城市的早晨呼吸不到的。

我深深地吸了几大口醉人的空气,情不自禁探出头去。

西江苗寨正在我的眼前苏醒过来。天哪,我仿佛不认识她了,下半夜的一场雷雨,把西江苗寨的妆容彻底地洗刷了一遍,山啊,水啊,吊脚木楼啊,田坝坡上啊,一座座风雨桥啊,就连田埂小路、苗寨上袅袅娜娜升腾而起的轻烟薄雾,都似乎被画笔涂抹过一般,格外地清丽、明晰而悦目;郁郁葱葱的雷公山的原始森林上空,乳白色的晨雾凝滞不动,而飘飘悠悠的林岚缭绕着浓翠欲滴的杉木,轻纱薄绫般幻化开来。

太阳从东坡后面无声地跃出云层,顿时把整个西江苗寨的山水河谷树林村寨镀上一片光华,而交汇融合在一起的雾色林岚,随之变幻着、升腾着把万千气象一一地在我视野里徐徐展开。

我贪婪地凝视着眼前的一切。这是任何大家都画不出的大自然的瑰丽景致。

这是苗岭的早晨,西江苗寨的早晨,面对着东边山坡苏醒活跃起来的舞台,我又一次醒悟道:生活在西江苗寨的苗家儿女,为什么对这方山水、对山水间的草木如此敬畏、如此珍惜,因为他们自古以来遵循万物有灵的生存法则。故而在听到我问的问题时,他们会用质朴的语言说出一番深奥的道理。

到外头打工回来的农家乐店主,三十七岁的侯艳江对我说:

“外头的农家乐店主,都信奉去适应游客的口味。西江苗寨不一样,我们是要让客人们来适应苗家的口味。酸汤鱼、牛肉、农家小炒、糯米饭、鼓藏肉,那都是我们的饮食特色,这是我们的美食文化。我们自觉地保护这种饮食文化,还要传承给子孙后代,不做历史的罪人。”

吃饭是这样,盖房子也是一样。在北京打工十五年回到家乡的毛雨,他的专业是搞文创设计,他自豪地说:

“西江苗寨的每一幢新盖的木楼,都要修成传统的吊脚楼的模样。在我们这里,决不会出现钱多了盖洋别墅那种事儿。只因为,我们每个人都晓得,我是西江人。”

我是西江人,吃西江的饭,穿西江苗族的服饰,住苗家的木楼,就连喝酒唱歌也一样。

在西江,有一首喝米酒时必唱的歌,我年轻时就会跟着唱,那里面最出名的两句是:你喜欢要唱,不喜欢也要唱……

这是西江苗寨千百年来的酒文化,就如同他们的歌文化、舞文化、芦笙文化、银饰文化、建筑文化一样。

一个苗族老汉在风雨桥上由衷地对我道:“在我们这里,不但不能见钱眼开乱建房,随便拆自家的老房子也不行。寨邻们都晓得,一拆就是拆文化……”

村支书蒋仕杰今年四十七岁了,2008年之前,一直在广东、深圳打工,看够了外头世界赚钱的门道,他对我道:

“西江苗寨,纯朴的景,就是文化。现在这是大家的共识。我们西江的旅游得以发展,就一条,人文旅游,民族文化人文旅游。全省那么多旅游的地方,西江苗寨来的游客仅次于黄果树大瀑布,排名第二,靠的就是文化。”

我想,这就是西江苗寨和我当知青时不同的最大的变化吧。

太阳升上了雷公山高高的主峰山巅,把灿烂辉煌的万道霞光挥洒到苗岭的座座山头上,挥洒到西江苗寨的山水土地上,挥洒在这一片苗家的乐土上。

洛舍漾

张抗抗

洛舍,杭嘉湖平原一个水乡小镇。

洛舍是个喜乐的名字,北宋宣和年间,此地曾有“乐舍”之称,意即江南富庶宜居之地,也有说指南迁至此的洛阳人集居地,至近代终定名“洛舍”。小镇位于湖州市德清县境内,距著名的莫干山尚有二十七公里、距新市古镇也有三十公里左右,因而另成一隅自得其乐。小镇很小,一条街就走完了;小镇很老,史考早在新石器时代此地便有古村落聚居。小镇史上农桑稻米渔业丰衣足食,安逸闲静与世无争。但洛舍的与众不同,在于镇北有一个“大漾”,其水面浩阔,水波淼淼。我小时候站在大通桥头瞭望“洛舍漾”,觉得它像大海一样,坦坦荡荡望不到边际。那边——大人指着漾的远处说:岸北边就到邻县吴兴了。

“漾”——水流长、水摇动貌。《辞海》“漾”字解:泛、荡之意。漾水,古水名。漾漾,水波动荡。那首著名的苏联歌曲“山楂树”歌词:歌声轻轻荡漾在黄昏的水面上……

由此可知洛舍漾湖面宽泛、流水灵动。这个“漾”字用在这里,一字尽得风流。漾以洛舍得名,洛舍以漾为荣。洛舍漾水域条件优越,清康熙《德清县志》载:“鱼菱之利匪鲜”。据《德清水利志》记载,洛舍漾面积两千多亩,南起洛舍镇,北迄湖州市东林乡,北过湖州而入太湖。东苕溪从德清穿境而过,洛舍漾为东苕溪水系形成的湖泊,而东苕溪来自东天目山。古往今来,水就这么来去自由地荡漾着。饱满充盈的漾水,经过镇东的大通桥,与小镇的河港连成一体。在我幼年的记忆里,一条条河港穿镇而过,房屋被四通八岔的河湾环绕,家家的后门头都有涤衣洗菜的河埠。石阶下的水中立着系船的木桩,小河埠停小船,大河埠停大船,大大小小的河埠,就像小镇的门槛,船是小镇人的鞋子,上船出门,每一条河港都通往洛舍漾也通向大运河,我的妈妈就这样从运河跑到外面世界去了。

曾经的洛舍小镇,是温暖的外婆家。外婆离世很多年,小镇依然是外婆家。我离开小镇半个多世纪了,小镇依然是永远的外婆家。半个多世纪之前,从杭州去洛舍,坐摇橹的木船在大运河走一夜、后来是时长五小时的小火轮、再后来,通了汽车、再后来,是高速公路。河港一年年少下去,楼房一年年多起来。上个世纪60年代起,小镇填河铺路填河建房,水乡成了平地,失去河流的小镇,就像饥渴多病的躯体,有了衰颓之相。每次回去探望它,心里都有隐隐的痛。

幸好还有一座碧水盈盈的洛舍漾,安静地守护着小镇。湿润的水汽从湖上飘过来又散开去,犹如甘霖洒在小镇的上空。幸好洛舍是洛舍漾的小镇,洛舍漾用它丰沛的水滋润着、养护着小镇,于是,很多年后的一个春天,小镇苏醒过来。

我有几年没来外婆家了呢?变化恰恰就是在这几年里发生的。当我再次踏上洛舍镇的大通桥,我见到的是一座秀雅的小镇,临河一长排高大密集葱翠的香樟树和整洁的石板路,拉开了水乡情韵的序幕:白墙黛瓦的古镇老屋,保留了老镇的房屋风格,白墙上搭建着精致的黑瓦雨檐,是老房子的格调。房檐屋檩都是老款,细格子木门木窗,一线光亮从遥远的时光里透过来。宽敞的木栈道立在水中,沿着外河的岸边延伸,像我小时候见过的石板“塘堤”,凌空架在河里。一个湾又一个湾,从西墩到弄里,把整个洛舍镇的河湾和水墩环成了一个整体。江南多雨,木栈道上设有古色古香的木质长廊,还有供人休息的靠背长椅,让人想起早年洛舍小镇“南海”的廊棚。河埠头是必须有的,设计成了一条带篷顶的方头船形状,有妇人蹲在水边洗涤,河水一圈一圈荡漾开去。从洛舍漾来又到洛舍漾去的河水,清凌凌慢悠悠,像水乡人悠闲散淡的性格,更像一幅幅烟雨朦胧的水墨画。对岸的土墩也是从前的样子,从葱茏的树林竹园里,隐约露出房屋的一角,树下的河埠拴着一条条小木船,随时可解缆出门。在这幅图画中,河埠与船是不可缺少的,它们代表着水乡活着的生命,以及一种未被侵犯或改变的生活方式。有老家的亲戚笑吟吟从屋子里走出来,亲热地和我拉着手说话,可知这老房子不是用来参观,而是有人住的。再往前走,脚步停下了,一幢砖房门楣上写着“洛舍站”三个字。认出这是哪里了吗?当年你从杭州来,就是在这里下船的。哦,是轮船码头!码头依稀还有旧日的影子,一级级通往河里的石台阶,或许留着我幼年的脚印儿。尽管不再有轮船往来,小镇却保留了这个码头。我看见了多年前的洛舍站,从大运河来的客轮渐渐靠岸,雾气中隐隐可辨出码头上那个等候我们的熟悉身影,河上的风,掀起外婆带襻扣的衣襟……

我惊讶我欢喜。洛舍不再是原来那个洛舍,却更具水乡小镇的情致了。这是洛舍人多年来“精心策划”的老镇改造行动,既不伤筋动骨更非大拆大建,只是依着洛舍河湾的走向顺势而为,将多年的老河道进行疏通,让流水更通畅;路跟着河走,道路所经之处,临河的老房子都露出了外墙,再略加修整装饰,凸显出杭嘉湖农家的建筑元素。等于在洛舍老镇的外围,以河为界,以水为媒,置换出一个生活与休闲多用、民众可参与可共享的湿地公园。这个新洛舍综合治理的设计方案,具有相当的审美品位,规划方案出自年轻的镇领导班子的集体智慧。中国美术学院的一个设计团队,提供了与之默契的图纸。既然过去的老镇已回不去了,尽可能多留住一些水乡的风采和神韵,是今人责无旁贷的使命。

我的目光被栈道拐角上一个木制垃圾箱所吸引。这个垃圾箱的与众不同之处,在于它的箱檐上有一排黑白两色的琴键。确实是琴键,钢琴的琴键。它被巧妙地绘制于垃圾箱上,提醒或炫耀着钢琴制作与洛舍小镇的关系。这或许是一个略带传奇色彩的故事,平凡的小镇并不甘于平庸,闲适的小镇人也能创造奇迹。上个世纪80年代中期,小镇开始生产一种钢琴,初名“伯牙”,是专门从上海钢琴厂聘请来退休的老师傅,常驻洛舍精心研制打造出来的牌子。钢琴音质不错,价格适中,很受学琴的家庭欢迎。前几年网上流传一个小段子,说去洛舍购琴,在展销大厅遇一大妈,给他们讲解洛舍钢琴的种种优点,并随手给他们弹了一段钢琴曲,手法流畅娴熟。大家以为她是钢琴厂的导购员,最后发现她竟是钢琴厂的清洁工,可见洛舍钢琴的普及程度。三十年过去,洛舍钢琴顽强地繁衍发展,如今多家民营企业并存,年产钢琴达五万台,演绎出“农民”造钢琴的传奇。优雅的琴声打破了小镇上空的宁静,琴声如流水、流水如琴声,钢琴与古镇、音乐与洛水,就此结缘。

短短几年,小镇的变化令人吃惊。当年我插队的陆家湾村,环村皆水港,从镇上走水路,小船穿过洛舍漾,得大半个小时,或步行穿过砂村和张家湾,也得近一个钟点。而今陆家湾与张家湾已合并张陆湾村,从镇上开车过去只几分钟。陆家湾的大樟树依旧繁茂,村中心那个终年水量丰盈的大水塘,用条石砌垒加固,周围配有石凳长椅,成为村民的休闲场所。当年木条凳的俱乐部,改建成了舒适的文化会堂,旁边还有一个小型村史馆。村里的小河小桥都在,想起我和两个同班女生在河里学习划船,那条木船歪歪斜斜地一次次撞击着两边的河岸,却怎么也划不进洛舍漾。

是的,那一年我十九岁,正是“诗和远方”的年龄,小村子已容不下我的理想。我至今清楚地记得,那个月夜,我辗转坐上长途汽车回到杭州,报名去北大荒。然后又返回陆家湾村,收拾完行李后,叫了一条小木船,把自己的私人物品运去洛舍码头。我几乎像逃离一般告别了陆家湾,当时外婆正在杭州,我却没忘记把生产队分给我的那只竹榻送去了外婆家。小船穿过苍茫迷蒙的洛舍漾,看不见前方的岸在哪里。灰色的水波一浪一浪地拍打船舷,唰的一声,船底擦过了湖上的鱼寮,金色的鳜鱼从水面上跃起。那一刻我听见了洛舍漾的心跳,如同我青春慌乱的激情。洛舍漾终究没有留住我,但我在离开后的很多年中,洛舍漾却像一幅模糊而又清晰的黑白照片,从未被记忆覆盖。

半个世纪之后的这个春天,我们去一个叫做“洛漾半岛”的地方吃鱼。洛漾半岛据说原是洛舍漾南端的一座风水墩,经过规划整治,变成了一座绿草茵茵鲜花烂漫的水上公园。

迎接我的是一条古色古香的木结构画舫,不是当年的小船,而是一条气度轩昂、可观景亦可用餐的大船。它泊于洛舍漾岸边,静候八方来客。人在其中,几乎感觉不到洛舍漾水浪的晃动。从窗口望出去,洛舍漾辽阔的湖面依旧烟雨朦胧,是我多年前熟悉的水景。漾水平静而淡定,冷眼察看着世事沧桑,波澜不兴处变不惊。很久以前的日子渐渐从水的深处浮上来,那时候,老镇的小街商铺盈客,临河有一长排茶馆面馆,房屋都站在水里,底下用一根根圆柱撑起来,像一只只长脚鹭鸶。从河上摇来小船,叫卖青菜鲜鱼,从窗口把竹篮放下去,提上来就是,再把钱币放在竹篮里放下去付账。小镇往昔的日常风景,那些安逸的旧时光已不复再现。那一刻,我领悟了洛舍漾的温情与柔韧。它拥有宽大包容的胸怀,咽下了也盛下了历史的所有苦难。

如今的洛舍漾一如既往地荡漾着,慷慨地用它所有的气力,把一条条大船托举在湖面上。洛舍漾有自己应循的水道,它终究要经太湖入黄浦江而汇东海。

麦盖提访亲

张新生

汽车行驶在喀什通往麦盖提的高速公路上,路面冰雪融化,有些湿滑,车子跑不起来。随着暮色渐渐弥散,村庄和田野变得迷离,我心里亦陡生一丝焦急。昨天已经约好了,今天中午就可以住进吐尔逊大哥的家里,谁料想,昨夜一场大雪,飞机延误了近七个小时。看眼前这景况,估计到了麦盖提,怕是要二更天了。

吐尔逊大哥是一个朴实厚道的维吾尔族农民,家住麦盖提县巴扎结米乡恰木古鲁克村第七村民小组。去年5月初,我到麦盖提看望文联“访惠聚”驻村工作队,跟他认亲成了民族团结结对亲戚。他长我十一岁,我认他做了大哥。半年多来,我到他家里去过四次,上个月还请他到乌鲁木齐玩了两天。这次来,我要在他家里住一周,与他一起生活和劳动,更多些交流,以增亲情。这是一次不同寻常的访亲之行,我心底荡漾着别一种滋味的暖意。

汽车驶过岳普湖出口。手机铃响,急急地打开,屏幕上是吐尔逊大哥的名字。他用很蹩脚的汉语问我:“今天你来不来嘛”接着是一长串我听不懂的维吾尔语。我感觉他话里像是带了埋怨,赶紧答道,“来,来,来”。把电话交给同车的维吾尔族同事,告诉他不要着急,我正在赶路,晚些时间就到了。同事说了,又听了好一会儿,又说了,又听了。挂了电话,同事告诉我,老人今天一早到现在一直在等我,昨天还去了村委会,看到乘大巴车到达的单位同事都被乡亲们接去了家里,他一着急,又去找工作队问我什么时候到。

我一时默然,不知该怎样面对这样的冀盼。车外一片朦胧,暮光已被夜色遮蔽,所有的景致都被黑夜融化,思绪便专注于车前灯两束耀眼的白光,任这光化作一根满是牵挂的纤绳,一点点拉近吐尔逊大哥那熟悉而又陌生的院落。

自从结了这门亲戚,一来二往,不知不觉竟对麦盖提多了一份念想。在新疆生活工作五十多年了,从来没有到过麦盖提,也从未想过会跟这地方有某种际会。有时会觉得这人世间的因缘,总是时代风云里某种不得不如此的定数。新疆是祖国西部一片辽阔的疆域,发生在这片土地上的事情无穷无尽,风雨如磐,岁月峥嵘,新疆人民心心念念的就是团结稳定、安宁祥和。这让我与吐尔逊大哥的结亲,让全疆百多万干部与各族群众的结亲,陡增了大时代里激荡着使命召唤的崇高。吐尔逊大哥,这个六十七岁的维吾尔老人,成了我走进南疆、认识麦盖提的机缘,亦使我有了一条情感路径,引我去亲近风情迥异的维吾尔社会,在相互交往交流中逐渐融化横亘在我与他之间的隔膜。我意识到,自己是放不下麦盖提了,在那片叶尔羌河经年滋润的沙漠绿洲,生活着我的一位亲戚,他是我的大哥,他的名字叫吐尔逊·塔外库力。

晚上九点多到的麦盖提县城。想到吐尔逊大哥还在等我,便让汽车绕过城里熠熠闪烁的灯火,径直去往村里。到了大哥家门口,院门开着,院子亮着一盏灯,平日里休息的木板床上,铺着一条红底绿花的毯子,门边一辆电动摩托车正充着电,灯光映着院里未及清扫的雪,满地晶莹。这是他入秋时刚搬进来的安居房,新屋旧家,静谧祥和。屋门开了,头戴刀郎尖顶皮帽的吐尔逊大哥在门里现了身,看见院子里的我,一抬脚跨出门,鞋子也顾不得穿,几步就走到我面前,一把抱住了我。他那副敦厚壮实的身板,携着火炉烘烤的温暖,立时包裹了我的身躯。我们相拥在一起,没有说话,周身都是浓浓的亲情。

进到屋里。屋子是新疆农村惯常的那种一明两暗的形制,当门的屋里架着火炉,炉火燃得正旺,炉子上水壶里的水“滋滋”响着,火炉旁一只废油漆桶里盛满了煤。左手边的屋里,木板搭起的炕上摆了小炕桌,桌上几盘水果,还有几只茶碗和馕,俨然待客的摆设。吐尔逊大哥招呼我和同事上了炕,盘腿围坐桌旁,喝茶,吃水果,蘸了茶水吃馕。我们边吃边聊,暖意融融,不经意间已是深夜。

吐尔逊大哥安顿我睡在中间屋里火炉边的小床上。睡到半夜,听到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我一下醒了。屋门亮窗映入些微院里的灯光,朦朦胧胧的,我看见火炉前弓着背的大哥。他小心掀开炉盖,用火钩轻轻捅掉炉灰,拿火钳夹了桶里的煤添进炉膛,盖上盖子,轻手轻脚回了里屋,隐约有一两声沉缓的喘息。加了煤的炉子很快烧得呼呼响,炉盖上的小孔透出一缕火光,在屋顶照成一个红亮亮的圆。我全无睡意,看着屋顶那团亮光,不禁想起早年的冬天里,父亲半夜起来添煤加火,也是这样深躬着身子,也是这样炉火映红了脸,也是这样低低的喘息声。一样的情景,一样的亲情……

第二天是星期天,适逢麦盖提县城巴扎日(相当于内地的赶集日)。巴扎是南疆绿洲经济的特殊产物,是维吾尔传统文化的活态博物馆。麦盖提大巴扎远近闻名,在这里十里八乡的维吾尔族群众看来,它就像一个喜庆的节日。清早起来,联系文联一起住家访亲的同事,相约搞一个“我陪亲戚逛巴扎”的活动。把这消息告诉了吐尔逊大哥,他立时一脸喜色,说自己已经很长时间没赶巴扎了。

正午时分,我们出了门。一场大雪后的麦盖提,阳光明媚,旷野安静,天地透澈。一路上,赶巴扎的乡亲络绎不绝,不时碰到跟亲戚一起赶巴扎的同事,有和我们一样步行的,有赶着毛驴车的,有骑着电动摩托车的,还有开着电动三轮车的,携家带口,喜气洋洋。

进了巴扎,我感觉一下掉到了人海里,人头攒动,摩肩接踵,熙熙攘攘。我们随着人流到了一溜小吃摊前,烟雾腾腾里,各种各样的吃食,高声吆喝的叫卖。我问吐尔逊大哥,谁家的烤肉好,哪家的烤包子香,谁家的拌面做得好……大哥指指这家,点点那家,我们就挨家吃过去,胃口从没有这样好过。

吃饱了,进到商品销售区,除了蔬菜瓜果、服装鞋帽和生活日用品,各种农具、皮具、铁器也是琳琅满目,还有很多叫不出名字、不明白用途的东西,都是一些乡间匠人做出来的稀罕物。真如维吾尔民间流传的,“巴扎上除了父母之外什么都可以找见”。

逛了大半天,给吐尔逊大哥买了一双皮鞋,给他老伴买了头巾,还买了两样家里用的小物件,相跟着出了巴扎。一道过来,跟同事和他们的亲戚时聚时分,一家一家的,都是手提肩挎,各有斩获。同事们向这个问好,跟那个拍照,逗逗孩子,问候老人,真的像过节一样。跟亲戚亲,同事之间也亲近了很多。在单位里,各自都在忙工作,很难见到这般喜兴和亲密。

南疆农村维吾尔族聚居,特别到了基层,大多是相对单一的民族构成。我很想了解他们对其他民族特别是汉族的认知。那天晚上,我和吐尔逊大哥喝茶聊天,我问他,最早认识的汉族人是谁,现在还有印象吗?他仰头想了想,说在县城上学的时候,有一个北京来的张老师,课讲得好,对学生也很好,后来回去了。还有一个乌鲁木齐来的李老师,叫李培汉(音),一直在麦盖提教书,维吾尔语说得好,同学们都很喜欢,经常会带些家里的青玉米棒子送给他。他有个女儿叫李彩霞(音),跟他们是同学,在一起玩得也很好。李老师退休后回了乌鲁木齐,前几年听在县里工作的一个同学说,李老师已经去世了。他说时常会想起这位李老师。

一天下午,我邀作家刘亮程来吐尔逊大哥家做客。他谈起在阔什艾肯村住家的主人肉孜·阿不都热合曼,他怕住在他房子里的客人担心,一晚上都没关院子里的灯。说这个普通维吾尔农民身上的善良让他深有感触。他念了刚写的一首短诗:

我可否

用肉孜家院子里

一整夜照着的灯光

把阔什艾肯村的

黑夜照亮

我耳边是亮程低缓念诵的声音,看对面凝神静听的吐尔逊大哥(我知道他是听不懂的),想到他时常会忆起和怀念的李培汉老师,心里不禁隐隐地动了一下,感觉喉头有一丝哽咽。

一周时间过得很快,第一批来的同事要回去了。一大早,我去村委会送他们。一家一家的维吾尔族乡亲,用电动三轮车载着他们的城里亲戚——我们的干部,从村庄不同的方向汇集到村口的路旁,在大巴车前告别。核桃、红枣、苹果、馕……各样的赠礼装进行李箱。车要开了,男的握手拥抱,女的相拥而泣,久久不愿分开……

晨曦初露,隆冬寒深,村庄里弥漫着淡淡的烟雾,烟火味勾起浓浓的乡愁。装满了一车的亲情缓缓启程了,乡亲们湿了眼眶,挥着手,指尖上分明是冬日的暖春——

新疆啊,我们深爱的家园,我们共同的家乡。

山里有座榨油坊

周华诚

正月初五见到黑孩,他从溪涧里回来,手上捧着刚洗过的菜。哎呀,你们先坐会儿——他腼腆地笑,说要先去打个下手。

进了厨房,他开始切菜。毛笋是早上刚从竹林里挖的“泥里白”,白白胖胖;青菜是菜园里才掐的,水灵得很。厨房里的几个人也都在忙碌,姐姐和叔叔分别掌勺。黑孩的妻子糖糖忙着整理房间,把上海客人退房后的巾被抱进洗涤间。此刻,正午的炊烟正从二百多年的老房子里升腾起来,厨灶间飘出的香味四处洋溢,惹得客人们直呼好香。

房子是典型的江南砖木结构老宅子。大天井里花木葱茏。天空落雨,雨水让菖蒲叶、梅花瓣闪闪发亮。天井的两侧,一边是茶室,一边是书房。书桌上散落一沓沓宣纸,纸上尚有墨迹未干,字帖摊开在桌上。黑孩喜欢写写画画,一看便知颇有功底——他可是中国美术学院科班出身。然而在这个偏僻的小村子里,写写画画,都是有些稀见的。

偏僻是真的。小村叫对坞,有五百岁了;海拔也高,一千多米,的确是深山沟沟——我早上从常山县城开车过来,一个半小时,弯弯山路把头都绕晕了。其实十五年前我来过这村子。那时我与摄影师老鲍、实习生小蒋一起,来到对坞就仿佛一头扎进桃花源。这个云生水起的地方,保留着太多古老的东西——大批的明清古民居散落在溪涧旁,鸡犬之声相闻;传统的黄泥夯土墙房子,与一树一树白梨花相映;两条潺潺流淌的溪流之上,架着六十多座石拱桥,桥头是苔痕上阶绿,溪边是古樟枝叶茂,那些古樟树动辄就是几百年、上千年。此外还有一座“天灯”,四百年来夜夜点亮,为小山村里樵夫耕者的夜行脚步照明。

小村古风浩荡,保留了几百年来村民的生活图景。我们在村子里四处游走,老人与小孩的脸上,都是朴素天然的笑意。我们回去后,在报纸上一口气发了好些篇关于小村的报道,大版大版的图文,令报社同事羡慕不已——都与我们开玩笑,说是老鼠掉进了米箩,把我们逗得大乐。

一晃经年。十年前,巍巍大山中动工兴建水库,这个小村的村民大多搬迁出去,住到离县城很近的地方。水库蓄水,进村的道路亦被淹没,进山改走一条更为蜿蜒曲折的道路,由此村外之人愈加少至。

黑孩很早就出去读书了,父母还在村子里生活。后来他带着女友回来结婚——黑孩是八〇后,女孩糖糖是湖南人,九〇后。那是糖糖第一次见到山中那座古老的榨油坊,黑孩的父亲余金龙就是一名老榨工,从十八岁开始操持这门技艺,至今四十多年。榨油坊每年秋冬开榨,山上采摘下来的山茶果,在烈日下晒干爆裂,人工剥去厚蒲,炒工把茶籽炒熟,再放进碾子,轰隆隆的碾子把茶籽碾碎,榨工把它包成茶饼,再上木榨。巨大的木龙油榨散发着摄人心魄的力量:几百斤重的石块吊在梁上,榨工用力荡之,荡出优美的弧线;它在一个制高点悠然下落,经验老到的榨工又调动千钧之力,推动这个石块去撞击撞针;撞针是硬木制成的楔子——无论是多么密匝的茶饼,依然可以挤出空间。我们常说,挤挤就会有的,撞针就是世上颇擅长此道的物件。随着一声巨大的撞击,榨工从胸腔中迸发出悠长的、高亢的、清亮的、穿云裂帛的声音。随着一声声的撞击与号子,楔子嵌进清亮的茶油,从木榨之中,汩汩地流淌下来,淌成一条细细的、长长的线。

结婚的第二天,黑孩带着妻子在村里到处逛,惊讶地发现工人在榨油坊里挥锤忙碌。你们这是在作啥呢?黑孩问。他们说,拆了。

啥,榨油坊要拆?黑孩大惊。

不拆留着作甚?榨工都老了,没有力气扛得动这活儿。年轻人都出去挣钱了。这木榨,外乡人早买去了,这碾子,这转盘,就拆下来还能卖点钱。

黑孩自小是看着榨油坊长大,年复一年,父亲渐渐老去,榨油坊落满灰尘。与之相伴的村民,大多离开了村庄。这座榨油坊要拆了,黑孩觉得可惜。人家说,要不拆它只有一个办法,你掏钱买下来。多少?五万五。

黑孩看了看妻,摸了摸口袋,默默走开。

一夜无眠。第二天一早,有人跟他说,那个榨油坊你快去看一看,照壁已经拆完,人已经在顶上掀瓦。

黑孩急得去找村干部,又找乡干部,都说没办法。这是人家的东西,人家要拆,管不了。

父亲也劝他,算了算了,拆就拆了吧,留着也没有用。

想了又想,不甘心。黑孩跟新婚妻子商量,一咬牙,把刚收的几万元彩礼钱拿了出来。当然不够。又找朋友同学借了一点,把这钱给凑齐了。

榨油坊是保住了,黑孩却被一村人笑话。那榨油坊拆了一半,透风漏雨不说,一面土墙眼看就要倒了,角角落落都是蛛网,蜘蛛精都能爬出来。人家后生出息了,是去城里买大房子,你黑孩倒好,回山旮旯里来买一幢要倒掉的破屋。村民说,黑孩是念书念傻了吧。

榨油坊留下了,黑孩却对着它发愁。买下来派啥用场,他也不知道。

村民们一户户搬走了,留下古老民居二十来幢。青砖,黛瓦,高墙,木梁,有的还有大天井。可惜了,大多数风雨飘摇,破败不堪。

可黑孩着了魔。人家看不上的东西,他却觉得是个宝。对坞村位置偏僻,可按照政策,村民搬走异地安置了,住过的房子还得拆呀。黑孩念过美院,觉得这些老房子有历史价值,有文化价值;再说了,祖祖辈辈都住过,那是整个村庄的记忆。就这么一拆了之,简单是简单,多可惜呀!

黑孩又去找村里,找乡里。也没用。村里动手快的,已经把房子推倒了,拦也拦不住。黑孩跑到县里,找了县领导。县领导觉得这事不一定靠谱,那深山沟里,老房子还有用么?就问黑孩,那按你的意思,留下来干什么?

黑孩也不知道留下来干什么哟。他掏空腰包买下的榨油坊,不还搁着结蛛网呢。但他说,怎么着这也是一个古村落吧,是文化记忆吧,那拆了可就没了,留着说不定能搞旅游。

那就暂时不拆吧,看看黑孩能干吗。县里电话打到乡里,乡里电话打到村里,村里赶紧让人停止拆房。这时候二十多幢老房子,只留下四五幢。最好的这栋房子有二百多年了,本来卖给了外地老板,老板要把这房子拆了整个儿搬走。那岂不可惜。黑孩去找屋主交涉,让他别卖了。几番交涉下来,拆是不拆了,卖也不卖了,违约金你得付吧?十五万元,最后也是黑孩掏的腰包。

黑孩和妻子,一个会设计,一个会拍照,本来玩玩琴棋书画,开开网店卖卖东西,小日子过得挺滋润,如今跟老房子较上了劲,倒变得茶饭不思。不仅茶饭不思,还把过日子的老本都掏空了。

琢磨了好几个晚上,他们一合计,要不去网上搞个众筹吧。

对,就做个民宿,让城里人也来乡下住住,感受感受这里的山,这里的水,这里的山涛与林风。还别说,这里的天那么蓝,这里的水那么甜,真是稀缺的东西。三百年的古樟,四百年的天灯,五百年的村庄,一万年的大山,你到哪里去找?

还有呢,黑孩的父亲,除了榨油还会酿酒。村里人都爱喝他酿的酒,黑孩也能喝两口。以前喝这酒,总觉得有股说不出来的清冽,不明白是怎么回事。后来知道是因了水。古法酿酒的水,必得是山泉水。对坞古村四面深山环抱,丛林密布,加之这几年政府大力保护山林,人迹少至,几个山头终年云雾缭绕,溪涧里的水四季甘甜清冽,这才造就了一口美酒。

要不,就跟着父亲学门手艺吧,酿酒,榨油都行。开个民宿,朋友们来了,一起喝酒。

想法是好的。黑孩和糖糖两个人自己拍照片,拍视频,在溪涧的石拱桥上坐着,神仙眷侣的样子,把自己的梦想说出来,挂到网上,要在村里办一个民宿,就叫“村上酒舍”。有熟悉的朋友看到,委婉地说一句:“祝你成功。”

不委婉的呢,就直接多了:“黑孩,你太理想主义了,你要看清现实。”

现实果然是残酷的。

黑孩说,如果只看到困难,早就走不下去了。

他看的,是困难后面,那一丝希望。

黑孩的眼睛闪闪发光。

他用了一年时间装修那座老房子。设计了九间客房、两个茶室和一个阳光餐厅,还有一个院子。幸好自己是学设计的,连图纸都没画,爬上爬下跟七十岁的老木匠一起搞装修。没人知道这究竟有多艰难——装修的材料,都是他蚂蚁搬家一样,一趟趟从山外运进来的。还有很多东西是网上淘来的。幸好有网购,可以买到很多小地方买不到的东西。快递送到山脚下的邻村,他一趟趟找车去运——有一次,快递点堆满了黑孩买的东西:桌子、椅子、沙发、床垫,甚至还有浴缸和马桶。一年下来花了一百多万元,除了众筹来的钱,自己又贴进去不少。

一年以后民宿开业,吸引不少山外人来看新鲜,也有客人住进来了。他们从没想到,这样古老的房子,怎么会一下变得这么有文艺气息。也没想到,在这犄角旮旯的大山深处,还有这样闲适的生活:可以烤火、煨红薯,或者喝酒——喝的正是黑孩跟父亲学着酿的粮食酒;也可以看星星,趁着酒兴对月当歌,还可以挥毫泼墨。

日子其实是琐碎的——客人来了,要吃要喝,你得招呼。黑孩和糖糖原先想象的诗情画意之外,更多是日常的辛劳,他们转身成了店小二,端茶倒水打扫卫生什么都得干。忙的时候累得像条狗——狗年春节那几天,他们原本没打算要营业,真想抓住时间好好休息几天,没料到网上来咨询的人特别多,连上海的客人也想来住住。得,那就营业吧。客人们来这里看山看水看风景,黑孩和糖糖连带着一家人都忙得团团转。

然而尽管劳累,这样的景象却让黑孩感到高兴。这个古老的村庄似乎变得重新有了活力——什么时候这里来过这么多山外的客人呢?“村上酒舍”在网上有了名气,远近的朋友都来住。有一天来了一位客人,说黑孩这件事做得好,还说这是真正的“乡村振兴”。只有年轻人愿意回到自己的村庄,村庄才能重现生机,充满活力;也只有这样,“古村”才会变成“新村”。

吃过午饭,黑孩带我们去榨油坊。那个榨油坊已经整修过,高大的屋顶下,木榨和碾子散发着岁月的光泽。去年秋冬,每个星期黑孩都和他的父亲余金龙在这里榨一次油。父亲的手艺依然那么精湛,他抚摸着木榨的时候就仿佛重回到二三十岁。包好的茶饼,用铁箍套好,一饼一饼整齐地排列在木榨里;父亲做好了准备工作,用力荡起那块巨大的撞石。一次又一次,撞石荡得越来越高,随后,高亢的、清亮的、悠长又起伏的榨油号子从父亲的胸腔里迸发出来,洞穿屋顶,那声音震得空气也嗡嗡作响;紧接着是“砰”的一声巨大的声响,撞石击打在木制撞针上,撞针挤进木榨与茶饼之间,于是那山茶油,那清亮的液体从木榨里流淌出来,连成线,越淌越多。

所有来自山外的人,忍不住鼓起掌来,一片叫好。接下来,父亲歇一歇,该黑孩上场了。

师生情

邹园

母亲朱少卿,一辈子的小学教师。从青春年少到年近花甲,跨度很大。母亲和学生的情缘,也与时俱增。这种自然情感,成全了母亲充实的教师生涯。

母亲班上的学生名字,我和哥姐都能倒背如流。学生的情况,我们熟识于心。比如有孩子老写错字,将星期天写成“星斯天”,小弟写成“小第”,狐狸写成“孤狸”等等。母亲经常在放学后将他们留下,教他们写对再走。母亲回家晚,我们就猜,一定和“小第”“孤狸”他们在一起。

母亲和学生的故事极普通。一句话可带过。

孙水潭说,我到南山二小第一天,是朱老师从我妈怀里把我抱过去的。

汪迎春说,她强调课堂纪律,形容要一根针掉在教室地上也听得见。

李爱萍说,她教我写日记,我开始一页写五天,后来一天写一页。她表扬我。

张静萍说,她让我们做个小本子,有好词句就记下来,我就养成了习惯。

……

母亲去世三年多后,有位学生将自己的记忆写下刊登在《新民晚报》上:我小学的班主任,叫朱少卿,是个非常棒的语文老师。她常常在中午的时候,来学生的家里,看看学生有没有午睡……我跟哥哥们中午要玩,一听见地板楼梯里响起了脚步声,我们都“啪”地倒在床上装睡。朱老师轻轻进来,悄悄出去。有一次,她跟我说,你睡觉的时候,眼睫毛是一动一动的。我啊的,说不出话来……

这个作者,是当今著名作家王丽萍。

和学生眼里的老师故事一样,母亲口里也有说不完的学生故事。

母亲50年代的一个班,有个白净秀气的女孩叫高月定。工人的女儿,品学兼优,是班长。小学六年她是老师得力助手。毕业后师生情同母女。高月定上卫校,工作,结婚生子,儿子结婚,孙子来了,夫君走了……母亲无一不及时知晓。1995年秋,母亲摔倒骨折住院。年届五旬的高月定赶到病床前,红着眼眶默默陪伴,用棉签蘸温水为老师润唇,并要求兄弟姐妹夜间陪护把她也排上。

沈世英,幼时体弱,家长担忧。母亲每天在校午餐时,特意留心照顾他饮食清淡。成年后的沈世英在北京工作。每年春节回杭看望老师,几十年如一日。那年杭州大雪,家人问他是否提前买车票。他说,不急,我还没看过朱老师呢。

70年代母亲因为颈部疾患时常去医院换药。学生楼眉生、卢冠军闻讯赶到换药室。人到中年的他们站在诊室外久久等候。母亲换药结束,护士进来说,快走吧,外面您儿子等很久了。

赖存理,当年支边宁夏的知青。在大西北的矿井下从事繁重体力劳动多年。他始终和我母亲通信。母亲一再鼓励他:你有扎实的知识,永远不要放弃努力。后来他考上研究生,毕业后进入经济理论研究领域,担任了省级社科院经济所的领导职务。几十年来,他每出版一本新著,第一个想送的就是朱老师。他说我这是向老师交“课外作业”,请老师“批阅”。

考大学了,读研究生了,评职称了,任职了,出国深造了……母亲不停接收着学生们的喜讯,接受着桃李天下带给她的精神馈赠。

我曾陪母亲参加过两次同学聚会。

一次是2000年的第一个春天,50年代的同学聚会。他们将公园茶室摆放成有“讲台”和“课桌”的课堂,然后宣布,按照课堂纪律,谁发言,一律先向朱老师举手。

半个世纪后的“课堂”里,少年学子都已随着时代变迁成为工人、职员、医生、工程师、教授、厂长、局长……但面对老师,他们仍端坐着抢着举手发言。有位同学说,教育对我们产生影响最大的阶段是哪一个?我认为是小学!进入21世纪,国家正在大发展,我们能为祖国做贡献,再微小的力量也来自知识。所以人生启蒙老师,我终生难忘。

另一次,是1986年冬天,60年代的一个班的聚会。同学们回到南山二小的老教室。黑板上留着一行漂亮的美术字——老师,我们又回到了童年。

这次同学聚会接近尾声时,年过六旬满头华发的母亲带着一个纸袋走上讲台。她说,今天这个日子,我要送每位同学一件礼物。下面,请叫到名字的同学到讲台上来领取。纸袋里是一叠作文本。那是1966年最后一本作文本。停课了,老师无法发给大家。母亲说,这二十年里,我丢失过很多东西,但你们的作文本我没丢。我一直觉得,总有一天,我会把本子还给你们。

每一个领回作文本的同学都迫不及待地打开它,里面有二十年前红笔留下的点、线、框、圈,有大段的评语和等待改正的错别字……

当年母亲大病之后,身体羸弱。学校照顾她,为她配备的副班主任总是得力能干的。母亲感恩,带重点班,精心教学,公开课讲得炉火纯青,被评为校先进工作者。即便是退休多年后,学校仍推荐母亲接受两位来自北京的记者采访。我曾想,母亲何来如此能量,将为人师表桃李芬芳的事,做得这么欢实。

道理很简单:恪守天职。

因材施教,寓教于乐,有教无类,让你省却不必要的枝节交错,让你不“累”。虽与富贵功利无关,却关乎为人师表者的灵魂风华。

2017年初夏,我与小哥看望当年母亲的领导。老校长年事已高,行动困难。谈及南山二小,仍目光炯炯充满情感。告别时,德高望重的老校长拄着拐杖颤抖着一定要站起来相送,再三劝阻都不行。那种执意,那种颤巍,让我泪奔而下。回想当年我家与校长同住校宿舍多年,从无私交来往。人们信奉的“天职”,从来神圣洁白。

母亲去世前一周,生命体征很弱,但思绪清晰。听说学生要来医院看望,倦怠的眼神顿时有了光亮。母亲想见他们。从医的二姐和小嫂,再三评估母亲的病情,艰难地决定,听从母亲。

护士路过走廊,见一大群人,说:“你们怎么回事,来这么多人。这是病区。”我赶紧迎上去解释,这是病员朱少卿的学生来看望,平时凑不全,国庆里才约齐。

护士一听,沉默了。她对大家说,那你们说话轻点,尽快结束探望。

走廊是一条河。四十多年前的学生们急于要跨过这条河。河那边,半个世纪前晨光朗照的早读教室门口,女教师一头短发,目光温蔼地迎接他们。或者,更早年代的她,一身列宁装,两根粗黑辫子,明眸皓齿,笑容端庄。手握一本点名册,走上讲台轻轻站定。

走廊的人群两人一组,如同当年进教室那般排队进入病房。一群岁月故事回到老师身旁,长长地流淌,带着不舍,带着珍贵的恒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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