苗苗和唐妈妈、吴大舅进门行礼时,一眼就看到了许漫。
她穿着一身的黑色,头上戴着孝布,袖子上戴着黑纱,腰间绑着草绳,低头跪在那里。
“亲友吊唁,家属答谢!”知客先生见人进来,忙喊道。
许老大看到吴家兄妹出现,有些意外,忙先叩了头,然后站起来跟吴大舅和唐妈说话:“你们怎么来了?”
“刚刚才知道,来送老人家一程,节哀顺变。”
苗苗看到许漫只知道随着知客先生的指挥行事,叫磕头就磕头,根本没发现来者是谁。整个像是失了魂的木偶一样。
她走过去,站在许漫前面,轻声叫道:“漫漫姐!”
许漫茫然抬起头,望着她,眼神根本没焦点,脸煞白的。
她不知道怎么为才好,连忙转头叫唐妈:“妈,你过来看看漫漫姐!”
唐妈本来没耐心应付许老大,闻言马上走了过来,一看就明白了,许漫这是悲恸过度,伤神了,向前拉着她的手:“漫漫!”
手上的温度触动了许漫,她终于回神,看着唐妈,莫名觉得委屈:“小姨!”
话音未落,眼泪就下来了。她想说,小姨,我奶奶走了,那个对我最好的人走了,我没有家了……可又心灰地连一个字都懒得说出来。
唐妈看见她那双又红又肿的眼睛,那流过脸颊的眼泪,还有仍挂在眼睫毛上要掉不掉的泪珠,也跟着心酸:
自己这个外甥女是真的命苦,小小年纪就没了娘,年少时被后娘搓磨,她们做为外家也不好干涉太过,好多事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只老太太三五不时照顾她,得了那些不多的温暖。等稍大点,一个人漂泊在外,唯一牵挂的就是这个老太太。
好容易熬出头,欢天喜地盼着能好好孝敬孝敬老太太,谁知道天不假年,老太太又走了。这对未来一腔的期待化成流水,连唯一的精神支柱都没了,也难怪她整个人会跨掉!
又想起当初自家二姐走时,她才5、6岁,对于生死还稀里糊涂,下葬那天,手里捧着二姐的遗像被许老大牵着走在最前面。等到仪式结束,还懵懂无知地跑来问她:妈妈什么时候回来?
年幼的她不明白生离死别之苦,还能问出一句故人何时归。现在却连一个多余的字都说不出口。
唐妈摩挲着她的手,慢慢地说:“漫漫,你奶奶八十了,现在也算喜丧。她平时最疼你,肯定不希望看到你这个样子。你要乖,让你奶奶安安心心地走,别挂着你!”
不,我宁愿她走得不安心。如果她放心不下我,是不是就会回来见见我?我有很多话想跟她说!我想问问,她说过的话为什么不算数?为什么不放心我,还留我一个人?不放心我,就守着我呀!
可她什么都没说,只是挤出一个笑容问道:“小姨,你们怎么来了?”
吴大舅也过来,看着她那个样子,也想起了大妹去世时那个小小的捧着遗像的她,叹了口气:“别让活着的人为你操心。”
吴家兄妹带着苗苗循礼过来吊唁,本应许老大接待。可他是家中长子,必须守灵答礼,实在没空,就让许漫带着去偏房休息,晚点去吃席。
许漫就陪她们坐在偏房里说话。苗苗看着她强行振作精神,把所有的悲伤都收敛起来。
吴大舅担心她一直沉溺在这种悲情中,有意说些缓和气氛地话,便问了她最近的生活和工作。
才不过一会儿,突然听到大堂传来一声高亢的哭声:“我的娘呀,你怎么就走了呀!”
苗苗被吓了一跳,许漫倒听出来是许四婶的声音。唐妈和吴大舅看着许漫,提醒道:“你是不是出去看看情况?”
在堂中高声哭诉的果然是许四婶。
只见她扑在灵前放供品的桌上,正一边哭一边数:“我的娘呀,你走的太突然呀!”
“我的娘呀,你还没有享福就走了呀!”
“我的娘呀,你帮我们是带儿又带女呀!”
“我的娘呀,你有点好的都是给崽女吃呀,自己省吃又俭用呀!”
…………
“我的娘呀,我是再也见不到你的音容像貌呀!”
“我的娘呀,你怎么走这么早,我还没有好好孝敬你老人家呀!”
“我的娘呀,你嘛心这么狠呀,你这一走,我也不想活呀,你带我一起走呀!”
她在灵前一数一哭,呼天抢地,家里人都在旁边跟着落泪。围观的乡亲父老纷纷地劝她:“老四呀,别这么喊,让你娘走得安心点!”
“是呀,你的孝心,你娘都知道呢!”
“对呀,老人家知道你们的孝心,人死不能复生,自己也注意身体!”
许四婶突然扑到停灵处,旁边的知客先生从许四婶出现开始,就特别留意她的动作。一见她动就立马扑上前去拉住她,呼喝着其他人:“家属呢,家属快过来拉开她!活人眼泪掉到亡人身上,亡人走都走得不安宁!”
许四叔就过来,架住老婆往外拉。
许四婶拼命伸手朝着灵前冲,拖着正抱着她向后走的许四叔都踉跄了两步:“娘呀,我跟你一起走算啦!”
“娘呀,我活得也没什么意思呀,你带我一起走喽!”
“娘呀,我苦命的娘呀!”
……
许漫站在厢房的侧门看着许四婶哭诉,眼泪就拼命向下落,等看到许四叔拉许四婶过来,她迎了上去,抱着四婶:“四婶!”
“漫漫!”许四婶慢慢收住了哭声,许老四见老婆没那么激动了,就叮嘱许漫:“你看着点你婶。你自己也注意自己的身体,别太伤心了!”
许漫点点头,拉着许四婶就往厢房去。刚在桌前坐定,许四婶抽了几张纸巾把眼泪一擦,然后又擤了擤鼻涕,然后笑着对吴家兄妹说:“大舅和小姨什么时候过来的?”
苗苗眼里还含着泪呢,结果许四婶这一脸轻松的笑,笑得她都不知所措了。不是,明明刚刚还哭得死去活来,要生要死,一副要跟着一起去的样子,这就……笑了?!!
吴大舅和唐妈倒是毫不意外,一脸正常地跟许四婶交谈。才聊了没几句,许二婶也进来了,然后对她们笑了笑,然后对许四婶说道:“你这是刚回来?”
“嗯,刚回来。”
“那你赶快去洗把脸把孝服穿了,等下就要开席了,好多事要忙!”
许二婶又对许源说道:“你陪吴家舅舅坐,”歉意的对吴家兄妹点头:“实在对不住,好多事要忙,没办法陪你们了。等忙完再叙旧,今天真的是失礼了!”
吴家兄妹自然表示不介意,正事要紧。
许二婶来去匆匆,前后不过半分钟,还顺便带走了许四婶。
苗苗看了外面一眼见人已经走远,就凑到唐妈身边,低声说出了她的疑问:“许四婶这样是怎么回事?”说着还学着做了一个又哭又笑的动作。
唐妈瞟了她一眼训斥道:“你这是做什么怪动作!”在主人家随便点评主人家的行为,心怎么这么大呢!这孩子真的是没学会一点点眼色行事,怕是个废孩子吧!
“不是,她刚刚不是就这样吗?”苗苗先做了一个哭天抢地的势态,又咧嘴露出八颗牙齿做了个笑的动作。
“老人去世,哭孝是正常的。但哭完孝日子总得继续,总不能见人就哭丧个脸吧。”吴大舅看着许漫意有所指地说道。
明明她说的不是这个意思,可看到吴大舅一副不想多谈,唐妈一脸“你最好识趣别问,再问就对你不客气”的架势,苗苗识趣地不再提这个话题。
“我想上洗手间。”她不想呆在这个房间了,出去透透气
“我带你去吧!”许漫回过神就听到她的话,马上回应道。
许漫带着苗苗去到屋后的厕所,然后站在外面等她。
苗苗很快就搞定了自己的个人卫生问题,又不想回去跟大舅和老妈相对而坐,便央求许漫带着去外面走走。
许漫便带着她沿着老宅向村里打谷场那边走去。
沿路就看到白酒席已经在做开席的准备工作。不少中年妇女在席间穿梭,两三人一组分工合作:两个人抬着个大铝盆,里面放着些碗筷酒杯等物件,一个人各种都清点一遍,按十人一桌分开摆放好。如此反复直至把酒席布置完毕。
还有一些抬着各种的蔬菜配料向灶台处走去,另有一些人在高声地问着“扣肉蒸好没有?”“鱼炸好没有?”之类的话,混着屋里的唢呐声,倒显出一派喧哗热闹的景象。
许漫走到那棵柚子树前面,不自觉地停了下来,伸手摸着树杆,抬头看向树冠。
苗苗不明所以地跟着站住了,也抬头看着面前的那棵柚子树。树上花已经谢了,零星的可以看到小小的果子。
“你知道吗?”许漫用一种特别怀念的口气说道:“这棵柚子在我出生那年栽下的。你看这里还有我划过的痕迹。”
“以前这棵树结的柚子又苦又涩,一点都不好吃。我爷爷就说,肯定是因为旁边有一棵苦楝树。果然,挖掉那棵苦楝树,结出来的柚子就水分又足又香甜。”
“我说,外面的柚子没有家里的味道。奶奶就说,这整棵树的果子都留给我的心肝宝贝吃,其他人都不许吃。”
“果然,从那以后,每年奶奶就会守着这棵树上的果子,果子一熟就打电话给我,说:漫漫呀,家里的柚子熟了,你放心,奶奶给你留着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