质胜文则野，文胜质则史。文质彬彬，然后君子。
———节选自《四书五经》
鼓楼上贴出了告示，上面有枪毙了的一批与新政权为敌、破坏社会秩序的反革命分子的名单，寺门的人都窜去看，可他们发现被打红叉的名字当中并冇艾三。
沙二哥：“不是说有他吗？”
白凤山：“这一批冇崩，会不会是下一批崩啊？”
尔瑟：“夜隔早起封区长喝汤的时候还说，这一回老天爷也救不了他。老天爷又开眼了？”
封先生：“罪不至死，罪不至死啊。”
乌德松了口气：“封先生说得对，不就是喝高了搂抱个娘儿们嘛，冇犯啥大王法，要是这就够上枪毙，八妞早就枪毙一百回了。”
“滚你的山羊蛋，你咋不说枪毙你一百回 啊！”八妞不知啥时候出现在了看布告的人堆里。
沙二哥骂道：“卖尻孙，恁多天不照头，今个咋冒出来了？”
八妞神秘地：“告诉恁个可靠消息，老三被押送去豫西了。”
沙二哥：“你咋知的？”
八妞：“今个一早，我跟着里城大院那帮满族人去城墙外挖煤土，解放军用绳子捆着一溜人压俺跟前过，突然我听见被捆着的人当中，有一个货在喊我的名字，我一瞅是老三，解放军不让他喊，使枪托把他砸倒在地，可他倒在地上也只管喊：‘八妞，告诉洪芳，让她离开寺门，另寻一家！’”
沙二哥：“真的？”
八妞：“谁说瞎话是孬孙。”
白凤山：“你咋知他是被押到豫西去了？”
八妞：“负责押送的解放军班长是咱祥符人，我给他上了根香烟，俺俩喷①了会儿，他告诉我的。我还对他说，都是祥符老乡，路上对老三关照关照。”
封先生：“有这种可能，新创刊的《祥符日报》上说，豫西要建立一个大农场。”
乌德：“农场？冇说是监狱啊？”
白凤山：“懂啥，农场就是监狱，监狱就是农场。豫西是黄泛区，地儿大得很，押去个几万人种粮食，一举两得，多得劲。”
沙二哥：“真要是这样，三哥可不得劲了，他哪受过那个罪。”封先生：“能把命保住就不孬，走一步说一步吧。”沙二哥等人离开鼓楼回到寺门后，压封德勇那儿证实了艾三确实被押送去了豫西的消息，用封德勇的话说，要不是他以区长的身份在军管会主任那儿泼本②劝说，艾三这会儿已经被挖坑埋罢了。
沙二哥感激地对封德勇说：“多亏你老弟了，三哥真要是被打了头，那可不是一条人命，艾大也活不成。”
封德勇：“冇事儿，都是一个门口的，以后有啥事儿言一声，只要我能办到。”
封德勇的这句话感动了寺门跟儿的所有人，都为这位区长挑大拇指。白凤山：“啥叫人物？这就叫人物；啥叫两肋插刀？这就叫两肋插刀。”尔瑟：“共产党咋着？国民党咋着？再大的光棍在祥符这地儿也得讲人物，要不冇法儿混。”
乌德：“这叫光棍大，朋友架。德勇认咱，咱也认他，别管了，他啥时候用着咱弟儿们，咱对他照样是他敢卸胳膊，咱就敢卸大腿。”
对封德勇同样充满感激的自然还有洪芳。封德勇不光给她带来了艾三死不了的消息，还给她打了保票，争取把艾三提前从豫西弄回来，让她彻底压艾家拔腿。
洪芳独自去白衣阁给菩萨烧了香，她跪在观音菩萨面前，心里感谢道：大慈大悲的观音菩萨，是你老人家给我这个苦命女人送贵人来了……
别听封德勇说得好听，其实压根就不是他说的那样，艾三能保住命跟他冇一点关系，艾三能保住命也是封德勇冇料到的，他认为眼下正在开展轰轰烈烈的抗美援朝运动，对那些敢猖狂的阶级异己分子基本上是统统枪毙，用崔主任的话说，留着也是祸害。可让他想不到的是，艾三这个祸害却再一次被崔主任留下了，准确地说，是被那个跟艾三有着一夜情的女老包留下来的。尽管小凤那天在崔洪面前流了许多眼泪，崔洪这位祥符城里的最高长官，依然为两人的重逢兴奋不已。那天，小凤被崔洪留在军管会的食堂里共进了晚餐，还给小凤开了一张军管会的出入证，并在告别时一再嘱咐小凤，有啥事儿可以直接来军管会找他。
小凤：“我冇啥事儿来找你，假如说有事儿那还是艾三的事儿，那年在茶馆里要不是艾三，恐怕真假老包都被国民党反动派一起抓走，也不可能有咱今个的重逢。对你来说已经还罢艾三一命了，可我还欠他一命。”
也就是小凤临走时的这一番话，艾三再一次获得了传奇。封德勇无论如何也想不到半路杀出个程咬金，而这个程咬金却是小凤。艾三被押往豫西农场劳改去了，从此音讯全无。
小婉真的要嫁给盘善了。尽管寺门跟儿的穆斯林们个个都摆出一副不待见的面孔，但生米已经做成熟饭，盘善领着小婉来到寺里，海阿訇按照教规给小婉走了入教程序。
小婉在寺里举行罢入教仪式后，盘善压北羊市买了红糖、白糖、桂圆肉、核桃仁、葡萄干、红枣、花生米、芝麻等，然后分别包成一斤重的小包，每个小包上放一条红纸，表示是喜庆的事儿。俩人一起回到了封家。
封先生瞅着盘善摆放在桌子上的东西，感慨地说：“我在寺门住了恁些年，知恁回民成亲的规矩，结婚对恁回 民也是人生中最大的事儿，要按规矩。先请媒人提亲，瞅人瞅家道，说色俩目，也叫定茶；然后插花，也叫定亲，或者叫提盒子，也就是纳聘礼，意思是给姑娘插一朵美丽的花；然后是迎娶，请阿訇念尼卡哈，撒喜，闹洞房，摆针线，回门，等等，名堂也不少，和其他民族大同小异。”
盘善低着头说：“我知，是我对不住小婉和恁老。”
封先生：“不是你对不住俺，是寺门跟儿的人不愿意参加恁俩的婚礼。也好，免了，省了，我也搭不上这个精力。”
小婉：“这不是挺好的嘛，我不在乎。”
封先生：“你不在乎，我在乎。来，咱也别破了穆斯林的规矩，大不了从简一点就是。”
小婉跟盘善不解地瞅着封先生。
封先生：“盘善，把你掂来的东西拾掇到一边，该我给你摆针线了。去，恁俩把西屋里那个箱子给我搬过来。”
小婉跟盘善按照封先生的旨意把西屋里的一只樟木箱搬进了上房。封先生：“把箱子盖掀开。”当小婉和盘善打开箱盖后，两人无比惊讶地瞅见箱子里填满了东西：缎子被面、毛毯、布料、鞋袜、镜子、脸盆，还有两轴字画。
封先生：“咋着也是打发闺女出门。寺门跟儿的人都知，俺封家是大户，后来被日本人祸害，又被国民党糟蹋，变成了破落户。不过有句老话，瘦死的骆驼比马大，俺封家嫁闺女再咋着也不能太穷酸。”他压箱子里拿出一轴字画展开，“吴道子的那幅画是冇了，这幅唐伯虎画的仕女图也不孬。”
小婉：“咱家不是只剩下报纸了吗？咋还有唐伯虎的画啊？”
封先生：“这幅画是我藏在厨屋房梁上的，厨屋里黑乎乎的，难被人发现。”
小婉和盘善互相瞅了一眼，心里清亮他俩相爱也是从那间黑乎乎的厨屋里开始的。
小婉：“爸，你还怪有心眼的，咱家还有多少东西被你藏起来了？”
封先生：“冇藏啥了，就这一件了。”小婉一撇嘴：“说给别人听吧，我才不信。”封先生冇搭腔，在上房正中的八仙桌旁坐下，说道：“咱家又冇别的人，恁哥哥去外地出差不在家，今个家里就咱仨，咱还是不破规矩，按穆斯林结婚的章程，恁俩这会儿要聆听阿訇的教诲，还要听阿訇宣读《古兰经》，大概意思是，成亲是恁成家立业的开始，也是恁夫妻重新做人的开始，要尽到各自的责任，要严守教律，孝敬父母，接人待物要宽厚谦虚。这些话我就替阿訇说了。”
盘善：“爸，俺俩都记下了。”
封先生：“冇证婚人，我也代表证婚人吧，下面我还得替阿訇问恁几句话。”
小婉：“爸，俺听着呢。”
封先生转向盘善：“你愿意娶小婉为妻吗？”
盘善急忙地：“愿意。”
封先生又转向小婉：“你愿意嫁给盘善吗？”
小婉使劲点头：“当然愿意。”
封先生：“我宣布，压今个起，恁俩就正式结为夫妻了，要互敬互爱，要白头到老。”
盘善：“爸，你放心，我会对小婉好一辈子，我要是不对她好，出门就让我被汽车撞死。”
封先生：“孩子乖，不用赌咒发誓，我信你的话。压今个开始，你也算是咱封家的人了，有些牢骚话对你说说也无妨。”
盘善：“爸，你老有啥就说，说啥都中。”
封先生：“孩子乖，我这心里不得劲啊，俺封家在寺门住了几辈人，你说，跟谁闹过不得劲，跟谁红过脸？”
盘善：“冇。”
封先生：“说起来不是一个民族，可谁把谁当过外人？”
盘善：“冇。”
封先生：“老日来那会儿，咱回汉两教把脑袋掖进裤腰里跟日本人干，谁孬过？”
盘善：“谁也冇孬过。”
封先生：“那你说，恁俩结婚，小婉也入罢恁的教了，寺门跟儿的人为啥还不认，就连沙家恁好的关系都不愿意照头。咋了？我这张老脸就恁不值钱？”
盘善：“爸，你别生气，这不是寺门嘛！换个地儿就不会是这个样。沙家是冇来人，可刚才在寺门口，我碰见二哥，他塞给我二十块钱。”
璃！”
封先生：“能塞钱为啥就不能来捧捧场？人要脸，树要皮，电灯泡要玻小婉：“中了，中了，咱这样不是怪好吗，俺俩都不计较，你就别计较了。”
封先生叹了口气：“唉，我是不想和他们说恁多，他们根本就不懂，压历史上说，不管是民间传说还是史料记载，回 汉通婚都用不着大惊小怪。自唐代以来，回汉一直都有通婚现象发生。有本叫《回回原来》的书，里面就说，唐王命徐茂公用六十个唐朝小伙换回 了六十个回 回，为了使他们安心，保大唐江山，还设大会给回回 纳夫人，让回 回 们安居乐业。还有《资治通鉴》里的《唐纪》中也有这样的记载，贞观二年三月十六日诸番使人，所娶得汉女为妾者，并不得将还番。和眼望儿差不多，一般都是回 男娶汉女，可能是认为女人有很重要的传宗接代使命，再加上男人的统治地位，所以回男娶汉女普遍得很。所以我心里踏实，恁俩就属于回男娶汉女，符合规矩，谁说啥也冇用，白说！”
盘善：“爸，你真有学问。”
小婉：“真是这样啊？”
封先生：“历史记载那还能有假？”
小婉：“咋不早说啊，瞅瞅费这个劲，还让盘善挨了顿打，俺俩成个亲就像屙他们谁家锅里一样。”
盘善：“就是，真气蛋！”
封先生：“也别气蛋了，也别屙谁家锅里了，从今往后恁俩好好过日子吧。”
小婉：“爸，我出门了你咋办？”
封先生：“我冇事儿，恁哥说了，找个洗洗涮涮的人来家，做个饭，搬个柴。
再说，我还冇老到爬不动的地步。”
小婉：“不碍事儿，都在寺门住，一拐弯俺就过来了，几分钟的事儿。”
盘善：“就是，咱家的体力活儿我包圆。”
封先生冲小婉：“去，瞅瞅厨屋煤火上炖的羊蹄儿烂了冇，盘善是卖羊蹄儿的，我今个让他尝尝我做的羊蹄儿。”
正当封家三口围坐在小方桌上啃羊蹄儿的时候，院子里传来匆忙的脚步声。
仨人朝门外一瞅，只瞅见沙二哥出现在了门口。
封先生站起身：“我想着你就不会不来，快来，啃羊蹄儿。”
沙二哥神情严峻地说：“艾大大无常了。”
注：
①喷：聊天。
②泼本：破本。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