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大清早，太阳才冒出了个尖尖，大部分人还缩在暖暖的被窝里，督军府的厨房已经开始忙碌起来。
负责厨房采购的老张头呼出一口冰碴子，双手揣袖，把脖子使劲往衣领里缩了缩，往后门走去，想起昨晚一起喝酒时其他人明里暗里的酸话，他心里就暗骂不已。
大家都说他捞的油水多，可谁看见他的辛苦了，这大清早的，别人正抱着婆娘窝在热被窝里，他就得起来忙前忙后，别的不说，就昨天，大小姐忽然嚷着要吃活鱼，这大冬天的，上哪儿给她找活鱼去？要不是他老张头本事大，碰巧遇到凿冰捉鱼的农户，大家伙儿还不是得干瞪眼看着！眼红他的差事，也要看自己有没有那个金刚钻！
老张头这么想着，就嘚瑟起来，大冷天早起的郁闷也消散了几分，见到拉着活鱼的黑脸汉子时脸上甚至带上了微笑。
“后生辛苦了！”他打开鱼篓查看，见里面的大肥鱼还活蹦乱跳，显然刚捞上来不久，脸上笑意更甚，“你这后生也忒实在了，这没少费工夫吧？”
黑脸汉子搓了搓手，笑得腼腆，“您说的是，能让督军大人吃上我亲手抓的鱼，是我几辈子才修来的福气，您给了我这么好的机会，我怎么好拿那些普通货色过来，这不是给您丢人吗？”
好话谁都爱听，当这些好话是从朴实憨厚的人嘴里说出来的，就更能让人感受到其中的情真意切。
黑脸汉子不论是对督军府的崇拜还是对自己尊敬都让老张头很受用，他笑着打量对方，“嘿，看不出来你这后生还挺会说话，知道你大冬天的捞鱼不易，这样吧，我在之前说好的价钱上再给你十块大洋，可别说督军府亏待了你！”
黑脸汉子感激涕零，越发对老张头毕恭毕敬。
两人将鱼送到厨房，老张头道：“以后再有好货色记得来找我啊！”
“一定一定！”汉子连连点头，“跟您这种实在人做生意就是爽快！”
老张头平生第一次被人说实在，觉得这小伙子人不错，真是太有眼光了，刚想提点几句，就见对方忽然抱着肚子叫唤起来。
“你这是怎么了？”
汉子有些不好意思，黝黑的脸上都能透出抹/红来，“那个，早上起得早，没来得及吃东西，就喝了口隔夜茶将就了一下，谁知道......”
“嘿，你这肚子早不疼晚不疼，还真是会挑时候哇！”老张头嫌弃到不行，却还是给指了条路，“从这里出去直走，走到尽头就是茅厕，快去吧！”
又不放心地叮嘱：“你可千万别乱跑啊，被护卫抓到可没人救得了你！”
黑脸汉子抱着肚子撒腿就跑，后面的话也不知听到没有。
厨房和茅厕在都在最西面，只不过一个在最南边，一个在最北边，中间要跨越很长距离，黑脸汉子一路狂奔，看起来已经憋到不行了，颇有些狼狈的样子，好在修这条小路本就是为了方便下人通行，大家都有过类似经历，偶尔遇到几个人，也没有要拦住这个生面孔问一问的想法。
严慑见前后没有人了才停下来，他四处打量，正思考着要往哪边走，就有小石头砸了他一下。
一抬头，就看见陆雅兰还保持着投掷的动作，脸上犹带着汗水。
陆雅兰抱怨道：“你跑太快了，我追都追不上！”
她早早起来等在厨房附近，准备找个机会上去搭话，却将严慑的表演看了个全程，还没等她现身，这家伙就一溜烟跑没了影，拦都拦不住。
你这浓密大眼的，没想到竟是个戏精！
严慑有些尴尬，不自在地挠挠头，“呃......就是我想着，厨房那边人多眼杂，你应该会在哪个僻静处等我......”
陆雅兰懂了。严慑以为她在督军府里不能随意走动，就打算自己找过去，却不知道她在府里的权利大的吓人。
“督军府戒备森严，我不会让你冒险乱逛的。”陆雅兰觉得很抱歉，“怪我没说明白，之前应该约定个碰面地点才对！”
“不说这些了，我考虑好了，我想离开这里，离开豫州城，请你帮帮我！”
说起正事，严慑严肃起来，“你决定好了？”
陆雅兰点头，“宋子琪一旦发现我不见了肯定会派人搜查，有没有办法能拖住他们一时半刻？”
“可以。”严慑沉吟片刻说道：“牧承尧派来的人手都在城外，那些人看着不顶事，制造点麻烦还是可以的。我回去跟他们商量一下，确定好行动方案会再联系你，等出了豫州城，我们就伪装成探亲的兄妹，不坐火车，先不往东走，等甩掉追兵再调转方向去盐城。”
安排合理，计划缜密，不过片刻就连路上可能遇到的麻烦都考虑进去了，怪不得严八宅让这人跟着牧承尧，真是，人不可貌相呐！
陆雅兰道：“不是盐城，是上海。”
平淡无波，却炸得严慑这个闯督军府也面不改色的高人差点跳起来。
“你说什么？不是，是我耳朵出毛病啦？”严慑不可思议地望向陆雅兰，“咱好不容易跑出去，你不回家搞什么呢？”
“你说你一个女孩子，也不是什么都不懂，世道这么乱，你就别学人家小年轻动不动离家出走行不行！”
陆雅兰气笑，“什么叫’学人家小年轻’？我也才二十岁好么？”
严慑自知说错话，咧着嘴傻笑，企图蒙混过关，见陆雅兰不追究了，又不死心地劝道：“有什么事你回去了当着牧承尧的面说清楚啊，这躲来躲去可不是办法，人家遇到情敌恨不得上去就撕，你倒好，人都没见着就先打了退堂鼓，难道你还能躲一辈子不成？”
这本是陆雅兰深思熟虑的决定，现在叫严慑这么一说倒像是她在无理取闹一样！
陆雅兰不甘示弱，“说得好像你见过很多情敌互撕似的！”
“那可不！”严慑的大拇指对准自己，颇自豪地介绍：“我行情很不错的，很多侠女都倾慕我来着！真搞不懂你们这些大家闺秀脑袋里都在想什么，想要就去争取啊，潇洒一点，想得太多容易老的快！”
一副大大咧咧的江湖草莽样，但两人也算熟识，陆雅兰可不敢把他当做没有成算的愣头青。
知道这是在安慰自己，陆雅兰也不怼了，自己先后退一步，“我不是在意气用事。”
严慑要说话，她直接打断，“你先听我说。”
“我之前的经历你应该也有所了解吧，若是没有意外，我的目的地应该是上海才对。就像你说的，做人应该潇洒一点，可对于我们这些大家小姐来说，家族是盔甲，也是束缚，要成为什么样的人，以后会过什么样的日子，都是由家族说了算，我们只能被动接受。”
“我能出来一趟已经实属幸运了，若是回去，家里不会再给我第二次机会，但上海有我不得不去的理由，我不想浪费这次机会。而且，牧承尧和穆家小姐的事，选择权并不在我手里，回不回去对我来说意义都差不多，比起回去可能面对的各种纷争，还是去上海对我来说更迫切一点。”
面对沉默下来的严慑，陆雅兰粲然一笑，尽量让自己看上去轻松一些，“等上海那边的事处理完了，我就回盐城，毕竟那里才是我的家！”
一番话条理分明，显然是经过了深思熟虑，严慑再说不出阻止的话。
陆雅兰笑道：“当然，你是因为牧承尧来找我的，要是我的请求让你为难，我也理解，你帮我提前买张去上海的火车票就好！”
“说什么呢，我们不是朋友吗？”严慑皮肤黝黑，一笑一嘴大白牙，看起来格外爽朗真诚，很容易就能感染到别人。
“既然决定好了，为免节外生枝，动作最好快一点。”他低头想了想，“我记得明天晚上八点半有趟开往上海的车，要不就坐那个吧！一会儿我就去通知城外的人，明天闹出点动静来，宋子琪不会想到我们要去上海，应该很容易脱身。”
似是没想到离开的时间来得这么快，陆雅兰唇角有一瞬间抖动，她咽了口唾沫，“好，就怎么决定了。明天傍晚我们在府外的巷子口碰面。”
两人说话的功夫已经耽误了不少时间，再不回去就要有人找过来了，严慑不再多说，转身快步离去。
陆雅兰看着对方的背影完全消失不见，才从另一条路上往回走。
她心里想着事，没有注意到前面，猝不及防下与从拐角窜出来的人撞了满怀。
“呀！”
她小声惊呼，下一刻就被人揽住了腰肢。
“宋莫？”陆雅兰站稳后推开对方的手臂，歪了歪头，眼里满是疑惑，“你怎么在这里？”
“大姐起床没看到你闹得不行，我就出来找你。”他看了眼陆雅兰身后，“刚才好像看到你在跟谁聊天？”
“没有！”陆雅兰快速否认，“呃，好像是来送菜的，闹肚子，我看他眼生就问了几句。”
宋莫不着痕迹地扫过陆雅兰紧紧捏住袖子的手，顺势转移了话题，“走吧，外面太冷了，有什么话我们回屋说。”
待宋莫转身，陆雅兰轻轻吐出一口气。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