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么想着，二姨太柳腰轻摆，款款走到大老爷陆世安跟前，亲自接了丫鬟手里的毛巾给他递过去，半嗔半笑道：“您就是个爱热闹的，也不问问老太太的意思，我们这些皮猴儿过来，也不怕扰了老太太清静！”
陆世安一愣，他刚只顾着自己开心，却忽略了老太太的想法，连忙告罪：“母亲请恕儿子无礼了，咱们家人上一次聚的这么齐，还是过年的时候，这会看到除二弟一家都在这里，儿子就觉得高兴，这才忘了母亲喜欢清静。”
陆府以前都是一大家子一起吃饭，后来陆世邦带着一家子去上海赴任，老大三天两头不回家，大孙子管着外面的买卖，等回家经常到了深夜，大孙女也嫁了。饭桌上的人越来越少，老太太干脆传话说自己喜欢清静，以后家里人都在自己房里用饭，不必专程过去陪她。
哪有老人家不喜欢儿孙满堂的热闹？
只不过是老太太知道强留不住人，与其每天对着各有心思的小猫两三只，看着心烦，不如干脆不见，这才随便找了个理由把人打发了。
其他人心里一转也就明白了原委，有感谢老太太体谅的，也有松了一口气的，偏偏只有陆大爷是个心大的，真的以为自家老娘爱清静，还自以为体贴地减少了请安的频率，好让老母亲多休息。
老太太得知后简直气得肝疼，却也拿这个时不时缺根筋的大儿子没办法。
陆老太太抬起眼皮，看了一眼被牵着鼻子走的老大，又看了一眼站在旁边似无所觉地二姨太，暗叹一声，招手让老大坐过来：“你们都有自己的事要忙，我老婆子要是让你们每天都过来陪我吃饭，岂不是要被你们暗地里埋怨。”
不等陆大爷开口，老太太继续说：“你们嫌老婆子我规矩多，我也觉得你们这些年轻人吃饭没个体统，现在这样就挺好，大家都轻松。”
说完还特意看了看脸色难看的四小姐陆雅荷，和笑意盈盈一副不知道你在说什么的二姨太。
陆大爷是迟钝又不是傻，实际上经历过他爹那时候的后宅斗争，陆大爷在某些事上堪称敏锐，只不过他极其信服老太太，从来不会质疑自家母亲，这才没有发觉老太太的真实心思。
后知后觉终于听出来老太太话里的埋怨，他顺着母亲的眼神看过去，不高兴了：“小四你那是什么表情，甩脸子给谁看呢！马氏我把小四交给你，你就是这么教养的？懂不懂尊敬长辈？”
陆雅荷生母早逝，陆大爷总觉得对小女儿有所亏欠，平日里要什么就给什么，但他毕竟是个大男人，随着姑娘越长越大，他也不好向小时候那样亲近。
陆大爷是知道自家小四有些张扬跋扈，在他看来姑娘家有点坏脾气也没什么，省得以后嫁人了在夫家受委屈。
但此时看到陆雅荷对老太太不敬，他才终于意识到小四的教养出了问题。
陆雅荷从小养在二姨太身边，在她心里二姨太就是自己的母亲，老太太说话时意有所指，明晃晃告诉大家，暗地里埋怨的人是谁。
陆雅荷为二姨太感到不平，心里存着气，脸上就带了出来。她也没想怎么样，只是比起高高在上的老太太，在她心里会嘘寒问暖，对自己关心之至的二姨太更重要，二者起了矛盾，她自然就偏向了二姨太。
却没想到，一向对自己宠爱有加的父亲会当场发脾气，一点面子都不给她留。陆雅荷一向被捧在手心里，所有人都对她宠着顺着，哪里受得了这个，当场就要爆了，被一旁的大姐及时拉住。
陆雅梅是大房长女，自幼长在老太太身边，现在早已嫁人并育有一对儿女，平日里她打理着夫家的事，很少有时间回娘家，这次还是听说了陆雅兰差点出事，才在早上匆匆赶过来。
陆雅梅出生时陆家还没有其他孩子，老太太和陆大爷对她倾注了很多感情，她和长辈们相处时间最长，感情自然不同于其他兄妹，虽然已经出嫁几年，但要说对长辈们的了解，连陆亚柏也比不上她。
陆雅梅按住陆雅荷，安抚一笑，然后向陆大爷撒娇：“爹爹我好不容易回来一趟就看见您黑脸，不知情的人还以为我惹您生气了呢。女儿回趟娘家不容易，您给我笑一个呗！”
她语气轻柔活泼，带着少女的娇憨，明明已经是两个孩子的母亲，说出这话却一点都不显突兀。
陆大爷的情绪就像一阵风，大女儿朝他软软地撒娇便立马心花怒放，黑脸也晴转多云：“还是我大闺女懂事。”又指着陆雅荷道：“回头再收拾你。”
陆雅荷不服气地哼了一声。
二姨太怕大老爷再训斥陆雅荷，连忙上前打趣：“要我说啊，大姑娘就是个妙人，有大姑娘在，咱处处都妥帖到不行，这么些年我也算见识了不少太太小姐，但就是没有遇到过比大姑娘更聪慧懂事的人儿，老太太什么时候也教教我，让咱四小姐也学学！”
陆雅梅抿嘴一笑，眼里闪过一丝赞赏。
二姨太这话说的可真有水平。既赞了自己和老太太，又点出四小姐还小尚需要调教，一举数得，不愧是王熙凤式的人物。
陆雅梅向二姨太点点头，算是接受了她的示好，然后满眼依赖地看向老太太：“都是祖母教得好。”
孙子辈里，老太太最重视陆亚柏，因为他是陆家未来的掌舵人，但最喜欢的，无疑是一手带大的陆雅梅。听到二姨太夸自己最满意的孙女，虽然知道她不过是奉承，老太太心里也是高兴：“你这丫头，也不知道多来看看我这老婆子，今天还是借了二丫头的光才能见你一面。”
陆雅梅忙讨饶：“哪能啊，您什么时候想见我了，只管招呼人过去叫我就好，风里雨里，只要您一句话我立马赶到您身边！”
一时间众人都被陆雅梅给逗笑了。
陆雅梅笑意盈盈地扫视一圈，突然道：“雅兰呢，怎么还没来？”
陆家众人昨晚接到消息，就都把今天的时间挪出来，一大早就过来陪老太太说话，就怕到迟了被怪罪，大家说得热闹，直到陆雅梅开口，众人才反应过来这都快中午了，接风宴的正主却还没有到。
老太太皱皱眉，刚还笑的脸冷淡下去。
陆雅荷心里一喜，老太太最讨厌不守规矩的人，既然陆雅兰撞到枪口上就别怪自己拿她出一口恶气了。
她迫不及待开口：“二姐最近越来越没规矩了，先是跋扈到抓花二姨娘的脸，如今竟然连长辈都敢怠慢，真不知道她的规矩都学到哪了？”
气氛一滞。
老太太脸上的笑意彻底消失，低头喝了口茶，接过秦妈递过来的帕子拭拭嘴角，没有说话。
其他人谁也没有开口。
即便陆雅兰迟到，长辈能说，兄姐能说，你一个小辈乱开什么口？陆雅兰迟到是没规矩，你口无遮拦就有规矩了？
陆雅荷看不懂脸色，一看大家因为她一句话脸色都淡下去，越发振奋起来。
有戏！
她就要再接再厉，最好能让陆雅兰挨顿罚，嘴刚张开被二姨太截了话头：“四小姐你这话可不太对，二小姐的规矩向来是最好的，这段日子可能是受了退婚的刺激，才会如此失常，想来也不是故意的。”
二姨太这话看似为陆雅兰开脱，实际上既阻止了陆雅荷编排姐妹妄议口舌，又把陆雅兰定死在不敬长辈，不守规矩上面。
现在行为失常，那什么时候能不失常？万一在别人家也这幅样子岂不是败坏了陆家名声？
一句话，风轻云淡下暗藏毒药与刀剑，还挑动了老太太最在乎的家族名声。
高！实在是高！
要不是心向着陆雅兰，陆雅梅都要为二姨太鼓掌了。
果然，老太太不再沉默，叫一旁伺候的春枣：“春枣，昨天你把我的话传给二小姐了吗？”
春枣福身后回道：“回老太太，奴婢昨夜去了宜兰园，老太太的话奴婢原封不动都传达给了二小姐。不过......”
老太太不耐烦道：“有什么话就说，你在我身边伺候，畏畏缩缩像什么样子！”
“二小姐听到您要为她办接风宴就哭了，后来在奴婢怀里睡过去才作罢。”春枣平铺直叙，没有加一点自己的想法。
大老爷不满：“这二丫头，您一片慈心她难道还不领情，竟然还哭上了。”
老太太轻拍了陆大爷一下，又好气又好笑：“说什么呢，你们男人心大，不知道女孩子家都敏感胆小，估计九死一生受到了惊吓，一直憋到回家才缓过神来。”
老太太叹了一口气：“看来我们对二丫头关心不够啊，区区几句关心就能感动成这样，她以前可是不怎么哭的。”随即关心地看向春枣：“二小姐可说什么了没有？”
春枣垂手低眉地站在大堂中央，接受陆家众人的各色目光，似是没有感受到老太太态度的变化，她语气依旧不紧不慢：“二小姐就是抱着奴婢一直哭，没有说什么。倒是红杏，奴婢进去的时候她脸上就挂着泪珠子，后来二小姐睡着了才说，她们回来后想洗漱，被告知没有热水，她一时忍不住就哭了。估计奴婢进去时正是二小姐脆弱的时候，这才忍不住哭起来。”
老太太挥挥手让春枣下去，一时没有再说话。陆家众人也沉默下来。
设身处地地想一想，一个弱不禁风地闺阁女子遭遇了生死之劫，好不容易回到家了，结果气都没喘匀就被下人刁难，其中的委屈难过，真不是一两句话能够说清楚的。
不管陆雅兰如何不受宠，她都是陆家正儿八经的主子，平时就算了，这些都是小事，可她差点出事的事情陆家上下都知道，这个时候下人这么刁难，是不把陆雅兰放在眼里，还是不把陆家放在眼里？
众人一时间脸色都有点难看。
老太太想得更深一点，她一直看不上二丫头唯唯诺诺的性子，对二丫头也不像雅梅亚柏那么关心，但窥一斑而知全豹，今天的事给她提了个醒，若是下人一直是这样胆大妄为，那么二丫头被磋磨成如今胆小懦弱的样子并不奇怪。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