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雅梅皱眉，甩着手里那张纸道：“这不活脱脱又是一个赵定生嘛。赵定生和雅兰有从小长大的情谊，喝了洋墨水回来都二话不说就退婚，这个李家明会愿意吗？不会也来这么一出吧？”
老太太白了一眼大孙女：“自古以来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家里长辈看好的婚事，岂是小孩子家家说不乐意就不乐意的？不是谁都像赵家那小子，不顾纲常伦理，没有礼义廉耻，背信弃义，出尔反尔的！”
陆雅梅“噗”一声笑出来，看来老太太是真的恨上了赵定生。
见老太太瞪她，陆雅梅连忙转移话题：“祖母您时常不出门可能不了解，现在但凡家里有钱的人家都要把子女送去国外镀金，这些喝了一肚子洋墨水回来的人东西有没有学到不知道，回到家嘴里就嚷着追求自由平等，反对封建专制，抛家弃子跟女同学进步女青年追求理想去了。要是真和这样的假洋鬼子订了婚，那边人家自己还不知道，赶明儿回来知道家里父母给定的婚事，人家不乐意再退一次婚，雅兰还嫁不嫁人了？”
老太太斜靠在枕垫上，听大孙女那张嘴叭叭，“我怎么不知道？又不是老眼昏花了，盐城发生的事不出三天我保准就能收到信，你信不信？”
见陆雅梅点头，老太太才继续道：“就像你说的，现在但凡有点门路的人家都会送子弟出国，和二丫头年纪相仿，家世匹配还没有成婚的，不多了。”
“这里面，大半都是因为留学耽误了婚期，还有一两个没有留洋的，但那种五毒俱全的纨绔谁家女孩敢嫁过去？二丫头硬生生被赵家拖大了年纪，能选择的结亲对象本来就不多，只能矮子里面挑高个。”
陆雅梅想了想她有印象的几个家族子弟，果然如老太太说的一般。
不过她还是很担忧：“可是，那些个男人都喜欢上过学的新式女性啊，您看看城里嫁给那些洋派人士的姑娘，要不就是被男人登报退婚名声尽毁，夫家娘家都容不下，要不就是男人另娶洋太太，姑娘在家伺候双亲，一辈子守活寡。雅兰要是嫁给这样的人，一辈子就毁了。”
老太太不乐意了，“什么叫一辈子毁了？哪个女人不是相夫教子，都这样过的。以前男人三妻四妾，女人过得就是这般生活，现在呢，说是一夫一妻，可你看看，谁家不都是姨太太一大堆，有什么区别？”
老太太用手指头点着陆雅梅脑袋：“我看你是家里没有公婆伺候，日子过得太舒服了！”
“结亲就是结两姓之好，哪家不是长辈相看？敢忤逆长辈，那就是不孝！父母之命加三书六聘，那就是明媒正娶，是正妻，这样的地位哪能轻易动摇。反之，就算男的在外面另娶，那也就是个姨太太，是妾，在正妻面前天生抬不起头来。”
“到时候，再有一儿半女傍身，谁来了都不怕。我以前是担心在大家族二丫头站不住脚跟，这才退而求其次，现在既然她有本事，我自然要为她好好谋划一番。”
陆雅梅不再劝，要是再说下去她们祖孙就要吵起来了，她叹一口气：“现在的男人啊，都喜欢那些新式女学生，说什么天真烂漫，热烈可爱，要是二妹像三妹一样上了新式学堂，哪里还用担心没有人看上！”
老太太也想到了陆雅竹。
陆雅竹跟着陆世邦在上海求学，从小受的是西方教育，每次回来都和她那个妈一样，穿旗袍穿洋装穿露腿露胳膊的衣服伤风败俗，打着交友的旗号和那些男人接触毫不懂避嫌，整天不着家。
这还不算，老太太看不过眼说上几句，就被好一顿呛，根本不懂什么叫尊重长辈，气得老太太肝疼，久而久之也就不管她了。
“哼！”老太太冷哼：“不管男人喜欢哪种，娶妻娶贤，相看做主的还是当家太太，那种不懂规矩的疯丫头哪个家族敢要？”
老太太这话也没错。
现在新旧思想交替，中式规矩西式礼仪混行，老一辈坚持旧式传统，新一辈觉得那是迂腐糟粕，两代人观点冲突从来就没有断过。
男子还好，有更多的选择权，无论是接受西方教育学习西式礼仪，还是因循守旧固守传统，都没有人说什么。
女子就不同了，女子的教育成长由长辈说了算，要是长辈开明，能学习到先进思想教育，觉醒自我意识，在未来未必不能自己把握命运。要是长辈守旧，只教给女子三从四德，脑子里只有以夫为天的概念，那嫁给一个遵循旧式传统的丈夫也还好。
坏就坏在，现在的青年才俊大多接受过西式思想的洗礼，碍于家族父母娶了不喜欢的旧式女子，没有本事反抗家族就把气撒在妻子身上。
男人可以一走了之，女人却得忍受婆家磋磨，侍奉公婆打理家务，还一心自责，以为自己拴不住丈夫的心，日日悔恨夜夜哭泣，折磨得自己形销骨立，却不知道错根本就不在自己。
陆雅梅看了小半辈子才明白这个道理，但她知道跟老太太是说不通的。
她转移话题，跟老太太商量：“等过段日子，我想把雅兰接去我家小住几天，管家的手段她也该学学了，您精力不济就由我来教吧？还有雅荷，再让她这么下去以后可能会出大事。”
“四丫头的事我心里清楚，你不要插手，免得马氏和四丫头怪罪上你。”
别看老太太年纪大了，其实相当敏锐，她从自家孙女几句话里听出了疲惫，“你刚才说过段时间再接二丫头，是这两天家里出什么事了吗？”
陆雅梅苦笑一声，本来没打算多说就是怕老太太察觉到什么，没想到最后还是因为一句话漏了陷：“真是什么事都瞒不过祖母！”
既然老太太知道了，陆雅梅也卸下伪装，在祖母面前露出脆弱和疲惫，她的肩膀一下塌了下来，揉揉眉心，一时没有说话。
老太太也没有催她，只座在一旁等大孙女恢复情绪。
“陈修他，吵嚷着要娶一个女学生。”
老太太皱眉，陈家有几房妾室她是清楚的，若单单是纳妾大孙女不会如此为难。
老太太没有开口，等着下文。
陆雅梅的丈夫陈修前几个月去外省查看商铺，回来时居然带了个女学生。陆雅梅听到下人禀报心里就有了数，陈修是什么性子，这些年和他育有一子一女的陆雅梅最清楚，恐怕这个女学生又是他的新欢。
陆雅梅没吵没嚷，想着这个年头能当学生的女性家里不会太差，就按纳良家妾的流程，贴心地置办了酒席请全家人吃，给足了丈夫脸面。
没想到她这个当家主母没说什么，那个女学生却闹出了幺蛾子。被陈修带回来半个月，那女学生自从进了房门就没出来过半步，别说拜见主母，就是吃喝都是下人给端着送到房门口。
陈修笑呵呵的，一副有此女万事足的样子，陆雅梅也不好说那女学生坏了规矩之类的话。
纳妾当天，久不出门的女学生出了房门，不是出来吃酒的而是直接掀翻了宴席。
被酒水菜肴淋了满脸满身的人一脸懵，就听见女学生梨花带泪地控诉陈修家有妻室还来欺骗她的感情，她为了爱情，不辞辛苦千山万水跟着过来，却被恶毒正室如此羞辱。
女学生说了一大堆，大致意思就是有陆雅梅没她，有她没陆雅梅，她还没正式进门呢，就被恶毒正室算计成妾，要是真进了门哪有命活。
众人看着陆雅梅的眼光都不对劲了。
陈修对女学生正在兴头上，光盯着楚楚动人的小美人发呆去了，自然人家说什么就是什么，看女学生当场撅陆雅梅面子也一副“我都听你的”的痴情样，不但把女学生的胡闹当情绪，而且当众答应在外重新置办两人的小家。
两人相携扬长而去，丢下陆雅梅面对各色眼光。
“陈修整日里花天酒地也算了，骗女人玩感情游戏也罢了，这次却给我来这么一出，让我里子面子丢了个干净。还有那个巴妙妙，说纳妾的时候她自己也是知道的，要是不同意怎么早不说晚不说，非要当场闹开，穿着一身学生装貌似清纯动人，实际连窑子里的姐儿都不如！”
老太太安慰地拍拍孙女，以前看着很不错的年轻人成婚了却变成纨绔子弟，整日花天酒地，也就是陈家双亲都过世了，大孙女能当家做主不用伺候公婆，不然这日子可真不好过。
陆雅梅估计在心里憋久了，此时说出来心里松快多了，她很快调整好情绪，反过来安慰老太太：“祖母您别担心，我这日子可比其他人过得好多了，反正陈家我当家做主，惹急了我让这对渣男贱女做一对亡命鸳鸯！”
说着美丽的凤眸闪过一道冷光。
老太太没有意外，实际上陆雅梅的很多手段都是学自她。
“先过着看吧，你有儿女傍身心里也不虚，要实在不行就让秦妈过去帮你。”
祖孙两人对视一眼达成一致，便不再多言。
室内沉静片刻，老太太叹了口气：“也罢，年轻人都有自己的想法，若是有瞧起来不错的，我们先端详，然后让二丫头见上一面。我这老婆子总不能因为守规矩害了自己孙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