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太阳刚照红了城墙，花草树木上的露珠将滴未滴，盐城的街道比起正午显出几分冷清，却不缺少行人与车马的喧嚣。
一个穿着夹袄的年轻人低头匆匆向陆家走去，他在大门处转了个弯，钻进旁边隐蔽的小巷子继续往里走，最终停在一扇矮门处。这是陆家下人常进出的后门。
年轻人轻轻敲了几下，很快看门婆子从里面走出来，她接过年轻人手里的东西并递出几枚铜钱，目送年轻人走了巷子，才重新关上门。
刚吃过早饭，二姨太正斜靠在椅子上消食，她的心腹丫鬟冬琴走了进来。
“太太，这是三小姐发过来的电报，刚才送过来的。”
二姨太房里的人私下里都叫二姨太为太太，虽然于理不合，但二姨太掌家多年且大房二房的正经太太都不在，即便有人听到了也睁只眼闭只眼，不会太过计较。
二姨太接过电报扫了一眼，脸色难看起来。
说起来，陆雅兰陆雅荷看似尊贵，论学识其实还比不上二姨太，二姨太曾是富家千金，家道中落之前父亲为她请过先生专门教导，其他先不必说，认字写字不在话下。
二姨太眉头越皱越紧，等看完最后一个字终于把电报揉成一团，攥在手里捏了又捏，像是这样就能出气一般。
沉默了一会，忽然她眉头舒展，脸上也露出嘲讽的笑：“她当自己是个什么东西，不过一个黄毛丫头，凭什么隔着半个华夏跑到我跟前颐指气使！”
“不过有点小恩小惠就像让我为她卖命，还敢指责我办事不利，简直要笑死人了！”
“这种不知天高地厚的东西，我等着她摔在地上的一天！”
说着把纸团随手扔在地上。
冬琴沉默地束手站在一旁，见二姨太气消了才问道：“是三小姐说了什么让您生气的话吗？那我们以后还要不要帮她办事了？”
冬琴是二姨太的心腹，很多二姨太不方便与人说的事都是冬琴经得手，两人之间的情分自然不同于旁人。
此时冬琴插话，二姨太虽然心情不好还是说道：“咱们的三小姐，觉得我办事不利让二小姐逃过一劫，在电报上对我劈头盖脸就是一顿骂。帮她为难二小姐也不过各取所需罢了，我又不是她的下人，还要忍受她的小姐脾气！”
“我们先按兵不动，陆雅竹远在上海，鞭长莫及，她要是想对付陆雅兰还要靠咱们......这段时间电报照接其他不理，先看看情况再说。”
“那少爷的差事怎么办？万一三小姐直接从少爷那边下手，我们离得这么远也帮不上忙。”
冬琴嘴里的少爷不是陆家大少陆亚柏，而是二姨太的亲弟弟马正凌。
二姨太闺名叫马贞珠，家道中落父母双亡，唯一的亲人只剩下小自己十岁的弟弟，说是弟弟实际是当儿子养，当年马正凌因为风寒，病重又无钱医治，眼看就要不久于人世，马贞珠心一狠，自个在头上插了根草标自卖为奴。
要不是出门的陆家大太太发善心，把马氏带回了陆家，还为她弟弟延请了大夫，哪里会有现在风光无限的陆家二姨太。
二姨太心里最惦记的就是自家弟弟，后来得陆家资助，马正凌不负二姨太所望考上大学，毕业后就留在上海一家外贸公司工作。
那家公司正好是陆雅竹一个同学家开的，陆雅竹不知从哪里得到了这个消息，就让同学多照顾马正凌，于是马正凌实现三连跳，不久就成为公司里最年轻的高层管理人员。
二姨太自然是感激陆雅竹的，因此当陆雅竹提出要她帮忙打压陆雅兰时，二姨太顺手就答应下来。
反正与她有恩的是大房，打压陆雅兰这个二房的人她没有半点心理负担，再者，陆雅兰爹不疼娘早逝，老太太也不见得多亲近，这样的孤女只要不做得太过分，即便有什么遭遇别人也不会太在意，她只需做事隐蔽一些没人会计较。
但是现在不同了。
二姨太想起陆雅兰这几天的表现，眼眸暗沉。
长了利爪尖牙的兔子还是兔子吗？咬上去不会崩掉牙吗？
二姨太对自己有明确的认知。
她如今的一切，她弟弟如今的一切都来自陆家。如果只是欺负一下软弱的陆雅兰，对她来说是顺手而为的小事，不用付出任何代价就能得到好处的事为什么不做呢？
可是这个人如果变成机变聪慧的陆家二小姐，她就要掂量一下了。
她毫不怀疑现在的陆雅兰有能将事情闹大的本事，若是再继续作死，陆家人怎么看她？陆家人会在她和二小姐之间保谁？
二姨太不敢赌。
所以，陆雅竹给出的那些个好处根本不足以支付她的损失。
二姨太把玩红艳艳的指甲，漫不经心道：“我可没工夫陪小女孩玩过家家游戏。正凌那边，他现在本事不小，即便不在那家公司干也不缺去处，待会儿你发个电报告诉他一声，让他事先有个准备。”
冬琴点头应下。
二姨太刚要起身，脑海中闪过什么连忙说：“等等，要不，还是让正凌回盐城来吧，这里虽没有上海时尚繁华但正缺他那样的人才，而且这是陆家的地盘我也能护得住他。”
二姨太越想越觉的这是个好主意：“这样一来我们姐弟俩也能常见面。”
冬琴却有些疑虑：“可是，当初少爷毕业时不就硬犟着不回来吗，现在他干得那么好，恐怕更加不乐意吧？”
二姨太一想也对，她的弟弟什么都好，就是那牛脾气上来了谁都没办法拉回来。她沉吟片刻：“这样，你跟他说我病重，想要见见他。”
“啊，太太没必要这样吧，要是事后少爷恼了您怎么办？”
二姨太想起陆雅竹，沉默半晌，慢慢开口，声音迟疑轻柔，也不知道是说给冬琴听还是说给她自己听：“你也觉得我有些小题大做是不是？你觉得只是不与三小姐合作，没必要牺牲正凌的事业是不是？”
见冬琴点头，二姨太边思考边继续说：“我也不知道对不对，就是有一种强烈的预感，若我现在不让正凌离三小姐远点，以后会很后悔。没有根据，只是一种女人的直觉。”
“你还记得送二小姐上乾云寺的主意是谁出的吗？还有正凌的事情，陆家根本没有几个人知道正凌在上海工作，三小姐又是从哪里知道的？”
“以前不觉得，现在想想，三小姐很多当时让人看起来莫名其妙的举动，后来她都从中得利了呢。我实在不放心正凌和这么诡异的人有接触。”
二姨太的话把冬琴吓出一身白毛汗，她想了很多关于三小姐的往事。
三小姐在陆家住的时候有限，冬琴见过的次数也不多，对这位小姐最深的印象就是经常撺掇四小姐去找二小姐的麻烦。
她现在一想，还真像二姨太说的那样，三小姐似乎能预知事情的发生，提前行动，作出最有利于自己的选择。
人总是恐惧未知。冬琴越想越怕，忍不住打了个寒颤，陆雅竹那张以往灿烂活泼的笑脸似乎也变得阴森起来。
“那，那太太您也应该和少爷透个底呀，不然少爷太紧张您，出了差错可怎么办。”
“电报太贵，没那么多钱！”二姨太继续翻看新染的指甲。
其实是怕正凌提前露出马脚，让陆雅竹察觉。
冬琴一噎，转移话题：“我们要是不跟三小姐好了，那四小姐怎么办？四小姐最喜欢跟着三小姐玩了。”
二姨太扶额，她忘了还有这一茬等着。
四小姐陆雅荷是二姨太一手抚养长大，她担心自家弟弟和陆雅竹接触，自然也担心陆雅荷有个好歹。
在上海上学的陆雅竹洋气活泼，穿着行为不同于陆宅的任何一个人，年幼的陆雅荷对这个三姐本就好奇，拿了三姐带给她的各种新奇礼物，便越发喜欢和陆雅竹来往。可以说，在陆雅竹和二姨太结盟之前，陆家三小姐和四小姐的关系就已经很好了。
后来陆雅荷见二姨太与陆雅竹走得近，就越发没了顾忌，对陆雅竹可以说是言听计从。
陆雅竹针对陆雅兰，陆雅荷便也跟着讨厌陆雅兰。陆雅荷对陆雅兰的敌意，最初都来自陆雅竹的引导和二姨太的放任。
当年二姨太穷途末路是大太太救了她，给了她新生，二姨太一直记在心里。也因为这个缘故，她才能在见到陆雅荷落水之后不顾自身安危跳进水中救人。
这么多年了，不只陆雅荷视二姨太为母，二姨太对这个从小趴在自己怀里，软软小小的孩子也有不一样的感情。
二姨太会利用陆雅荷巩固自己的地位，但她心里是真的希望陆雅荷好的，既然察觉到了陆雅竹的危险，二姨太就不会再让陆雅荷离那个人太近。
她沉吟片刻：“上次宴会我看老太太对四小姐的教养不太满意，恐怕要好好教她，既然这样，要是老太太派人来了也不要阻止。四小姐被我惯坏了，她总该学会辨明是非曲直才是。”
“太太您不要这样说，您对四小姐的心我们都看在眼里，四小姐也懂的。”
“别人我不在乎，只要四小姐懂我就知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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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雅兰并不知道，她以为迟早要面对的敌人已经站在了中立位置，这几天她和红杏偷着学习，对于不认识的字半蒙半猜，很是费劲。
红杏叹气：“太难了，要是有个人能教教我们认字就好了。”
陆雅兰趴在桌子上，比划着生僻字，试图从结构形象上猜出这字的意思，闻言她头也不抬：“想什么呢，今天我们去请教别人，明天就所有人都知道二小姐违背老太太的命令了。”
红杏想到什么忽然跳过来拉陆雅兰：“对了小姐，牧太太不是说她儿子，就是那个特别特别优秀的军官会来家里道谢嘛，怎么快半个月了还没有动静，他们不会忘了吧！”
“那是师长，上将级别。”
陆雅兰脑海中浮现出那个英挺冷峻的男人，眉毛眼睛鼻子表情......原来她从未忘记那天，那人。
陆雅兰放下笔，用手托着下巴：“土匪血洗乾云寺这么大的事，估计新闻报纸上都报道了，他应该有的忙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