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静谧的环境把一切放大，想到早上的那场争执，悔意渐渐填满心口，并一路往上蔓延至喉咙里，陆雅兰砸了一下嘴，唇齿之间似乎也泛着苦涩。
在见老太太之前，她准备了不少说辞，有理有据，条理清晰，还在心里想了无数遍场景。陆雅兰不指望一下子说服老太太，只要让她心有疑虑，不着急把自己嫁出去，剩下的事情就可以徐徐图之。
事实上刚开始的效果确实不错，郜和平人品有问题，这老太太对她有了愧疚，哪怕只有一点，也是朝好的方向发展。
可是，当亲眼所见自己的祖母没有过多犹豫，就选择抛弃自己换取家族利益的时候，哪怕之前早有预料，那一刻她还是忍不住心寒。
她亲缘寡淡，母亲早逝，父亲不喜，姐妹将她当成逗闷子的工具，时不时耍弄一番。
她很少收到来自别人的善意，哪怕只有一点，也足以让她满心欢喜。当她发现祖母没有想象中那么可怕，甚至还在私底下关照她的时候，这份来自亲人的温暖更让她万分惊喜。
她都想好了，老太太重视家族，那她就努力长成让老太太为之骄傲的孙女，以此来回报老太太给她的照顾。
她从没想过惹老太太生气。
如何向老太太推却郜家亲事，这个场景她在脑海中过了几百遍，要是按照计划，她有七八成可能性成功。
可是模拟得再多，想得再周全，也没料到听见老太太几乎毫不犹豫决定牺牲她时，自己会有那么大反应。
直面盐城陆家真正的掌权人是一件很需要勇气的事，更何况身为祖母，老太太积威甚重，陆雅兰顶着巨大的压力才能说出心中所求，可在那一刻，气愤、失望、难过各种情绪上涌，她好不容易鼓起的勇气如潮水般褪去，大脑一片空白。
眼睛一闭，破罐子破摔，尖酸辛辣的话便突突突喷薄而出。
陆雅兰偏了偏头，当时她是什么感觉呢？
世界崩塌的感觉吧！
正因为抱着不该有的奢望，才会下意识逃避早已注定的现实，才会在面对结果时失望到失了理智。
要是面对的是其他人，比如陆雅竹或者陆雅荷，她应该不至于那么失态。陆雅兰自嘲地想到。
现在想起那些话，要不是脸伤了，她恨不得扇自己几巴掌。想好的话没有说出口，伤人的话却一涌而出。
信口开河，尖酸刻薄，伤人伤己，她什么时候变成这个样子了！
即使在老太太心里，有很多东西都比她这个孙女重要，可陆雅兰也从来没想过伤害这个亲人。
窗前的光斑已经完全消失，室内也更暗了，陆雅兰这才发现，原来待在小黑屋里其实也能分得清白天黑夜。没有经历过，就永远不知道这其中的差别。
陆雅兰知道，自己不低头，老太太不会放她出去，但她也知道，自己在这里不会待很久，也许明天，也许后天，她就能重见阳光。
牧承尧给了她一个承诺，她相信只要开口，牧承尧会帮她达成心中所愿，陆家人也会高看她几分。甚至不需要牧承尧开口，只要她稍稍提几句牧太太，说几句似是而非的话，老太太就会待价而沽，不再着急给她找人家，起码不会让她嫁去郜家。
可是，她不愿意。
牧承尧帮她拒了婚，然后呢？
牧承尧前途似锦，将来的妻子必定是一方大佬的千金，是能替他打理家业，助他一臂之力的女子，若她俩纠缠不清，让牧承尧如何自处，让他未来的妻子如何自处？
陆雅兰给自己找了很多理由，说服自己不用这个承诺，但在她心里有个自己都没有意识到的念头，似乎用了这个承诺，他们就彻底断了联系。
陆雅兰不愿牧承尧掺合进郜陆两家的破事，但她十分清楚，若是自己退婚失败，唯一能帮她的还是牧承尧。
牧承尧要上陆家道谢，陆雅兰作为他母亲的救命恩人，老太太不管怎么想，也得对她好一点，好趁机和这位掌握生杀大权的军阀拉近关系。
陆雅兰攥紧拳头抵着胸口，觉得自己无耻到了极点，为了逃开既定的婚姻简直无所不用其极。
黑暗遮住了她的眉眼，笼罩了她的全身，伴随而来的强烈的负罪感压得她喘不过气来。
对长辈的不孝，伤了亲人的愧疚，利用了别人的自责，对自己的失望......黑暗、静谧把一切都扩大，那些负面情绪犹如黑臭黏稠的污水，快速而不容拒绝地淹没她全身......
“吱呀——”
有些腐朽的木门被打开，轴承摩擦的声音在空旷处悠长响亮。
银白的月色从屋外斜照进来，照亮房门处的一小块地方，整个房子却仿佛都亮了起来。
陆雅兰从梦魇中醒来，捂着胸口大喘着气，这才发现自己不知何时靠着墙睡了过去，来不及擦额头的汗，她有些感激地望向来人。
“陆雅荷！怎么是你？”
陆雅荷嫌弃地瞅了几眼小黑屋，停在门槛处没有跨进去。
她一贯是陆家的小霸王，哪里去不得，按说小黑屋不能让人随便进来，但陆雅荷想来，别人便拦不住。只要不进祠堂，看门的人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只当没看见。
“你以为是谁？”她居高临下地看过去，奈何陆雅兰缩在黑暗里，看不清此时是何表情。
陆雅荷撇撇嘴，没好气道：“除了我，谁还会在这个时间来这鬼地方看你。”
黑暗封闭的环境差点将陆雅兰逼疯，这会儿不管是谁，只要有个能陪着她说会儿话的人，陆雅兰就觉得心里平静许多。
也没细究陆雅荷难得的温和，她语气中充满了疲惫：“怎么，来看我笑话？”
“你这个......”陆雅荷大怒，抬起手指头就要指着陆雅兰鼻子骂，忽然一顿，不知想到什么又硬生生按下话头。
“你怎么这么不识好人心，枉我巴巴过来看你。”
“是吗，那谢谢你了。”语气特别平静，似乎真的在表达谢意。
陆雅荷听到这声谢，顿时有些无措。以前的陆雅兰见了她总是甜甜地叫她四妹，试图带她一起玩儿，后来的陆雅兰见了她就避着走，仅有的几次碰面也充满火药味。
记忆中，这好像是长大以来两姐妹相处最心平气和的一次。
陆雅荷有些别扭，脱口而出，“你怎么样，还没死吧？”
话音未落，懊恼地撇过脸去。说错话了，但想让她道歉，那是不可能的！
陆雅兰闻言也没有生气，淡淡地声音从阴影里传出：“托你的福，来这里住过几次，这次有所准备，倒不至于太过窘迫。”
身处黑暗，似乎连声音也变得沉静阴郁起来。
陆雅荷有些心虚，她确实害得陆雅兰关过几次小黑屋，同时又忍不住暴躁，她都屈尊降贵先低头了，怎么陆雅兰说话还这么刺人。
“你怎么说话的，这次可是你自作自受，和我没有任何关系！”小姐脾气终于忍不住了。
“抱歉，可能心情不太好，要是冒犯到你还请见谅。”声音依然平淡无波，充满疲惫。
！
？
陆雅荷终于反应过来此时阴影中的陆雅兰有哪里不对。
在她的印象里，陆雅兰总是剪着厚重的齐刘海，遮住大半张脸，说话时总是眼睛下垂，不敢与人对视，声音又细又小，还没有主见，别人说什么就是什么。
从乾云寺回来后，陆雅荷还偷偷观察过陆雅兰一阵子。依然剪着厚刘海，让人看不清底下的眼睛，但身上的懦弱陈腐之气一扫而空，生气了会用最辛辣刻薄的话刺得人无地自容，也开始有自己的想法，但平日里，还是那个替别人着想，温声细语的陆家二小姐。
但这会儿和她说话的人语气平添几分淡漠，话语间彬彬有礼，却总让人觉得浑身都不舒坦。
说她在生气吧，听语气好像没有，说她没有生气吧，却和平日里温和有礼的形象相差甚远，一句话直把人堵得心口发闷，有气却发不出来。
平淡、冷静、有条理，不像是温婉善良的陆家二小姐，而像理智冷淡的老太太。
陆雅荷皱眉，“你没事吧?”
阴影中，陆雅兰捂住脸，良久，才叹息般开口：“我很好。”顿了顿，又道：“谢谢你能来看我。”
陆雅荷脖子一昂，有些得意，觉得陆雅兰接受了自己的示好，两人之间的旧账可以一笔勾销啦！
忍不住炫耀道：“知道我好就对了，以后你听我的，保准让你吃香的喝辣的，走上人生巅峰！”
陆雅兰可是真正见过亡命之徒的人，这充满匪气的话也不知道陆雅荷是从哪里听到的，从她嘴里说出来有种小孩偷穿大人衣服的感觉。
陆雅兰心情好了些，嗤一声笑出来。
成功让陆雅荷炸了毛。
在陆雅荷看来，这就是陆雅兰看不起自己，嘲笑自己的证据，“你居然笑我！我好心好意为你着想......简直不识好人心！”
见陆雅荷变着法子骂自己，陆雅兰也没生气，实事求是道：“我跟着你？再被你骗进祠堂，或者寒冬腊月在湖边等你钓鱼？”
两人也不是开始就是这个样子，小时候有段时间也玩得很好，后来多了个陆雅竹，味道就变了，陆雅兰也渐渐从陆雅荷的二姐变成了受欺负的小可怜。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