牧承尧回来时已暮色四沉，陆雅兰这才惊觉时间过得这么快，她也该回家了，便提出告辞。
牧太太刚要开口，准备挽留陆雅兰一起吃晚饭，看见儿子身姿笔直挺拔的坐在椅子上，军帽还没来得及脱，眼睛一转，便道：“承尧，眼看天快黑了，雅兰一个姑娘家独自走路我不放心，你去送送她！”
一起来的陆家下人早被牧太太打发走了，陆雅兰想要拒绝，一时还没想到借口，牧承尧就站了起来，“走吧。”
不给她拒绝的机会，率先向门外走去。
陆雅兰无奈，只好跟上。
第三师正在修整期，除了牧承尧这个领头的，其他人都很闲，纪仓正巧来牧家串门子，见副官正要备车，连忙把人扯走。
他暗自骄傲，觉得一个两个的，都没他有眼色。
街上行人匆匆，带着一天的劳累往家赶去，路边的饭馆也热闹起来，酒香饭香勾引着路人的心脏。
时隔多日，再次见到相同的场景，陆雅兰的心情截然不同。忐忑不安已一扫而空，这次她有了足够的时间为自己争取未来想要的生活。
“上次谢谢你，要不是你来得及时，我可能还要受几天罪。”陆雅兰望着美丽的夕阳，语气中充满了轻松和愉悦。
“不用谢，举手之劳。”牧承尧锋利的眉眼藏在大檐帽底下，让人看不清他在想什么，只那低沉冷凝的嗓音就能吓退不少人。
没有长辈在场，牧承尧又变成了初见时那个冷硬深沉的军阀头子，陆雅兰却已经他这种行为适应良好。
“说起来，好像一直都是你在帮我，每一次见面我说的最多的就是谢谢。”
没有了来自陆家长辈的压力，陆雅兰卸下了重重心事，这些日子肉眼可见的变得活泼起来，再加上牧太太掀了自家儿子的老底，陆雅兰心中高不可攀的牧大将军渐渐变成有血有肉的牧承尧。
再面对这位恩人，她也没有那么拘谨了。
“对你来说是举手之劳，对我来说却是久旱甘露。”陆雅兰半调侃道：“所以说，牧师长你就是我的贵人呐！”
牧承尧：......
默默拉了拉军帽，遮住被夕阳染上一抹-红色的耳朵。他强迫自己按下心头突如其来的痒意，怕吓坏这个姑娘。
半晌，低沉的嗓音响起：“牧承尧。”
“啊？”陆雅兰不解。
“叫我牧承尧就可以。”
“好、好的！”心脏咚的一声，如同在耳边炸响，陆雅兰的脸在夕阳的照耀下变得红扑扑的。
“来来来，走过路过不要错过，店内商品一律低价出售，明天老板走人，今天开门最后一天!来来......”
有气无力的吆喝声响起，打断了微妙的气氛。
两人同时看向来声。
他们所站的街道旁边有一家店铺，门口挂着“洋货低价处理！”的牌子，从这里往店内看去，一部分陈设已经陷入阴影，可以清楚的看到剩下那部分商品确实是舶来品无疑。
陆雅兰有些好奇，又多望了两眼。
“走吧。”牧承尧迈开长腿向店铺走去。
陆雅兰微微一愣，一双桃花眼弯成了月牙儿，欢快地跟在牧承尧后面。
站在门口招揽生意的人穿着白衬衣西装裤，走近了能看到他青黑的眼圈连眼镜都遮不住。
“罗城英！”陆雅兰惊讶，“你怎么成店小二了？”
和那身学者气质也太不搭了吧！
她咽下了后半句话，但脸上明明白白是这么写的。
罗城英循声看过来，在牧承尧身上停顿片刻，再看向陆雅兰的时候，疲惫仿佛一扫而空，整个人都显得容光焕发起来。
他热情地招呼：“哎呀，是你呀，我们真是太有缘了！”说着还快步向两人走来，似乎要握手的样子。
陆雅兰忍不住后退两步。
牧承尧上前，看向罗城英的眼神冷到掉冰渣，“你朋友？”
罗城英猛的一个哆嗦，终于意识到自己热情过头了，连忙停下来，调整微笑，想尽量给对方留下个好印象。
见罗城英恢复正常，陆雅兰松了一口气，从牧承尧背后走出来，介绍起罗城英，顺便把遇到赖子的事简略地提了一下。
牧承尧沉声道：“下次不要一个人出门。”
强硬且带着命令式的口吻。
陆雅兰皱了皱眉，这话听着有些不舒服，但不知何处而来的心虚，让她没多犹豫就答应下来。
见罗城英还眼巴巴地望着自己，她介绍道：“这是牧承尧，我朋友。”
“牧承尧？那个牧承尧！”罗城英一愣，进而眼睛里迸发出明亮到刺人的光芒，任谁都看出他陷入了狂喜。
“呃......”陆雅兰不知道该不该打断他，犹豫道：“我不知道你说的牧承尧是哪个，不过他确实是第三师师长。”
顿了顿最终还是问出口：“你找他有事吗？”
罗城英很快整理好情绪，又变成那个温润贵公子。他冲陆雅兰感激一笑，看向牧承尧：“牧将军，想必你听说过我......”
牧承尧冲他点头，示意自己听到了，然后毫不客气地打断：“可以先去店里看看吗？”
冷淡而礼貌，让人挑不出一点错来。
罗城英一愣，有些尴尬，意识到自己有些心急了。
不等两人看过来，他就热情地在前面引路，“请，你们也对舶来品感兴趣吧。”
他介绍道：“我店里所有商品都是舶来品，盐城独一份，现在降价销售，明天就关门了。看一眼，不会吃亏不会上当，但错过了自己想要的东西，可能就是遗憾了......”
说到兴起，还打起广告来。
从有求于人到精明商人，两个模式之间无缝切换，看得陆雅兰叹为观止。
居然曾经会以为这样的人是个书呆子，自己果然太天真了！
趁着罗城英滔滔不绝的时候，她拉了拉牧承尧的衣角，凑近了悄悄道：“罗城英可能找你有事，要不你们先办正事，这里改天再来？”
怕牧承尧不把罗城英放在心上，陆雅兰给他透底：“我觉得罗城英是个特别有能力的人，你最好听听他找你干什么，要是能用的话，就不要放过。”
小姐姐说过，人才最重要，人才是一个国家的支柱。陆雅兰觉得肥水不流外人田，最好给牧承尧提个醒。
姑娘一张小嘴叭叭叭，厚重的刘海都掩盖不了她眼中狡黠的光芒，靠的近了，一股若有若无的少女香在鼻尖飘荡。
见她这么费心为自己筹谋，牧承尧眼中闪过一丝笑意。今天的陆雅兰格外鲜活，又与之前完全不同。
他不着痕迹地按了按心脏处，觉得那里隐隐发胀。
“他的事不着急。”
陆雅兰搓了搓隐隐发热的耳朵，竟然会觉得牧承尧的声音带着魅惑的意味，肯定是错觉！
“......你们看看，如果有喜欢的，我送你们！”罗城英道。
“洋货不便宜，怎么好意思让你送。”陆雅兰微笑着拒绝。
看罗城英的样子就知道他现在也不富裕，怎么好在这种时候占他便宜。
店里没有陆雅兰想象中的杂乱，琳琅满目的洋货整整齐齐的摆在货架上，她扫了一眼，就明白了洋货降价都没有吸引到客人的原因。
这些商品做工精巧，构造令人拍案叫绝，一看就价值不菲，即便降价，想来价格也不是普通人能负担得起的。
陆雅兰盯着一个玻璃雪球看了很久，牧承尧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那是用透明玻璃罩子罩起来的小洋房，房前有棵树，透过房子的窗户能看到暖色的灯光下，依偎在一起读书的一家三口，显然是美满幸福的一家子。罩子上方还有星星点点的白色雪花。
做工很精致，连小人脸上的笑容都纤毫毕现。
虽然没有拿起来，不过陆雅兰知道，当摇晃起它时，漫天飞雪就会洋洋洒洒落下，罩住整个玻璃雪球，好看极了。
“想要这个？”牧承尧凑近问道。
“不，不想要。”陆雅兰猛然回神。
见牧承尧手下不停，就要掏钱付账，她连忙按住他的胳膊：“真的不想要，只不过它让我想起了很久以前的一件事。”
......
那是陆雅兰六岁还是七岁时，时间太久远，她自己都记不清了，反正是在红杏来陆家之前发生的。
那年冬天陆世邦一家回老宅过年，比她小半岁的陆雅竹拿着这种玻璃雪球朝她炫耀，指着里面的小人说，这是爸爸，这是妈妈，这是囡囡，末了又恶劣一笑，没有你！
那时候的陆雅兰还不懂得掩饰情绪，也不懂父亲为什么不喜欢她，虽然父亲很冷淡，但她都对父亲充满了孺慕之情。
见陆雅竹把她排除在外，她不乐意，觉得这个不喜欢自己的妹妹一定偷偷把属于自己的小人藏了起来，便要拿过玻璃雪球查看。
陆雅竹当然不愿意。一个后退，一个上前，几次三番就动起手来，争执之中，那个雪球砸在地上，碎了！
陆雅竹一下大哭起来，她没有管。
她在趴在雪地里，把一个一个碎片捡起来，拼凑好，数了又数，还是只有三个小人，没有第四个。
陆雅竹没有骗她，她是被排除在外的那个人。
陆雅竹的哭声引来父亲陆世邦和继母简文樱，两人直直跑向他们的宝贝女儿，没有给另一个孩子哪怕一个眼神。
她就那么呆呆地站在雪地里，看着英俊的父亲和温柔的母亲轻柔地安抚自己的孩子。
那里没有她的位置。
直到陆雅竹哭着告状，说她嫉妒父亲送自己礼物，打碎了雪球，才换来陆世邦冷淡一瞥，和一句吩咐下人的话：二小姐不懂规矩，以后要好好教。
从始至终，父亲没有和她说过一句话。
她跟着下人往回走，被玻璃碎片割破的手指留了一路血，还是钱妈看见了雪地上的点点红痕，才发现她伤得如此之深。
后来大了，便忘了这件事，偶尔想起来，也记不清那个玻璃雪球到底是谁摔碎的。
想起那时陆雅竹趴在陆世邦肩头，背对父母露出的充满挑衅的笑和后来她的所作所为，陆雅兰有理由相信，陆雅竹那时就是故意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