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晚，睡不着的不止陆雅兰。
从后半段就没出现在宴会上的谭笑笑此时面色惨白，浑身冷汗地跪在地上，七姨太坐在对面的椅子上，身上已经换了更舒适的衣衫。
她端端正正坐着，看上去温和友善，带着江南女子特有的娇俏怜弱，如果不看谭笑笑流出的那滩血，还以为她正在参加名媛聚会。
谭笑笑挣扎着向七姨太爬过去，身/下拖出浓重的两道血迹，之前的苦刑已经让她的嗓子沙哑不堪，此时发出微弱的求饶声，“七夫人饶命啊咳咳......都是三夫人让我做的，我只是按她的要求办事，求您扰了我吧！”
仿若石子相互摩擦之下产生的噪音，七姨太不适地轻颦柳眉，站在一旁的心腹立马上前用抹布堵住谭笑笑的嘴，随即抓住她的头发向后拖去，以确保肮脏的血液不会溅落在七夫人精致的袍角。
仿若闻到了令她难以忍受的味道，七夫人接过丫鬟递过来的帕子，轻轻捂住鼻口，即便是嫌弃人的动作，由她做来也秀气无比。
“这里面怎么还有三姐的事啊，三姐和陆家二小姐八竿子打不着吧！”七姨太喃喃自语，刚说完，似是想起了什么，眼中有东西一闪而过。
她看向瘫在血液还有其他什么液体中的女人，瞥了一眼，似是觉得伤眼睛，下一秒又移开视线，“你在宴会上找客人的麻烦，就没想过我这个宴会主人会下不来台？敢伤我面子，我就要你的命！”
七姨太樱口微张，吐气如兰，说出来的话却杀气四溢。
谭笑笑哼哼地摇头，奈何嘴被堵住，发不出半点声音，泪珠子顺着冲刷出来的泪痕砸在地面上，与那滩液体混为一体。
七姨太只觉糟心的不行，为数不多的耐心快速耗尽，抬手就要让人处理了，门外却响起了敲门声。
丫鬟走过来，俯身说道：“是三夫人。”
原本打算离开的七姨太稳稳坐回椅子，抬抬下巴，下一刻，暗室的门打开，露出穿着深蓝琵琶袄的三姨太。
三姨太一眼就看到不成/人形的谭笑笑，身形下意识瑟缩，刚要跨进门的右脚又缩了回去。
七姨太已热情地迎了上来，拉着三姨太的手客气道：“这么晚了三姐怎么还没睡，不会是我动静太大，吵到你了吧？”
大帅府中惩治罪人的暗室离内眷住处相距甚远，这边不管有什么动静，都不可能传到那边去。
却不想三姨太看着谭笑笑直愣愣点头，“是有一点......”下一刻反应过来立刻补救，“不，不是。我就是看七妹你这么累了还没有休息，就过来看看有什么我能帮得上忙的！”
七姨太让开，让三姨太进来，好让她看的更清楚一点，“三姐对这个女人很感兴趣？”
谭笑笑看见三姨太，被血痂糊住的眼睛猛然一亮，呜呜着挣扎着就要爬过来。
不等三姨太反应，就有下人扯着谭笑笑杂草一般的头发，把人摔回原处。
七姨太就柔柔地说道：“说来好笑，这个女人竟然敢在大帅举办的宴会上捣乱，还胡乱攀咬，说这是受了您的指使。今天的宴会名流云集，不但有盐城的政商大佬，还有大帅费劲心思邀请来的外国商人和文坛领袖，大帅对这次宴会极为重视，这您是知道的，为了筹办好它，我整整半个月没睡个好觉，您也是看在眼里的。这蠢女人竟然说您指使她，您说好笑不好笑？”
她看了三姨太一眼，意味深长道：“我怀疑这女人是其他势力派来的探子，好让这次大帅府的宴会成为一个笑话，我不敢擅自做主，正准备找大帅拿个主意。”
要是被大帅知道了，她哪里还有命活！
原本脸色难看的三姨太听到七姨太最后一句话吓得差点给跪下，“陶、陶之，这事是我思虑不周，没有考虑清楚后果，我错了......你、你可得帮我啊，就、就看在诗雯的面子上，也得帮帮我啊!”
七姨太恍然大悟状，“呦，还真是您指使的啊！您到底怎么想的，竟然指使一个舞女踩自家的面子？”
三姨太被七姨太一番明问暗贬，说得脸上青一道赤一道。
她扯着宽大的衣袖，嗫喏着嘴唇，半晌才呐呐道：“这不是，我听说牧将军拒绝了咱们诗雯，看上了一个封建土丫头嘛，我就想着，要是当场给她难堪，让她里子面子一块丢，这么一来，家世好的人都会知道陆家二小姐不学无术.....等牧将军厌了那人，诗雯自然会有机会。”
三姨太这招不可谓不毒，若真如她所愿，陆雅兰丢了名声之后，先不说牧承尧会作何感想，陆家和她本人在上流社会将永远抬不起头来。除非以后她能用十倍、百倍的成绩洗刷今日的耻辱。
七姨太扶额，觉得额角突突跳的厉害。她不由庆幸，幸亏陆雅兰今天化解了危机，否则大帅府的这桩盛事也会跟着沦为笑话。
大帅府中的七位姨太太各有千秋，都是知情识趣的人儿，只有这三姨太是个蠢货，可她们只能看着着蠢货碍眼，却毫无办法。
因为大帅唯一的姑娘，穆诗雯就出自这蠢货的肚子。
大帅府一向人丁稀少，早年原配夫人还在的时候，曾为他诞下两位少爷，可惜，那时候的穆大帅一心想要建功立业，一年也不一定回一趟家，他一心往前冲，把老婆孩子都撂在老家不管，结果被敌人趁虚而入，屠了他穆家满门。
也许是报应，自两个孩子死后，穆大帅再怎么努力也没有为老穆家开枝散叶，人到中年才得了穆浮生穆诗雯这一子一女，自然怎么宝贝都不为过。
穆浮生生母难产，没熬过去，产下孩子后就撒手人寰，而三姨太却是个好运气的。她本来是院子里的粗使丫鬟，和喝醉酒的穆大帅成了好事，本来谁都没放在心上，结果这丫鬟肚子越来越大，竟是一标中的。
大帅府各位夫人，说是姨太太，但上面没有原配夫人压着，过得也轻松自在，有那趋炎附势的，就把自家女儿送进来，期望着能吹吹枕头风，所以说，除了三姨太丫鬟出身，其他几位姨太太可都是正儿八经的良家子，出阁前可都是小姐。
这么一帮人，哪能看得上行为粗鄙的三姨太，每每见三姨太犯蠢，都在暗地里好一顿笑话。可惜，人家命好，有个好女儿，敢欺负她母亲，隔天穆大小姐就能提着鞭子找回场子。
如此，姨太太们背地里恨的咬牙，见了三姨太的面也要客客气气。
这会儿三姨太抬出女儿来，七姨太毫不意外。以前是穆大小姐帮她母亲收拾烂摊子，等穆大小姐出国留学，收拾烂摊子的人就变成了她。
七姨太逼得三姨太承认，也不过被这蠢货坑得心里气不顺，非要看她低声下气求自己才好。
此时她见好就收，拉着三姨太的手往外走，“好啦好啦，我知道了，三姐你就是单纯，被某些心怀不轨的人一挑拨，头脑发/热就冲了上去，你放心，我会在大帅面前说清楚的！”
三姨太千恩万谢地声音逐渐远去，除了刚进门，她没有再看过谭笑笑一眼。谭笑笑眼睁睁望着房门合上，徒劳的伸出手，嘴里发出嗬嗬声......
在这个世道，人贱如薄纸，人贵如金玉。谭笑笑享受着众人追捧，出入各种上流社交场合，与众多名流谈笑风生，她自以为自己成功了，意气风发，可一夕之间被打回原形，她还是那个卷着草席被扔进乱葬岗也不会有人在意的舞女。
陆雅兰也不在意谭笑笑如何，对她来说，谭笑笑就像流星划过，连她生命中的过客都算不上，不值得她花精力关注。
可架不住有个单平卉在。
有些事情不管做的多严密，对某些特定的人来说就是透明的，单平卉再次来陈府的时候，就随口说了谭笑笑的结局，最后评价了一句“得意忘形”。
陆雅兰姐妹看着单平卉都有些紧张，有心劝单平卉别干这一行了，又开不了口，毕竟有眼睛的人都能看见，她是真的很享受这份职业。
单平卉笑着劝道：“三百六十行，行行出状元，不管什么做到极致，都能得到别人的尊敬。我呢，自认也算有几分能量，起码不会死的无声无息。一行有一行的规矩，谭笑笑坏了规矩，得到惩罚是应该的。”
单平卉抽一口女士香烟，烟雾缭绕中，她眉眼间的锋利冷淡依旧清晰可见，“你们要做的，就是在我即将迷失的时候把我打醒，以免我落到曝尸荒野的下场！”
室内一阵沉默。
这个话题太过沉重，三人不约而同说起了别的。
陆雅梅道：“对了，刚才秦妈来过了。”
陆雅兰刷一下看向陆雅梅，坐直了身体。
这种条件反射让两人不由感到好笑，陆雅梅安抚道：“放心吧，不是让你回去的。老太太出门做客，听好几家太太都夸了你，脸上有光，就专门让秦妈过来一趟。当然，主要是为了夸奖我教得好，顺便把二太太这些年送给你的衣服挑了几件带过来，说是不反对你穿新装，让你好好打扮打扮。”
陆雅梅说的二太太，就是陆雅兰的后母简文樱。
陆世邦一家三口呆在上海，每年回老家的时候，为了面子上能过得去，简文樱都带礼物给陆雅兰这位继女。礼物一律是老太太看不上眼的洋衣，这些年都被陆雅兰压箱子底下了。
陆雅兰来了兴趣，调侃道：“该不会发霉了吧，拿出来我们看看！”
丫鬟打开放置在一边的包裹，几件崭新的衣服出现在众人眼前，应该秦妈特意挑了最近几年的，以陆雅兰现在的身形也能穿上。
单平卉用中指挑起一件，仔细看了看，不由皱眉，“这是什么啊，早十年前上海就不流行这款式了，你穿这个出门，比穿琵琶袄逛街还引人注目！”
她扔下这件，在衣服堆里挑挑拣拣，眉头皱的更深。
忽然她眼睛一亮，捡起一件蕾丝连衣服说道，“还有一件能穿......的......”
话还没说完，单平卉面无表情地将衣服扔在一边，唤丫鬟拿毛巾过来擦手。等折腾完了，她才说道：“索芙特家的新衣背后都连着标签和送修卡片，这件没有。”
陆雅兰默然。
果然，单平卉冷笑道：“拿着别人穿过的旧衣送人，陆家二房是不是穷得只剩下坑蒙拐骗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