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天早晨,圣菲洛波诺斯馆内老管理员只身一人站在入口,没来得及开窗通风,朝阳已将一只小影子摇曳着送过前廊。
“谁……这么早?”
昨晚上,老头儿睡得不好,夜里被港口一阵奇怪钟声吵醒,然后就颠颠倒倒一直没睡着,到现在还发着困,料想着接下来的一整天难逃睡意沉沉。
这个相当古怪的驼背小老头儿,打了口哈欠,揉了揉眼,尽力提起眼皮。
那件改了腰身的白衫,外罩墨蓝小斗篷,还有故作风雅系着的细领带……
开门老头立马竖起脑袋,提高了警觉。
错不了,他还记得,这套衣服的前主人私下里不知撕掉过多少书册里面的地图插页。
看清来人是叶罗丽那纳米斯,小老头儿咂着嘴巴,克制住耷拉眼皮的冲动,发出一长串不赞成的咕咕哝哝。
他从袖管抽出一支木条,敲打敲打左手边高大告示牌。
告示牌上用古雅希腊文写着:
“圣菲洛波诺斯图书馆——闺阁妇女,
与十四岁以下孩童不得入内”。
叶罗丽那纳米斯按性别属于妇女,算年龄又是孩童,但她只是将衣领系系紧,把风帽兜过头,挑衅回望老头儿一眼,故意将歪了鞋跟的靴子走的噼啪响。
“唉,你可要小心一点,丫头。”
老头儿看着女孩背影,无可奈何一如既往,只好口气里放一些威胁。
“你这样不老实的丫头,放到北面国家——叫什么‘神圣罗马’的赝品国家那里,非给人抓去当女巫烧死不可。”
“呵呵呵呵呵呵呵。”
女孩带一丝夸矜神色,转过头来爽快一笑。
小老头大惊失色。
不是她一贯伶牙俐齿的作风啊。
这丫头今天是吃错了什么药?
还是,舌头被猫给抓了?
拉开圣菲洛波诺斯图书馆铁标装饰的玻璃门,重金属熏染的靓丽花窗下面,古典风格的中央大厅足有三重楼高。狭窄雕花楼梯盘旋而上,通向上层游廊。庄严壁柱间,阳光乘着尘埃,闪闪穿插于排列井然的柚木书橱。满架图书多是智慧美好的描金抄本,尽可能完美的排列摆放,金箔书册纸页对开,华章藻句常如天使翅膀展开。还有原封未动的古旧卷轴,没有封皮,经年陈旧,散发着甜兮兮尘土气味,多得宛如泡沫溢出橱顶。
凡人见此浩如烟海景象,大概都会疑惑浮生短暂,一生一世能否穷尽人类所有智慧精华,哪怕只是浮光掠影。
女孩纤细手指拨弄琴弦一般,轻轻地,小心翼翼地,划过皮面书脊。
她并没有真正触碰到它们,只是享受着书卷上的儒雅气息。那古旧色泽,似乎将空气晕染出一抹让人心安的暮色。
突然,不知从哪伸出一只骨骼粗大的手,擒住女孩手腕,把它拖到主人鼻子前面。
“嘿,你是哪儿跑出来的野孩子?你这只手,脏不脏?”
一位长着气派大鼻子的神父把女孩手掌翻过来,带着显而易见的憎恶神情,开始细细研究她的指甲。
女孩指甲的确不是很干净,但是她并不害臊,只淡然瞥了神父一眼。
“呵呵呵呵呵呵呵。”
“嘿,你这个小资……你咋么,你竞敢嘲笑神职人员!”
被骂的那个神父,松弛脸皮颤然一紧,变作铁青。嘴唇抽动,一口严苛的东部高等希腊语发音也被气走了腔调。
“呵呵呵呵呵呵呵。”
叶罗丽那纳米斯学神父口音,调侃将双手往胸前一抱,上下打量着神父身上直挺挺的东正教神袍,黑色法衣两边垂着白色得绅带,胸前绣饰上,还挂着一个由黄金和象牙制成的十字架,看装扮明显是来自北方教区的乡土风。
“好,你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资!”
神父眯起近视眼,将孩子细细瞧了一遍。
“唉?!……仔细看你是女孩子吧?”
“呵呵呵呵呵呵呵?”
“你,你好大的胆子。你怎么擅自闯入到我们的图书馆里面来了?看门的怎么给你开的门?”
神父惊魂未定地迭起手掌左右拍拍,指责一通图书馆管理不善和开门人懒散,然后抡臂揪起女孩的帽兜,一路拖到图书馆门口告示牌前。
“喏,你认不认识上面写的字?认识,就读出来给我听听。”
神父对着擦得锃亮的告示牌挺了挺领路的大鼻子,神气发问。
“你怎么不读啊?你不识字吗?不识字到图书馆里面来碍什么眼?你以为这个传奇图书馆,是你们这种人随意走动,来者不拒的染料市场和糕饼摊子吗?”
神父将女孩畅快数落一通,又转头皱紧眉毛盯住看门人。
“我乃柯弥院新上任的司祭,今天第一次来到这座堪称地海之最的知名图书馆,本打算抄写诵诗,没想到遇到如此不成体统之事。”
说着说着,口气变得更加严厉起来。
“这里可是馆藏量超过三千万的圣菲洛波诺斯图书馆——全拂菻稀有书籍珍藏地,代表着帝国继承的罗马传统,守护最伟大希腊拉丁学术的遗珠……拥有二十一部《摩西五经》、四十六版《福音》抄本,几百部的亚历山大港遗留的手稿……装的可全都是语言的精华!智慧的结晶!自然与艺术奥妙!这是小丫头片子能随便进来的地方?”
他转身指向女孩儿,一脸控诉,歪嘴如面瘫。
“像她这种粗鲁小孩,要好好惩罚才行。看看图书馆管理章程,有没有写明这种情况可以罚款?要罚就狠狠罚,让她的家长记得规矩,也晓得了天有多高,地有多厚。”
“请息怒,您请息怒,不值得这么大费肝火。”
看门老人笨拙转出当值柜台,息事宁人地拍拍神父肩膀。
“就是这种绥靖!就是这种罪恶!使得我大拂菻帝国沦落至于今日田地,连最精美的大图书馆都遭到粗野鄙童的玷污。”
神父一缩肩,吊眼咬牙切齿地怒视看门人一眼,似乎怕老头弄脏了他整洁笔挺的长袍。
“身为一名教士,要对帝国福址负责,维护珍贵古世遗产。我要上书教长,提请朝廷严颁法律保证馆内整洁……”
对于神父的不满,看门老人满脸示好微笑。
“难道您不知道?”
“知道什么?”
神父诧异质问。
看门老人又是神秘一笑。他捂着嘴,把脸贴到神父大人耳朵旁边,悄悄地说。
“您要是想收罚款,恐怕就得向瓦塔特泽斯皇帝陛下要钱了。”
神父听了看门老头说的话,猛然把脸转向叶罗丽那纳米斯,面色上的铁青褪下去不少。
“什么乱七八糟的……唔……原来……唔……原来她的母亲就是……”
神父微微俯身,细察女孩面容,好像她是一件稀奇云水纹瓷器,刚被某位商业间谍从遥远东方偷窃而回。
“就是那位出了名的语义学家。”
看门老头从旁怂恿。
在伊兹尼克,甚至在整个拂菻帝国,都晓得“那位出了名的语义学家”——康斯坦丝.茵佩亚.帕特里基奥——少年早慧、精通音律。十五岁时凭一曲Lagnmoso初试啼声,撩动了时为尼斯亲王的瓦塔特泽斯皇帝心弦,擅宠十五年后神秘收声敛迹。
这段艳史(连同那首情抒沥沥的Lagnmoso),往往被睿智之人视作布道教材,训诲教益芸芸众生:命运恩宠反复无常,德行责难万般严苛。
“被你这么一说,我才想起,原来这女孩儿的母亲,就是那当了宫廷弃妇之后,又当上了语言学家的那位。”
神父下意识的扬起嘴角,神色有了一丝微妙变化。
“呵呵呵呵呵呵呵???!!!”
女孩下意识的撇起嘴角,神色也有了一丝微妙变化。
“听说后来她带着两个孩子离群索居,退隐到相对来讲是偏僻的小地方?”
一听到“偏僻小地方”五个字,看门人乡土荣誉感受到严重伤害,强烈不平起来。
“咱们这里这可不是偏僻小镇,虽说距都城远了点,但距离旧都近,不过九十九海里,且不说咱们这里还是东镜第一大港,乃皇华驻节之所,人烟凑集之处……还有附近的购物中心……光是集市街区就有六千平,你就是骑马骑骡子逛一整天都逛不完……”
神父却不理会看门人嘟嘟囔囔,顺着自己的思路依旧大发感叹。
“说来让人唏嘘,我们瓦塔特泽斯皇帝不世的明君,唯多情这一小点微瑕……”
“这事也怪不得圣上,毕竟,拉斯卡里斯皇后她……”
看门老头眨眨眼睛,手指在额头上转动一下。
“这也就怨不得圣上多情了。”
“拉斯卡里斯皇后是安比王朝与科穆宁王朝两室龙胤!”
神父神色严峻,阻止看门人进一步非议。
他说的没错,皇后所出的拉斯卡里斯家族,在罗马帝国世为著姓,拥有上溯贤君时代的古老皇族血统。她的名门传承,标志拂菻帝国继统罗马帝国的不可撼动地位,在帝国全境的影响力可说是无远弗届。
但也正如看门人所言,这个家族的骨子里,遗传了源自上古的痼弊疯狂,而坊间传言这正是帝后琴瑟不和的缘由。
更可怖的是,帝国唯一皇储,狄奥多拉殿下,亦继承了这种所谓“拉斯卡里斯激情”——神经疯病的另一种隐晦指称。
“就算皇后家族确有不足,那恬不知耻做外室的谄媚妖妇也难逃罪谴!!但凡有点儿道德感的人,对于那种纠葛重罪,只有非难一种意见!”
受到神父如此凛然指责,看门人便识趣闭上嘴,耷着眼皮,懒懒地蜷缩回小桌前,低下头重新翻查规章手册。
神父自己白白放过了一个打听宫闱秘闻的好机会,好在他为人正派,绝没有大多数人对皇室贵族的窥探兴趣,也就毫不觉后悔,只一味说教着。
“上帝怜悯,失宠情妇老去后,远离了宫廷的浮华,更应该忏悔人生,勤于灵修,广施善举。虽说不才只是附近圣智教堂新上任的一名普通小事,却也应时时规劝救助迷途羔羊……”
“说到这,您倒是省省。”
看门人看了看那少趣却故意装出一副和蔼可亲面目的神父,笑得狡猾。
“那女人厌世的很,这些年和人和上帝都断了联系。”
“连圣堂也不涉?!啊,这可就不对了,人只有贴近我主才会内心平静,内心喜悦,获得深刻持久救赎。”
“哗,您随着吗说,可我们已经十来年没在教堂见过她。去年亲爹死了,都不见当闺女的在葬礼上露面。”
“丧纲失伦、铁石心肠!”
神父严厉地摇摇头。
“帕特里基奥家也是有门楣的,那天参加法事的人可海了去。好事者参加葬礼只是为了一睹芳容,却大失所望。传言她现在都不怎么打扮了,变得完全像个男人,还研究什么语言学。”
“一介女流甭管研究出什么来,都是些装模作样的垃圾。”
“就是嘛,什么语言学?”
看门老头也摇摇头。
“我看是不知改悔,又在背地里研究怎么撩拨男人……一个女人不务正业,不好好管家……”
“切,那种妖妇能有什么母性?那种妖妇……根本就不适合繁衍,听说她连孩子也懒得管教照顾,一味纵容他们生事。”
说道这里,又恨恨地看来叶罗丽那纳米斯一眼。
“我倒觉得,要能有好家境细心抚养,远离那个罪孽深重的娘亲,孩子们说不定能好些。其实,这女孩子还算不错,你没见过她哥……”
看门人谨慎地看一眼叶罗丽那纳米斯,没想到女孩的表情很着急,发出的声音,依旧是不咸不淡的冷笑。“呵呵呵呵呵呵呵???!!!”
“大名鼎鼎的‘血头伊莱’,好好好,还真心有出息,即使在在尼科米底亚也大有名气。我早就听说过他那号人物了。”
“嘘,您可得小声点……您不知道,那不成人不成器的败俫子小光棍可邪性着呢。说实话,自从他的身长超了六尺半,伊兹尼克这块地皮上还没人胆敢放言说他半句坏话。”
“吾乃上帝圣仆,皇帝陛下都不怕,还怕一个小野种!我不信他能有此等逼人势力。”
神父厉声驳斥,说到激动处,脸上细密的小汗珠清晰可见。
“‘血头伊莱’可不是普通毛小子。”
看门老头拼命摇头。
“跟您说,‘血头伊莱’这诨名可不是凭空叫的,您要是只以为他是一点儿也没档次的小流氓小混混,可就真大错特错啦。”
他躲躲闪闪地看来一眼叶罗丽那纳米斯,接着又说道。
“伊莱西奥斯.帕特里基奥是此地最让人头痛的磨骨仔人物,结党很有一套,交往的净是些来路不明恶人,既行为不正,又惯会招惹是非,逞凶不择手段。任你多阔脸面,惹了他也能被整治得服服帖帖。”
“哼,也不过是物以类聚。”
“嘘,您轻点儿说……”
“哼,因剑生因剑亡,从来报应不爽,那小儿早晚有他丢人现眼的一刻。”
“呵呵呵呵呵呵呵呵呵呵呵呵呵呵?”
女孩儿昂起下巴,不服地反驳。
对于她的评论,神父轻蔑笑了笑,勉强拿着斜眼打量她。
“没想到康斯坦丝.茵佩亚.帕特里基奥生出来一个哑巴,亏她还自诩为语言学家。你看这孩子长得像她母亲吗?”
“不,不像。”
“可惜最近极少见到那女人,听说已是容颜大不如前了,想当初她可真是一个顶冒尖的娇小美人,生得见肉不见骨,圆润柔美,玲珑可捧。啊呀呀,真是天仙化人。”
图书馆老管理员回忆得饶有趣味,好不快活。
“呵呵,只可惜,只可惜女人姿色消退快啊,经不起一点儿折腾就凋残了。至于这女孩的胚相么……还比不上当年康斯坦丝十分之一。”
“她长得也不像她的父亲。”
“咱们的皇帝,当年丰神俊朗,至今也还是仪表堂堂……”
“谢天谢地!这么一个可怜小野种,你还能指望她像咱们的皇帝?别辱没帝室英名!”
神父不屑地打量女孩,想起之前旧忿,紧盯住那双漆黑漆黑的眼睛,以一种诅咒语气责备道。
“一个女孩子家自己不像样,又没名没份,这辈子也就算是完了。记着我的话,当作一个忠告好自为之吧。”
说罢,神父便旋转身子,只与管理员老头儿说话。
女孩儿气得愣愣的,在神父对面站了好一会儿,想反驳点什么。
可惜,神父把脸转过去,对她连眼帘儿都再不抬一下。
“话说,你昨晚听见什么不寻常的动静没有,还是半夜敲钟是你们这个镇上的日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