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比往常更为燥热。
午后,青阳县的岱山山林深邃幽寂,山下却是人山人海。喧嚣之声冲散了墟市里湿漉漉的薄雾。人来人往中,一列马车在街上绕了一个大圈,最终消失在小路尽头的云雾中。
今日的天色暗得分外早。街巷内外下起了一场春雨,淅淅沥沥地冲刷着青石板路。
马车一直行进了三个时辰,从岱山南边的吴府,一直行至岱山北边的荒野。此时雨势正盛,漫天昏暗,视线受阻,路途崎岖难行,那匹瘦骨嶙峋的老马逐渐停下了脚步。
马车夫皮肤黝黑,花白的头发已被雨淋湿,凌乱地贴在脸颊上,他“呸”的一声朝一旁的草地里吐了一口痰。
“这雨下得还真大。弄不好,今晚是回不去喽。”车夫用干瘪的嗓音对躺在马车里的少年说道。这少年目光已是失了往昔的神色,双腿僵硬地搭在座位的栏杆上,正是段苏。
他用手撑起身体,掀开帘子。夜幕中隐约可见山川轮廓,和其间雨点飞洒而过的轨迹。
“不必送我了,就把我搁这儿吧。”段苏说道。
“那怎么行,我既然拿了人的钱财,就得把事情办妥当。你放心吧,等月亮出来,我们接着上路。”车夫抚了抚这一匹伴他十年的棕马后背光滑的皮毛。
吴仁美本来安排了两个护卫送段苏去他安排好的一间居所,可那两名护卫嫌路途遥远,又是运送一个无足轻重的废人,便在半路上把这份差事交给了这个年迈的马车夫。
“我双腿残废,前途渺茫,不必劳烦你费这么大的功夫。就算把我扔在这荒郊野岭里,也没有人会怪罪你的。”段苏将头探出马车车窗外,抬头瞧了瞧这一片昏暗无边的天空。
“这是什么话?天生我材必有用,古往今来,身残志坚而扬名立万者无数,你年纪轻轻,何必如此悲观?”马车夫似乎来了精神,掉头看了看一脸懊丧的段苏,眼露不忿之色。
段苏苦笑,说道:“你常年奔波,却并不了解青阳县发生的事。想必,你以为吴仁美是个跟他父亲一样的大善人。你可知道,我为何会沦落至此?吴仁美为了得到我娘,杀害我全家七口人,我行刺失败被囚,失去双腿。我娘为了救我,孤身犯险,受尽屈辱,如今生死未卜。我只能孤苦自哀,却什么都做不了。你说,如果你是我,你还有活下去的动力吗?“
马车夫沉吟许久,震惊地看着身后的少年。
在青阳县的外人眼中,吴仁美虽然好色,但却跟他父亲一样,是个爱惜名节之人。凡是他娶来的女子,父母赏赐宅子一座,衣食住行的费用全部由吴家承担,从此过上养尊处优的生活。而且每次娶妾都大张旗鼓宴请宾客,也算是明媒正娶。因此,当地并未有多少批评吴仁美的声音,反而有很多人家,巴不得他能多看几眼自家的闺女。
“你可是青石巷那杜氏绣娘的儿子?”马车夫问道。
“正是。”
马车夫用破旧的衣衫擦了擦额上的雨水,微微张了张嘴。
众人皆知,杜氏绣娘一家死于一场大火,宅心仁厚的吴老爷为了帮助孤儿寡母,把他们接到了吴府,即日便要迎娶这杜氏。吴府送喜帖的门童,这一日里跑遍了整个县城。如今听了段苏的话,与县里流传的完全不同,当下心中将信将疑,低头思忖,不再言语。
深山不时传来猿鸣狼嚎之声,老马不安地踢动着马蹄,溅起的雨水打湿了它的肚皮。
入夜,雨势更盛。车夫不得不下车牵着马,摸索着缓缓前进。
马车走过曲折蜿蜒的泥泞小路,趟过许多浅浅的水沟,约莫一个时辰之后,前方终于出现一片形如倒钩的山峰,雨幕中散发着神秘的氤氲。电闪雷鸣中隐约可见,有一片山茶林自山脚盘旋而上至山腰,马车夫见到这幅景象,微微松了一口气,说道:“快到了。”
行过这片山茶林,终于见到山下人烟的痕迹,几片水田间,连绵着几座低矮的平房。段苏苦笑,这吴仁美有必要把自己送到这么偏远的小山村里么?是怕自己半夜三更过去寻仇?
与段苏料想的不同,吴仁美给他备的房子并不在这山村中,而是山村对面山坡上的一座古朴的建筑——门匾上写着四个大字“一善医馆”。
“吴大善人收购这片茶园时,见这深山茶农生活穷苦,常染恶疾,便在这里开了这家免费的医馆。吴大善人病倒后,吴家钱庄的诸多生意都搁下了。没有大夫愿意来,这医馆也关闭了。”马车夫说道。
段苏也曾听说过许多吴家钱庄的往事。吴家钱庄在青阳县不过几十年的历史,前任庄主也就是吴仁美的父亲,名叫吴之年,据说不是本地人。人们并不了解他的发迹史,只知道他治家严格,还有一句广为流传的口号:“日行一善,财源广进”。果不其然,县里常常流传关于他的行善事迹,收养了哪里的孤儿,开仓多少粮食赈灾,甚至在某个穷山村开了一家免费的医馆,重金从城里聘请大夫,专门医治看不起病的穷人。久而久之,“吴大善人”的名号便流传下来。
马车在医馆前停下,车夫打开大门,借助火把点燃四角的油灯。几只老鼠迅速逃窜进柜子后的阴影里。
车夫心中讶异,他本以为会有人接应,不曾想这医馆竟真的空无一人,吴府为何要把这少年送到这种地方来,难道他说的都是真的?
接着,车夫用火把烧干净浮在空中的蜘蛛网,来到隔壁的厨房,只见炉灶处一片狼藉。隔壁卧房的墙角摆放着一张木床,一张石床,皆是落满了灰尘。
“小兄弟,你在这等我,我打点水来打扫一下再扶你进去。”车夫回到马车边,对倚在车架上的段苏说道。
“不必了,无妨。”
车夫却没有理会段苏,仍是冒着雨,自顾自地下山而去。
这里的地势并不高,不一会儿,车夫便拎了一桶水回来,额头冒着热气。他从马车中取出一块麻布,进屋洗刷段苏的橱柜和床板,来来回回跑了六七趟。随后用火把烤干石板,铺上吴府提供的棉被。
“石板冰寒,体弱者不宜久睡,想必是之前的大夫诊治所用。木床要等几天才能干,将就一下吧。”车夫将段苏背到石床上,接着说道:“这地方废弃已久,空无一物,你一个人生活多有不便,明日我会请求山下的村民多多关照你,他们曾受这医馆的恩惠,应该不会推辞。”
段苏摇头轻笑道:“不必了,多谢你的好意。吴府明日想必会派人送些饭菜来。倘若没人来,便说明我娘已经死去,我也不愿苟活。说实话,我倒是很喜欢这个地方。”
马车夫欲言又止,将屋内本就简陋的陈设摆放整齐,便关上了医馆的大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