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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新格律诗的艺术内涵

作为一个诗人,闻一多在很多方面像徐志摩,在性格特点、人格气质,以及后天学养、诗人素质等方面他们都十分相似。闻一多对中国古典诗歌由衷地喜爱,尤其是对于长篇的古诗排律。梁实秋曾说:

他最服膺的,是以“硬语盘空”著称的韩退之。生硬堆砌的毛病,是照例不免的,但是字里行间有一股沉郁顿挫的气质。他的想像丰富,功力深厚。

这是指闻一多在清华期间所致力于旧诗的情景,后来他受到中国新诗运动的影响,从热爱旧诗转变为爱好新诗。他在清华的日子里,几乎是为了新诗而呕心沥血、废寝忘食。这不仅表现在诗歌的创作上,有令人赞叹的诗篇;在诗歌理论上,也有鲜明而独到的见解。例如他的那篇《〈冬夜〉评论》,就是他在清华的学生时代关于诗歌理论方面的、有代表性的评论文章。他通过对俞平伯的诗《冬夜》的研究和分析,提出的白话诗必须先是“诗”的观点,引起学术界的重视。他对俞平伯等人鼓吹的“平民风格”不屑一顾,认为是否白话并不那么重要,重要的是“诗”。新诗,所必须注重的是诗的艺术,诗的想像,诗的感情,而不是诗与平民大众的关系。他尤其重视的是诗的艺术性,他在文章中指出:

……根据作者(俞平伯)底“诗的进化的还原论”底原则,这种限于粗率的词调底词曲的音节,或如朱自清所云“易为我们领解,采用”,所以就更近于平民的精神;因为这样,作者或许就宁肯牺牲其繁密的思想而不予以自由的表现,以玉成为其作品底平民的风格罢。只是得了平民的精神,而失去了诗的艺术,恐怕有些得不偿失哟!……我总觉得作者若能摆脱词曲的记忆,跨在幻想的狂恣的翅膀上遨游,然后大着胆引嗓高歌,他一定能拈得更加开阔的艺术。

闻一多重视诗的想像和情感,强调对“诗”的一个基本看法,就是白话诗必须首先是“诗”。而后闻一多留学美国,接触了英美现代诗,他都致力于学习和钻研。他特别是对丁尼生的“细腻描写法”(T he or nate method),勃朗宁偏重的“丑陋的手法”(T he gnotesque method),以及现代诗人赫士曼之简练整齐的形式,吉卜林之雄壮铿锵的节奏等都能耐心接受并获益良多。这不仅对他以后的诗歌创作有启示和借鉴作用,对他重视艺术的那一套说法,也提供了理论依据,并为他以后回国和徐志摩共同主编北京《晨报》副刊《诗镌》,倡导“格律诗派”起了重要作用。因此,为中国新诗坛开辟了一个新境界,他和徐志摩同时被称为“新月”社的巨擘之后,才有“为艺术而艺术”的口号。朱自清曾说:

《诗镌》里闻一多氏影响最大,徐志摩氏虽在努力于“体制的输入与试验”,却自顾了自家,没有想到用理论引导别人。闻氏才是“最有兴味探讨诗的理论和艺术的”。

“格律诗派”顾名思义,它的理论是建立在重视格律的基础上。闻一多在理论建树上要比徐志摩有更多的贡献。如他的《诗的格律》一文,就用比喻的手法,阐释诗所必须注重格律的必要性和重要性。他说:

假定“游戏本能说”能够充分的解释艺术的起源,我们尽可以拿下棋来比作诗;棋不能废除规矩,诗也就不能废除格律。……游戏的趣味是要在一种规定的格律之内出奇制胜。做诗的趣味也是一样的。假如诗可以不要格律,做诗岂不比下棋,打球,打麻将还容易些吗?

闻一多主张诗要有新的格律,当然不同于中国古体旧的格律。梁实秋说他是用中国文字来创造外国诗的格律,装进外国诗的诗意。这句话正道出了闻一多的所谓《诗的格律》的实质和精神命脉所在。我们可以通过闻一多所提出的“节的匀称”、“诗的整齐”、“音尺”,以及“重音”、“韵脚”等,找到它的源头。他所说的“音乐的美”正是指“音节”,“绘画的美”正是“辞藻”,“建筑的美”正是“章句”。这三种美被认为是符合新格律诗要求的法则,促进了新诗的创作,这种理论在当时的诗坛,也是独树一帜的。

应该说,当时闻一多、徐志摩所倡导的格律诗,对中国新诗的发展有很大的促进作用。在一时兴起的“自由诗派”最活跃的时候,他们主张的这种西方式的格律诗,不仅赋予追求形式美的诗歌意义,也匡正了那种把什么都看成自由诗的荒谬理论。他们认为,文艺创造应抱有严肃的态度,才能走上正常发展的轨迹。在20世纪二三十年代,自由诗派、意象诗派、印象诗派等派别竞相争妍的形势下,格律派作出了难能可贵的贡献。

令闻一多、徐志摩始料不及的是,他们所提倡的诗的格律和重视诗的形式,却被一些人滥用了。一方面格律派理论的一个流弊,过分强调了形式,而忽略了“诗感”,造成一些诗,有的像西方诗,有的像中国古典诗,有的只有形式而无内容。于是有人批评说格律派诗歌理论无补于新诗的发展,甚至是开倒车,显然是不公平的。如果我们看一看闻一多的诗,就会发现,无论是《红烛》还是《死水》,都是格律诗派的代表作。当然两部诗集有前有后,体现了闻一多诗歌创作与时俱进,特别是《死水》,具有严格的格律以及形式的优美,影响了包括徐志摩在内的很多诗人。

闻一多的诗,就其艺术内涵,大约可以分为如下几类:

(一)抒情、自描——悲苦与艰辛

抒情方面,如《你莫怨我》,诗句表面的平和掩盖不住爱之失落的悲愁痛苦,诗的表达方式深沉含蓄,是一种诗意浓郁的自描笔调。诗人用“乐而不淫,哀而不伤”的东方审美风范,使情感含蓄而又炽烈地得到抒发。《你看》诗中的主人公像在向知心的朋友低声谈心,又像与热情的读者窃窃私语,是那么平和冲淡、娓娓道来。诗人希望用爱和美的光明之火为苦难民族开出一条新路,可是黑暗岁月,可望而不可即,体现了诗人在理想失落后的寂寞、孤独和无奈。

再如《泪雨》。闻一多以泪珠贯穿人生四境,以四个阶段感受人生的经验与心路历程:幼年的饥寒,春雨霏霏;少年的酸苦,夏雨滂沛;中年的因循,秋雨淅沥;老年的悲哀,冬雨愁人。《深夜的泪》写生活的悲苦和艰难,永无休止的战斗,所以“轻柔的泪、温热的泪”,仍洗不掉“仆仆的征尘”,生活的滋味原来就是泪的滋味。如《泪雨》:

他在那生命的阳春时节,

曾流着号饥号寒的眼泪;

那原是舒生解冻的春霖,

却也兆征了生命的哀悲。

他少年的泪是连绵的阴雨,

暗中浇熟了酸苦的黄梅;

如今黑云密布,雷电交加,

他的泪像夏雨一般的滂沛。

中途的怅惘,老大的蹉跎,

他知道中年的苦泪更多,

中年的泪定似秋雨淅沥,

梧桐叶上敲着永夜的悲歌。

谁说生命的残冬没有眼泪?

老年的泪是悲哀的总和;

他还有一掬结晶的老泪,

要开作漫天愁人的花朵。

《泪雨》仍然是阴沉晦暗、凄风苦雨的境界。诗中的抒情主体“他”那飘洒在人生四季中的漫长的“泪雨”,则是一种对不公平命运无声的反抗。闻一多在《〈女神〉之时代精神》中曾指出:“物质文明的结果便是绝望与消极。然而人类底灵魂究竟没有死,在这绝望与消极之中又时时忘不了一种挣扎抖擞的功底。”面对一个凄暗无望的世界,除了唱一首同样凄暗无望的哀歌,此外又能做什么呢?

自描方面,如《红烛》。这是闻一多诗歌艺术生涯奠基性的诗篇,它以自描的方式为我们剖析诗人的内心世界、心理结构提供了一个重要的起点。诗人在创作第一阶段的心理特征不是单纯的自我表现、自我刻画,而诗人的自我抒写却有意识地附着在一定的“模式”当中。他的创作心理,显然与中国古典诗歌艺术和西方浪漫主义诗学有关。诗人关系时代的心灵在颤动,流泪的蜡烛为新的人间消尽了一腔的心血,而对于他自己是,“你流一滴泪,灰一分心。”“灰心流泪你的果,/创造光明你的因。”诗人将“灰心流泪”置于“创造光明”之前,但灰心流泪的毕竟属于最终的“果”,其个体的悲剧性又是难以掩饰的。表现了诗人在“离”与“即”的矛盾冲突中的心灵颤动。《美与爱》写的是诗人迷恋美、追求美,为美而身心交瘁、伤痕累累,并为此付出血的代价。诗的开头就描绘了一幅夜晚的图画,灯影清亮,树影朦胧。灯影“娇嫩”,由窗中“吐出”,如“两行鹅黄染的方块镶在墙上”,这灯影明媚、澄莹,给人温暖甜蜜的慰藉,吸引着人们的目光和步伐。这描述似乎是人生某种状态的象征。他呼唤着美的新生已经嗓音嘶哑,那望穿秋水式的心灵的眼睛“瞎了”,对美的希望彻底破灭了,他的心灵伤痕累累,鲜血淋漓,难道这就是热爱美、追求美的结果?诗人问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爱“美”求“美”的痴迷的结果是焦躁孤独、痛苦和悲伤。在《玄思》中,以古寺钟楼里的蝙蝠来形容古怪玄虚的思想,譬喻精当,把抽象的东西写得这般具体,可以看出闻一多的功力。《玄思》中所表达的精神状态,是诗人内心波澜起伏、苦苦思索的社会人生。闻一多不是哲学家,他的“玄思”完全是诗化的,意识和思想完全是松弛的,按照现代心理学的说法,那是一种“无意识”状态。闻一多采取“客观对应物”的方法努力将这些“古怪”的“玄思”形象生动地描绘出来,“非禽非兽”的蝙蝠就好像是“不伦不类”的思绪,一时清晰,一时模糊,一时可料,一时莫辨,似是而非。他发现,“我的思想不肯只爬在地上,/却老在天空里兜圈子”。“地上”就是平庸的世界,而天空则意味着超越性的空阔澄明的境界。“天空”与“地上”存在着很大的距离,来自大脑深处的思绪总是飞跃向上,这似乎给了诗人重要的启示。《烂果》一诗有“死而复生,以有限的生命去换取无尽的永恒”之意。《烂果》也是以自我描述的方式,生动地表述了一个正在腐烂的水果渴望心灵自由的要求。它的心受着两层外壳的监禁,最外层的果肉和中间的核甲。诗非常真诚地表现了诗人敢于自我反省、自我解剖的精神。再如《口供》中的诗句:

我不骗你,我不是什么诗人,

纵然我爱的是白石的坚贞,

青松和大海,鸦背驮着夕阳,

黄昏里织满了蝙蝠的翅膀。

你知道我爱英雄,还爱高山,

我爱一幅国旗在风中招展,

自从鹅黄到古铜色的菊花。

记着我的粮食是一壶苦茶!

可是还有一个我,你怕不怕?……

苍蝇似的思想,垃圾桶里爬。

《口供》所表现的是诗人的自我反省、自我解剖意图,于个人的思想行为密切相关。诗人既突出了自己属于“诗人”的一面,又刻画了自己内心深处那“黑暗”的一隅,不要责备它的丑陋,也不要嘲笑诗人竟有这样的污秽。因为它代表了人性的本质,伟大与渺小,美丽与污秽的结合。老老实实是诗人为人处世的一贯态度,而“纵然”一词引出了他的志趣、理想和情操,那是志向纯净高雅;那是丰富的想像,优美的艺术境界;那是英雄主义的人格理想;那是民族主义的情怀;那是寂寞人生的态度。

(二)忧国、悼死——伤时与追忆

忧国伤时方面的诗作有《发现》,那是诗人爱与恨的结晶,表现诗人归国后,对当时军阀混战下的残破祖国的失望和愤懑。“我来了,我喊一声,迸着血泪,/‘这不是我的中华,不对,不对!’”这血与泪的呼喊,如“高山坠石,不知其来”,给人以突兀峥嵘之感。诗人失望困惑、沉痛绝望地诉说“不对,不对!”诗人听到祖国的召唤,千里迢迢赶回来,看到的却是满目疮痍,现实就像“噩梦”挂在“悬崖”上,黑暗、恐怖,令人心惊和绝望。诗人忧国伤时还表现在最后四句:

我追问青天,逼迫八面的风,

我问,(拳头擂着大地的赤胸,)

总问不出消息,我哭着叫你,

呕出一颗心来,——在我心里!

诗人“问天”,“逼风”,“擂地”,“上穷碧落下黄泉”,苦苦求索,可仍是“两处茫茫皆不见”。他哭喊着,挣扎着,在愤怒、痛苦中寻觅着、追求着,甚至“呕出一颗心来”。《祈祷》一诗,主要是写闻一多满腔热情地歌颂民族辉煌的历史与人文精神,表现一种“文化自卫”。在东西方两大文明的交汇、冲撞中,诗人时时感觉有被征服、被同化的危险。他在《〈女神〉之地方色彩》中说:

我爱中国固因他是我的祖国,而尤因他是有他那种可敬爱的文化的国家;……爱祖国是情绪底事,爱文化是理智底事。

经过理智的思考,诗人认为只有大力弘扬中华文化,唤起人们的自尊精神,才能抵御西方列强的“文化侵略”。“祈祷”原是宗教术语,是凡人向上天的企求,表达心愿,但“祈祷”还是有希望的,它表现出诗人在迷茫悲观中的执著追求、苦苦寻觅的探索精神。《罪过》是一支控诉现实的哀歌,真实地突现了和着血和泪的人间苦难。诗作不仅吸收了中国古典诗词严谨整饬、韵律和谐的精髓,又用西方诗歌的轻重音,构成起伏跌宕的艺术形式。《天安门》通过一位车夫的自诉讲了天安门“遇鬼”的故事。中国的内忧外患、尖锐的社会矛盾都激发了莘莘学子的爱国热情。当时的北京政府专制腐败,置民意于不顾,稍不顺眼便要大打出手,血腥镇压。天安门就成了屠杀民主战士的地方,诗歌实际上就是为这些屈死的学生鸣冤,又为他们的浩然正气树碑立传。《荒村》是诗人身边的现实,也是对旧中国农村最精确的概括。该诗主要描写军阀的凶残暴虐,杀人放火的恶行。诗人满怀爱国赤子之心关注国计民生,表达了诗人对这个“荒村”进行重建的渴望。《初夏一夜底印象》写无知无欲的大自然在诗人眼中颤动着死亡的力量。死成了这个世界的核心,它像萨特名剧《苍蝇》中的朱庇特一样,具有主宰一切的阴森可怕的魔力。他痛彻心扉地仰天高呼:“上帝啊!眼看着宇宙糟蹋到这样,/可也有些寒心吗?仁慈的上帝哟!”诗人叩问苍天,呼唤大地,以沉雄朴真的巨笔描绘了军阀战争给人们带来的阴冷。再如《雨夜》:

几朵浮云,仗着雷雨的势力,

把一个月亮,和满天的星,都扫尽了。

一阵狂风还喊来要捉那些软弱的树枝,树枝就拼命的扭来扭去,同风抵抗。

凶狠的风声,悲酸的雨声,

我一边听着,一边想着,

假使现在梦要来寻我,

我一定拉着他,不放他走,

剜出心来,送给他做礼物,

要他永远跟我做朋友。

风还在树里呻吟着,

泪痕满面的曙光,白的可怕,

我的梦还是没有做成。

作为一个爱国诗人,闻一多的作品充满了忧国伤时、关怀民众的社会意识。在烽火连天、哀鸿遍野的国度里,他无法沉醉在个人的幸福与闲适之中而缄默下去,他从书斋走向街头、走向战场。《发现》中的失望,《祈祷》里的怀古,《罪过》是叹息,《初夏一夜底印象》写1922年的直奉战役,《天安门》是实录,《荒村》是史诗。

悼念死亡,如《也许》是一首葬歌,悼念自己夭折的女儿立瑛。诗人的情感是悲切激壮的,那里有象征,也有拟人的手法。对死的逼真的描绘,又使死的冰冷隐逸在字面的背后,用表面的生机衬托出真实痛苦的死亡境界。“忘掉她,像一朵忘掉的花”,这似乎是痛极之语,因为诗人对她感情极深,由于她的夭折而痛苦不已。这番伤心、这番惋惜和这番眷恋都浓浓地包裹着他,使他“艰于呼吸视听”,情感的负荷有时也沉重得让人不堪承受。

再如《夜歌》,那是逼人的黑暗,郊外的荒冢,以及影影绰绰的鬼影。诗人是以中国民间传说的鬼文化观念写成的。女鬼独生荒冢,面对月色的那一阵悲惨的哭泣,使人们不禁思考,这位女鬼生前究竟有什么冤屈,有什么不幸以至于到死也不能解脱?生前不得轻松,死后也不得安乐,生命的意义,灵魂的意义究竟在哪里?闻一多是一个憨厚内向的人,他默默地忍受着白日里的一切苦涩和辛酸,苦思冥想。诗写了人生的种种痛苦感受,引发人们对生命、对世界的思考。闻一多在《死》里,表达的是一种“行动”,一种在思想上完成的“行动”。闻一多缘何而死呢?是为了“你”,既是异性、又是理想的爱情。中国人为区区儿女之情而寻死觅活,实在是太“弱化”,其实事实绝非这么简单。19世纪生和死的观念充斥在浪漫主义诗坛,我们看到的“死”并不意味着因“爱”而生的虚弱,主动的“死”在大多数的情况下都与“怯弱”无关。在苦难的世界上,活下去有时倒不一定是件难事,而要面对面地正视死亡则不那么简单。这是闻一多接受西方关于“爱与死”的观念在诗中的反映。生既不易,死也就没什么可怕,如他在《梦者》中唱道:

假如那绿晶晶的鬼火

是墓中人的

梦里迸发的星光,

那我也不怕死了!

诗的中心是“死”字。长眠于墓地的是已死的人,而彷徨于墓地的则是将死的人。阴森森、黑漆漆的墓地,连接了黑白、阴阳两重世界。在“死”的空气里,已死与将死展开了一场严肃的对话,主题就是死亡。对于死亡,应以平静的态度去迎接它,在《末日》一诗中,闻一多这样写道:

露水在笕筒里哽咽着,

芭蕉的绿舌头舐着玻璃窗,

四围的垩壁都往后退,

我一人填不满偌大一间房。

我心房里烧上一盆火

静候着一个远道的客人来,

我用蛛丝鼠矢喂火盆,

我又用花蛇的鳞甲代劈柴。

鸡声直催,盆里一堆灰,

一股阴风偷来摸着我的口,

原来客人就在我眼前,

我咳嗽一声,就跟着客人来。

这是一首闻一多推崇的“想像性”诗歌,他设想当死神来临时,一切将会怎样。死亡的那一刻,是黎明前最黑暗的当口,旧的生命该结束了,“盆火烧尽,最后的‘游戏’玩完,不知不觉之间,死神吹来了一股阴风,时辰到了!”“我眼皮一闭,就跟着客人走。”死得这样轻松、洒脱、无牵无挂。此时尽管气氛阴森,但诗人却视死如归,甘之如饴。死是长眠,也是大梦,死者无知,生者与其呼天抢地哀号,不如平静地殓葬他、追思他。这里的原因,我们可以从两方面看,一方面是他留学美国时受到西方现代主义诗歌影响的结果,西方现代主义对人生终极的关怀启发了他的“死亡意识”;另一方面缘于他的潇洒、孤独和不讨人喜欢的愤世嫉俗。

(三)咏物、写景——寓意与升华

咏物言志方面,如《黄鸟》反映了诗人那种深沉刚劲的特质。诗人不再歌吟凄惨黯淡的人生、死水般的社会和激昂奋进的人生理想,而是将饱蘸华彩的笔端转向艺术世界。《黄鸟》是诗人审美理想的飞翔,他渲染的是美丽,是艺术之美的象征。“黄鸟”的美是真的,那美、那真有济慈的超脱宁静,更有激壮勃发压抑不住的激情和热力。

野心的鸟儿啊!

我知道你喉咙里的

太丰富的歌儿

快要死你了:

但是从容些吐着!

“黄鸟”是诗人审美理想的飞翔,因此,诗人首先极力渲染它的美丽,使它成为艺术之美的象征。通过歌咏“黄鸟”,诗人艺术创造的冲动像狂放汹涌的巨浪,一次次冲击着他的新岸。“黄鸟”与诗人已经完全融为一体了,黄鸟体现了诗人的艺术之梦。在《孤雁》里,诗人象征性地描写了一只飞离了雁阵的孤雁,表现了诗人的“孤雁意识”。正像吟咏“黄鸟”一样,闻一多通过“孤雁”所要表达的思想得到寓意和升华。他所熟悉的中国农村,山川草木以及人类活动的默契与调和,与美国社会的大机器生产的喧嚣、嘈杂相比,真是天壤之别。钟爱中国传统文化的闻一多,很难对陌生的美国的生活方式有好感。“孤雁”陷入了迷惘,“飞来不知方向”,“息去又没地藏身啊!”于是,“失群”的懊丧之情强烈地涌上来。但这里的孤雁并不仅仅是愁苦的情绪符号,它本身也充满了意志力,有自己的个性、追求和思想,能够在急风暴雨、山呼海啸以及无涯的黑暗中做出自己正确的判断。在《太阳吟》里,诗人清晨从睡梦中醒来,猛然间瞥见太阳而生出的一系列感想。于是,那聊以忘却乡愁的美梦消逝了。在他看来,太阳的出现是太粗暴太不近人情了,“刺得我心痛”!闻一多的留美生涯刚刚开始,那么漫长的时间,该怎么度过?诗中对太阳的吟咏、感想的情绪变化多端,游移不定,一会儿是嫌弃,满腹怨气;一会儿又满怀希望,打听消息;一会儿呼为同类,认作知己,一会儿顶礼膜拜,奉为偶像。他将“太阳”从宇宙中抽出来,赋予他人格化的色彩并与其对话。对宇宙、太阳的取象、立象方式,是传统诗歌的一个开拓。在《红豆》中,诗人表达的是强烈的相思之情。红豆一粒粒“坠进生命的瓷坛里”,那“跳激底音声”就是“静夜思”之时听见的心跳,“这般凄楚”、“这般清切”,亦就是思念之清苦、思念之焦躁。“红豆”的意象寓意深刻,更显得含蓄美丽。其中《忆菊》是更为成功的,“忆菊”是在“重阳前一日作”,的正值秋菊盛开的时节,也是兄弟登高,遍插茱萸的时候。闻一多在这深秋时节,想到遥远的故乡,将对故乡的思念转向了“忆菊”,“菊”浸润了丰富的人文气息,与中华文化的气质相联系,又从“菊”的形象中唤起了对祖国文化的倾慕和赞赏。例如:

插在长颈的虾青瓷的瓶里,

六方的水晶瓶里的菊花,

攒在紫藤仙姑篮里的菊花;

守着酒壶的菊花,

陪着螯盏的菊花;

未放,将放,半放,盛放的菊花。

诗中的辞藻、意象、炼字都是出色的。他的《红豆》,寄情于物,咏物言志是绝好的佳篇。写景寓意方面,如《雪》中写景,荒地、房舍、森林,三种景观保持着物我空间的彼此独立,含有不同的寓意。荒地是人迹罕至的所在,房舍是人类生命存在的符号,森林则是宏大生命群体的象征。雪在没有生命的“荒地”,可以肆无忌惮;可是在有人类活动的“房舍”不得不有所避讳和收敛;而在有群体生命的“森林”,风雪终于放开手脚,展开了白旗。这是风雪在三个不同的环境所遭遇的完全不同的境遇,诗人通过写景,寓意了生命存在的价值。在《秋色》中,闻一多以一个美术家的审美视野摄取自然的秋色,在色彩的渲染和调剂中,描绘了涧水、树叶、群鸽、嬉戏的儿童以及树林等多种物象。而每一种物象都是各具特色、相互衬托的。涧水是紫色的,水波是金色的,水面的枫叶是朱砂色的,橡叶是棕黄色的,栗叶又是红色的,鸽子也是白的、黑的、花的、银灰的,有的眼睛是红色的,有的背上闪着紫的、绿的金光;小孩“披着枯红的黄的黑的毛绒衫”,丁香则是白色的,杨树是白色的,槐树是黄色,橡树则是赤色……那是一个让人目不暇接的色彩世界。在《二月庐漫记》中,闻一多不仅描摹了一幅明丽鲜活的名画,更深刻的意旨在于揭示一种人生哲学式的思考。《二月庐漫记》首先是一幅绝妙的水墨画,江南水乡的清灵、别致、雅丽的秀气自然浑成。“可怜的鸟儿,你诉给谁听?/那知道这个心也碎了哦!”世界无情而诗心有情,在现实黑暗的压力下,人的生命力那么微弱,自由和快乐都是相对的,诗情的最终走向是失落和破碎。闻一多一生的追求充满着痛苦焦灼、矛盾和人生忧患。再如《死水》,是闻一多追求“三美”的典范之作。闻一多是诗人也是画家,在《死水》中有刚劲的朴素线条的美、有绘画色彩的错综复杂的美。闻一多是如何“调弄”这沟死水的色彩的:霉变成菌的五颜六色,“死水”变成了泛着绿光的“酒”,“漂满了珍珠似的白沫”,“死水”算是鲜艳夺目、光彩照人了。作者通过色彩咏物言志,这些看似鲜艳、实则丑恶的物象是“反动统治者”的象征。这些物象不是诗人对现实的“写实”,而是诗人自己想像中要完成的“行动”,不是反动军阀而是闻一多立志要将“死水”变成了这沟“绿酒”。如一、二节:

这是一沟绝望的死水,

清风吹不起半点漪沦。

不如多扔些破铜烂铁,

爽性泼你的剩菜残羹。

也许铜的要绿成翡翠,

铁罐上锈出几瓣桃花;

再让油腻织一层罗绮,

微菌给他蒸出些云霞。

丑中见美,恶里生华,其中有很深的寓意。在闻一多的诗作中,像《红烛》、《死水》、《忆菊》、《洗衣歌》等,都是被人传诵之作,也有很多人效仿闻一多的诗。其中做于美国的《忆菊》、《洗衣歌》更有广泛影响。《忆菊》充满了对祖国的热爱,《洗衣歌》写他见到海外华人被歧视,怒不可遏,愤而以诗来表达一种不平之鸣。闻一多的《死水》,显然是写现实的丑陋,也有“化腐朽为神奇”的意识在里面。对此朱自清说:

《死水》前还有《红烛》,讲究用比喻,又喜欢用别的新诗人用不到的中国典故,最为繁丽,真教人有艺术至上之感。《死水》转向幽玄,更为严谨;他做诗有点像李贺的雕镂而出,是靠理智的控制比情感的驱遣多些,但他的诗不失其为情诗。另一面他又是爱国诗人,而且几乎可以说是唯一的爱国诗人。

这种评价可谓是中肯的。徐志摩曾说闻一多有三首诗可以流传,第一首便是《死水》。这首诗的主题,是北洋军阀统治下的北京。丑陋的暴政掩不住北京的美,于是产生了《死水》。徐志摩从技巧的角度称赞它。五节二十行,一百八十个字,无一节不铿锵有声,无一行不灿烂夺目,无一字不妥帖精当。闻一多最大的本事在于每一句都是一清二白的口语,但却是光彩四射的诗句。他完全实践了自己主张的格律,并得到完美的成功。这首诗象征了新诗的成熟,是新文学的一个里程碑。闻一多当之无愧是新诗创作的巨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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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万事不求人》涉及到生活的各方各面,如解梦、识人术、住宅观测术、美容奇术等,内容翔实,指导性、实用性强,是居家过日子随手可查的顾问和好帮手。一书在手,万事不求人。
  • 桃花侠之大战菊花怪

    桃花侠之大战菊花怪

    从前,有一个人开始了升级打怪的道路……1.2.3
  • 都市之逆天无敌少年仙王

    都市之逆天无敌少年仙王

    天道仙王道法尘在突破在仙帝之境时,遭受傲世仙王偷袭至死,重生一世回到十五岁,觉醒逆天功法,修《仙王帝神诀》凝无上仙王体,修无上帝神术!凝无上龙脉,炼无上大道,无上法则!化身无上祖龙,横扫诸天!吾有一拳可开天!可灭世!可葬神魔!仙魔臣服,万界无敌!一切敌人当灭,镇压万古!前世之敌一念灭,万古无敌!踏血路,成就祖龙帝神,无敌仙王之位!
  • 见明

    见明

    不求永生而天道,只求世间乃见明!(出于某些原因,从今天开始白天要上班,晚上才能码字,没存稿,另外码字速度蜗牛。以后日更1-2章。另外说明,本书纯为自己想写,绝不太监,觉得还可以的话就收藏吧,还是希望有人看。)
  • 娶个蛊女做老婆

    娶个蛊女做老婆

    阴差阳错上了女友的闺蜜竟然中蛊了,之后我走向了一条逆袭之路。
  • 让我感同你的身受

    让我感同你的身受

    有句话说:这世界没有真的感同身受。可是,当你用手掌承接住我哭泣的梦魇,当我听懂你笑起来的呐喊,我想,那一刻,我们彼此懂得。
  • 花枝招展(肆)

    花枝招展(肆)

    有了房子,人就像蜗牛有了遮风挡雨的壳子。可不同的是,人的壳子上还开了一些个口子,不仅可以让别人窥视到你,同时还能让你窥视到别人,你窥视过别人吗?又被人窥视过吗?
  • 人间有味是清欢:苏轼的词与情

    人间有味是清欢:苏轼的词与情

    苏轼的词另辟蹊径,于剪红刻翠外别立一宗,以清旷之气登大雅之堂。他不刻意为文,而文绝千古;不刻意为人,而名重九州。从他的笔端,我们感受他美丽而别有趣味的人生:年少的轻狂、与友人同醉的畅快、与手足聚散的不舍、大彻大悟的轻松;听到人类情感之弦的振动,有喜悦,有愉快,有梦幻的觉醒,有顺从的忍受。面对命运的捉弄,他深得其乐、尽情享受,向世人演绎“宠辱不惊”的风华。读他的词,可以爽口,可以怡情,可以遣怀;品他的人生,感动、敬佩、怜惜相互交织。正是这种超凡的魔力,不管时光如何流逝,不管社会如何变迁,苏轼都值得我们用一生去喜爱,去思索,去体味。
  • 振剑长歌

    振剑长歌

    不疯魔,不痴狂,何以论江湖?这段江湖,因一位绝美而多情的女人而不同。这段江湖,因一口内藏天下秘密的箱子而血雨腥风。白洋为这口箱子踏歌而来,为江湖侠义仗剑而至。看他如何在魔女与侠女间流连,看他如何在剑客与刀客中周旋。
  • 如果时光听得见

    如果时光听得见

    仔细品读其中的苦辣酸甜,用心去体会智慧和温情的美丽绽放。当来路在回忆里显得贫瘠,一些人的笑此刻蜕变得如此丑陋,一些人的爱在此刻无法释怀,一些曾经无以为继的记忆此刻找到苍白的结局,它们可以被拿在手里慰藉和祭奠流走年华的未央之殇。当然也不乏那些总不能忘记幸福的时刻,冬天捧一杯热茶,与初恋相遇的那一时刻,牵着孩子的小手走在幸福的大街,或在舒适的沙发上读这样一本温馨的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