盐城的西郊,亦是东海辖区的边界,一条长河横穿而过,将东海和相邻的徽州隔开,形成了一条天然的两州分界线。
光棍老许在这条河上摆渡了大半辈子,老许不是本地人,什么时候来的这儿,早已记不清了,在这儿生活了大半辈子,还是没有改掉言语间那股子浓厚的外地口音,好在这么长的时间,他早就习惯了,打心眼里,也早就把自己当成了这儿的人,平日间闲来无事,在渡口小茶馆吃杯茶,听听说书人嘴里的江湖,倒也活得自在。
今儿个,似乎城里出了什么大事,到了时辰,说书人没来露面,一众吃茶的看官倒也没人抱怨,三三两两的一桌,都低着头小声的议论着,也不知在说些什么。
老许向来消息闭塞,他也不爱跟乘船的渡客打听这些个奇闻怪事,省的惹人烦,更何况近些年来,生意本就愈发冷清了起来,其他的摆渡人大多换了新鲜的渡船,他还是守着那只磕磕碰碰,又修修补补了几十年的老渡船,这么些年下来,养老钱也攒了不少,可日子久了,跟这老伙计处出些感情来了,总是舍不得丢下这只老渡船,真要是不摆渡了,又觉得生活少了些什么,毕竟上了岁数了,也不知还能干些别的什么,这辈子啊,注定就是这劳碌命了,歇不下来,反正也是一把老骨头了,就陪着老伙计一起老死,也挺好。
老许进了茶馆的棚子,要了壶便宜的茶水,寻了个僻静的位子坐了下来,小二轻车熟路,不多时,东西便端了上来,还是老样子,一壶茶水,一块绿豆饼。
坐定了,倒了杯茶,这才仔细听起来茶馆众人的议论。
盐城童家的老家主死了!被一剑穿透了头颅,颅骨都碎了好几块,府上的上等客卿死相更惨,全身灵气干涸,修为尽散,血肉枯黄干瘪,如同被榨干了一般,就连头颅都被人割了下来,坊间甚至有传闻,说是童家得罪了海鬼,遭到报复了。
童家家主在盐城的地位绝对是一等一的显赫,这一死,无疑是在湖面投下一块巨石,接下来这段时间,只怕整个盐城都得掀起波澜。
本以为少了老家主的童家,会变成热锅上的蚂蚁,不知道该如何运转,但谁也没想到,平日里温文尔雅,整日被老家主指着鼻子骂废物的童家嫡长孙站了出来,家族事务一切运转如常,这个只知道读书的书呆子,却是一点也不呆,事发第一时间,立马就稳住了其他几房,平日藏在水面下,暗自扎根的势力这才露出水面,这等手段,光是心思细腻可绝对做不到,也不知耗费了多少时间与精力,正是这般缜密的谋划,才能让童家避免了大厦将倾的危机。
老许提上了茶壶,走到旁边一桌坐下,笑着打了声招呼,跟着一起议论起来,平日间常来这儿,一些熟客,大多也混了个眼熟。
“你们说,这事会是什么人干的?依我看,八成是程家做的手脚,眼下童老爷子死了,程家总算能喘口气了,童杰又和程家小丫头是相好,程家这回真是大难不死啊”
“我听说,是童家惹恼了鬼神,这是遭了报应?”
“这话你也信?大家伙听个乐呵就行了,我反正是不信鬼神一说。要我说,童万这老东西死有余辜!平日里欺压百姓,强抢民女的事做的还少了?不过我倒觉得不像是程家的手段,童家府上的家丁说,来人修为通天!御剑杀人如探囊取物,程家哪有这等厉害角色”
“程家没有,不代表不能花些代价请人来做,这事啊,还是程家嫌疑最大,如今官府已经在严查了,咱们就等个结果吧”
“多半是有些猫腻......”
老许一边喝茶一边听着,津津有味。
“船家”渡口边有人喊道。
老许立马放下茶杯,抬头吆喝一声,小跑了过去。
“船家,麻烦载我过河”
来人声线柔和,听着让人如沐春风,长相更是俊朗非凡,面如冠玉,到真是应了那句“公子世无双”。
苏择已经换上了一身绸缎光亮的华服,色泽质感一看就是上好的布料,这番打扮,少了几分书生气,倒更像是一位富家公子哥。
他取了些钱币递给老许,便随着这位老船夫登上了船,老许解开岸边的纤绳,撑起竹竿,小船便晃晃悠悠的驶离了渡口。
“公子不是本地人吧?”
“不是,家师交代我来盐城拜访一位故友”
“看公子衣着倒像是位世家子弟”
苏择一笑置之,没有答话,站在船头望着河面。
“公子习剑?”老船夫突然问道。
“老先生如何看出?”
苏择转过身,笑意很盛,眼神却好像闪着些寒光。
“看公子手上茧的位置就大约猜到了,练剑之人,通常都是一只手起茧较为严重,而茧的位置,也大多在虎口,食指靠近手掌一节,朝向大拇指的地方,以及四指指肚。盐城童家的老家主昨日被人杀了,不知公子可有耳闻?”
“哦?我走的急,倒是没怎么听说”
苏择眯起了眸子,眼中已是杀机毕露,一只手背于身后并成剑指。
“年轻人,不用如此紧张,我要是有恶意,也不会和你说这些。再说,你要是想走,老头子我也拦不住,何苦做这些无用功,一不小心,还得搭上老命,不值当”
苏择敛去了杀机,但并未放松警惕,正如这老船夫所说,他若是想走,就是官兵来了也拦不住,只是那样,又会平添一些麻烦。
老船夫哈哈笑着。
“老头子我平日不爱跟渡客搭话,年纪大了,话多惹人嫌,但今天见到公子,没来由有些亲切感,这才多嘴几句,约莫是你瞧着有些像我年轻时候吧”
老船夫深一杆浅一杆的挣着竹竿,也不管年轻人是副什么姿态,自顾自地说了起来。
“我那会年轻的时候啊,也曾仗剑走天涯,快意恩仇过,好不快活!
我七岁那年,村里来了个老道士做法事,老道士一见着我,就说我有慧根,我打小没了爹娘,跟着叔叔婶婶生活,有高人瞧的上我,是好事,叔叔婶婶也没拦着,我就这么跟着老道士回了道观,拜他做了师傅。
师傅说我不是山中的麻雀,总有一天,我要飞上枝头变凤凰的,那会儿我才知道,师傅不是什么高人,道观也只是破破烂烂几间屋子。
师傅总说,跟着他修行,委屈我了。说来好笑,那会儿年少轻狂,提了柄木剑,就敢豪言,有朝一日要名扬四海,让天下都记住我的名号,也好让师傅风光一回。
二十岁的时候,我学成出山,师傅说他没有什么可教我的了,便让我下山游历,我到现在还记得下山时,他告诉我‘在山里永远练不成第一,最好的武学,藏在江湖里’。
下山之后,我果真没有辜负师傅的期望,虽然不是师出名门,但也闯出了一番名堂,后来一次比武之时,我遇到了生命中的那个姑娘,她也是个游侠儿,我对她一见钟情,可人家对我没什么兴趣,我一路追着她,死缠烂打,后来,还真就被我追到手了。
那时候,风华正茂,有了名气,有了心爱的女人,好一个风光无两啊。”
约莫是上了年纪,撑船久了有些吃力,老船夫撑竹竿的姿势来回变着,但说起这段这段往事时,有些浑浊的眸子里也泛起了点点光芒。
“可那会啊,我就是不知足,定不下心来,去和她过那安生日子,总想着去闯一闯更大的世界,去搏一个天下第一来,我挑战那些江湖上已有名号的前辈们,一次都没有落败过,就心高气傲的觉得,自己可以独当一面了。
后来,我路见不平,见到一个世家子欺负一个无权无势的民女,就上前阻拦,一时失手,打死了那个世家子。
我的心高气傲,终于是为我带来了不可承受的后果,我带着妻子连夜奔逃,打算逃回山里的道观,就此隐居,给师傅养老送终,再不出世,可我没想到,他们还是追来了。
师傅还是骗了我,他真的是一个高人,一个人就把他们拦在了山门外,可到底是上了岁数,老人家一辈子守着这个道观,一辈子只收了我这么一个徒弟,最后,却为了我这个徒弟,死在道观门外。
我亲眼看着他们杀了师傅,又当着我的面杀了我的妻子,直到她死时,我才知道,她已有孕在身!
我的前二十几年人生,就好像一个装着美梦的泡影,一下被戳破了。
我一身修为被,却留了一条命,苟延残喘,我知道,活着只会比死了更难受,可我还是咬着牙活了下来,我折断了自己的剑,一个人来了这儿,做了名船夫,给来往的人摆渡,这一做,又是四十年过去了......”
老头儿自嘲一笑,眼角却挂着泪花,悲戚吟道:
快意恩仇二十载,大梦浮生四十年。
昨日如梦望真切,今朝酒醒不得念。
叹蹉跎、叹蹉跎,
潮落潮起难复回!
......
“到咯!”
老船夫高声吆喝一声,稳住船身,脸上再无悲戚神色,冲苏择笑呵呵道:
“老头子我故事讲完了,船也正好到岸了,其中真意,只看你能领会多少了”
苏择跃下船,转过身来,双手交叠,朝着老船夫恭恭敬敬一拜。
老许哈哈大笑着,些许是吐干净了肚子里的话,心下畅快,调转船头,高声唱着渔歌,返回对岸去了。
苏择站在渡口,目送着老船夫撑船的背影越行越远,沉默了好一会,才又对着老船夫离去的方向恭谨一拜。
一揖到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