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暴席卷而来的时候,飞沙走石,惊涛骇浪,那是震撼与撕裂的景象,而风暴眼,却处于巨大的平静之中。
那环状的“眼”中,气压极低,万籁俱寂,其中却包含着惊人的张力和能量。仿佛发力前的坚忍和爆发前夕的沉默。
包括诗歌在内的真正的先锋艺术,无论是艺术家本人的精神世界,还是最好的作品,是否也应该类似于这种状况?
轻轻地走路,小心翼翼,甚至怕踩死一只蚂蚁,而确实也不想踩死任何一只蚂蚁。这份慎微,包含着巨大的悲悯。如果作品能够呈现出这些特质,人们会发现其价值所在。如果,至今还只是在酝酿、孕育着这一切,陷入一个人的沉思,躲在自己小小的房间里反复推敲打磨,有非常好的思想要表达给这个世界,可是一直找不到最佳的实现途径和方式,那就只能踯躅独行。且面容憔悴,寝食难安,辗转反侧,像一个不合时宜的病人。但是,假如没有找到让思想成为落地生根、光芒四射的灯塔,那就只能长久地处于一种灰色甚至黑暗之中,像茫茫夜中无际的海面,只有波涛的声响,无法找到方向。而这样的日子,是没有期限的苦役,看不到尽头。但是,寻觅这一行为,将一直进行下去。
甚至还有另一种情况发生:灯塔终于亮起来了,像众多的礁石点化了其中之一,使其获得了灵性。然而,海面过于辽阔,寻找航标灯的轮船实在稀少,它们不是经常出现,一年当中,甚至好多年,才会偶有经过。仿佛他们不是在张望、寻找和渴望着灯塔,倒是灯塔在苦苦等待着轮船,等待着海面上出现悄然移动的目标,然后有船舷上的亮光打出来,与灯塔形成呼应,形成一次短暂的交会。
但是更多的时候,灯塔是寂寞的,它的光亮不过是小小的烛火,是一片大水中微弱的星光,当夜幕和海面连为一体的时候,它是天上遥远的星群无法望见的失散的兄弟,仿佛一个无家可归者。但是它注定要这样亮着,等待和召唤着那些渴望着温暖、安慰、信心和方向的几近迷途的疲累的航船,慢慢出现在寂寥的海平线上。
然而在此之前,这些都是不可预知的,谁能预测奇迹呢?建造灯塔者,必须躬着腰身,默默劳作。如果海是喧嚣的,劳作者则内心平静。这平静不是别的,不是一无所有的空无,而是对海的精魂的无休止的吸纳,是对海的更强大的内在呼应。如果最终发出心底浓缩已久的吼声,海的声音要么弱下去,要么更加狂暴。然而,这样的时刻,是否能够到来,或者何时到来,谁又能拿出时间表来呢?
处于风暴眼中,是无可选择的选择,是宿命中的宿命。请让无所不在的风暴登陆任何港口、任何城镇。它在摧毁一切的同时,正在刷新大地和天空的陈迹,让一切从头来过。这其中裹挟着多少残骸与尘埃,撕碎了多少歌声与血泪,被高高抛起又重重摔落的汽车、房屋和动物,以及人,轻微而渺小。在风暴眼中,看见这一切,只有凝望和颤抖,即使有呼号,也无法被风暴本身所倾听,风暴是不肯倾听的,它只有肆虐,踏着一个不变的节奏劲舞。它源于其自身的盲目力量,是无法被阻止的,它也不打算止住自己的一腔豪情。豪情,使风暴沉醉,也使其沉睡,风暴是在酣睡中舞蹈。
在风暴眼中,从最初的惶恐、迷茫和惊惧中,慢慢获得了沉静的力量。看见了什么,却像一无所见;听见了什么,又像一无所闻。似一个愚钝的人,又像一个智者。如果找到了一个坚固的精神掩体,请告诉迷惑无助的人们,风暴的衰减,在它怒气消尽之后,终将到来,它的发作有着不变的周期,要描摹这条曲线。这条抛物线,它下落的速度一如它升腾的汹涌,就像大海的潮汐。
在风暴眼中,打量风暴,洞若观火。然后以超然的情态,陈述风暴所经之处的狼藉和废墟,同时也划出它席卷势力的最终边界。它的所及之处可谓辽远,然而终究有未抵达之处。而那未达之地,同样甚至更是另一片辽阔的疆域,那里,风和日丽,云淡天高。其实,它们像站在远处环绕着风暴之地的观察者,遥看一匹脱缰野马张扬着四蹄和灰色鬃毛。
当风暴垂落了黑色的神一样的翅膀,中断了它那似乎不可一世的旅程,而风暴眼,也解除了铠甲,化为一片水草丰茂的低地。那其中,涵养了多少花鸟虫鱼的歌唱啊!
风暴眼中的诗歌艺术,或许正是那奏鸣曲中的一个分部。
包临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