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邺城最有名的酒肆并不在闹市,却在一处偏僻的巷子里。
拐进巷子,可以看见酒肆门口有一个酒坛筑起的高台,称之为“垆”,一般的酒肆会让美貌女子站在垆旁招揽客人,但此酒肆门前却并无美人,而坐着一个容貌端美,身着翠色衣袍的美郎君。
这郎君看上去二十来岁,面上敷着粉,唇上涂着桃红的胭脂,耳边还簪着一枝粉色的桃花,与他的衣衫相映成趣,看上去艳丽无比。
那美郎君手执一壶桃花醉,坐在门口唱起了曲:人生在天地间原有俊丑,富与贵贫与贱何必忧愁。穷人自有穷人本,有道是我人贫志不贫。
还没唱完,一块酒缸盖子红布沙包就飞过来,他一闪躲过了。盖酒缸的沙包砸在门框上,砰!一股酒味儿在空气中弥散开来。
“吆,老卢,这是寒潭香,等会给我打上一壶带着路上喝!”美郎君用力嗅了嗅,笑嘻嘻地说道。“再配上月盛斋的酱牛肉,绝了!”
“丁爷,您穷也不能总这么来蹭我的好酒喝,还不给酒钱!我一季子就酿这几壶好酒,都被你抢走了,别人来了喝什么?”在里面酿酒的店家老卢气鼓鼓地说道。
“以我丁爷的美貌,在这里给你做酒娘当垆卖酒,你还要什么酒钱呀!”丁典继续笑嘻嘻地饮下一口美酒,连喝酒的姿态都带着美感。
“那桃花醉,我只酿了一坛,寒潭香也只剩下半坛了,你帮我卖,你帮我喝光了我还卖什么?”老卢边忙活着便嘟囔。
丁典没有理他,继续喝着美酒,嘴里又哼起了曲:闷来时,到园中寻花儿戴。猛抬头,见茉莉花在两边排,将手儿采一朵花儿来戴。花儿采到手,花心还未开。早知道你无心也,花,我也毕竟不来采......
那耳畔的花朵随着他的哼唱摇摇晃晃的,与这曲子倒煞是应景!
老卢无奈地看了他一眼,摇摇头,还是嘟囔着拿了细嘴的瓷瓶从酒坛里给他打了一瓶寒潭香放在桌上,又搬起酒坛下了地窖——谁让这位爷是这酒肆十多年的常客了呢?
丁典乐滋滋地从酒桌上拿起酒瓶塞进怀中,直接坐在桌上喝了起来,一低头,眼前出现一双黑色的丝面履,顺着鞋履往上望去,他立刻笑嘻嘻地叫道:“公子,您忙完了?”
“嗯,走吧!”梅若白面无表情地说道。
他这个侍卫,果然又在这酒肆喝酒,每次来建邺,只有在这个酒肆才能寻到他!
丁典听罢立刻从桌上翻身下地,打了个酒肉的饱嗝儿,晃晃悠悠跟在梅若白身后走出了店门。
刚转身离开的梅若白忽又停下脚步,那翠绿也跟着停在身后:“怎么了公子?”
梅若白没有理他,顺手从袖中掏出一枚金帛,随手扔到店里的酒桌上,这才转身离开,身后的丁典食指摸了摸耳边簪的花,嘀咕着:“还是公子想得周到!”
店主老卢从酒窖爬上来的时候,店内已经空无一人,他一眼看到了桌子上那枚金灿灿的金帛。他摸起来塞到袖中:“嗯,还算有良心,下次给你留一壶荷花蕊,嗯,再加一壶秋露白”。
广陵城中,一位长衫少年也走进了一处酒肆。
这少年看上去面容俊秀,肤色稍显暗黄,身材纤弱,已经连续来了好几日,且每次都是独自一人,酒娘对他已经不陌生,毕竟这么好看的少年郎谁都忍不住印象深刻。
只见他随手拿出几枚铜板让酒娘上了一壶酒和几个小菜,便坐在那里静静品了起来。
这长衫少年正是青芷。
前几日那些姑子的家人送去的东西,她让阿苏只留下少部分,其他的都换成了铜板,毕竟她接下来要做的很多事情,都需要钱。
最近,阿苏在城中找了一处绣坊做工,青芷则每日都到这酒肆来坐上半日。她来了便找一处角落坐下,细细品酒,吃点小菜,一直静静地坐在那里,似乎独立于这世外一般。
这酒肆地处一个热闹但并不繁华的街市,来这里吃喝的大都是那些干苦力活、做小买卖的小老百姓,偶尔也有几个长衫落魄的文人来这里喝酒解闷。
酒娘对他的习惯已经熟悉,知道每次他至多就是那小小的一壶酒,一叠蜜藕,一碗豆粥,连牛肉脯都不舍得要。酒娘不禁有些糊涂,这里是个三教九流来的地方,他一个好好的少年郎君,为何日日来酒肆饮酒。若是好酒之人,必会多要几壶饮个痛快;若是不好酒,那为何又日日独自来饮酒,实在是看不懂。
青芷并不在意酒娘或者其他任何人的想法,她的想法非常简单:坐听闲谈!
从来市井之人的闲谈,若是加以用心整理,必会得到很多有用的信息。自从灵池那次变化后,她的五感比从前更为灵敏,耳力也远高于常人,而青芷便是要通过探听这酒肆之中那些酒客、民众、商贩之间的谈论,得到自己想要知道的消息。
她如今已经知道了仇敌所在,必是不会坐以待毙。仇敌已经将刀伸向她,她若不有所行动,那把刀随时便会要了她的性命!
如今她要做的,就是要夺过刀,反击敌人!
最近几天,她听到的消息倒是不少,但有用的不多,商贩们谈论的大多是北地战乱买卖不好做,文人们对朝政不满仕途不得意,民众则抱怨着手上的铜板能买到的东西越来越少了,还有一些游侠儿议论的则是谁杀人的刀法最快,她没有听到关于尹家的事情。
“吆,刘大壮,今天怎么舍得来喝酒了?是不是发工钱了?”一个络腮胡子酒客对着一个刚进来的黑脸大汉说道。
青芷已经见过他们,这些人看上去都是苦力,也是这酒肆的常客。
“呵呵,你这马胡子还真是滑头,什么都瞒不过你!”黑脸大汉刘大壮爽快地笑道,“最近我们主家尹老爷要做五十大寿,让我们码头上的这些伙计们去府上搬了些花木,除了给工钱,还多给了赏钱呢!今天你的酒钱,我请了!”
“哈哈,还有这等好事,那我就不客气了!”马胡子高兴笑道。
刘大壮挨着马胡子坐下,一旁酒娘已经端着酒菜放到了桌上。二人对饮一杯,继续闲聊起来。
“刘大壮,还别说,自从你去了码头搬运,挣得可比我多了不少!”马胡子放下酒杯,有些不忿地说道。
“你以为那码头的麻袋好搬的?里面的盐死沉死沉的,可不比石块轻!”刘大壮吃了一口酒菜说道:“像你这身子骨根本去不了,就是去了那里没两天也要累趴下!”
“咳,搬麻袋谁不会呀,还弄这劳什子!我现在给主家专门搬运粮食,也不轻快呢!”马胡子不以为然:“那你在那里做那么久不嫌累呀?”
“我是因为家里有老母要养活,加上主家给的钱多,不然你以为我愿意去受这份罪?”刘大壮反驳道。
“那也是!”马胡子摇摇头,“都不易呀!”
刘大壮又犹豫了一下,悄悄凑到马胡子耳旁:“再说,盐可是金贵的东西,这主家挑选人可严苛得狠,码头轻易不知底细的不让进,我也是有个同乡在那里做管事,就是原来你见过的那个吴老三,我是托了他的交情才进去的!”
二人说话的功夫,并未注意到,角落里的青芷正侧耳细听着二人的对话,在听到“尹老爷”这三个字时她就开始察觉了,后来那壮汉又提到“盐”这个字眼,青芷确信,他口中的尹老爷正是她的仇敌、如今的大盐商尹伍德。
码头?青芷决定去查探一番。
码头在广陵的西边,离城里一个时辰的脚程,青芷没有步行,雇了辆马车。到了码头,远远看到一派忙碌的景象。
只见三艘货船停靠在岸边,岸上的搬运工一个个的按顺序上前扛起麻袋,再把麻袋扛到一旁停放的车上。
青芷站在远处张望了片刻,只见有个四十来岁的中年人,正一手拿着册子,一手拿着笔站在一旁的遮阳伞下,似乎是负责监管的管事,他不时提醒那些搬运工小心不要摔了货物,每个人搬完了似乎都到他那里登记数量,他就在那册子上画上几笔,青芷缓步走了过去。
刚走上码头,青芷便吸引了众人的注意。
这里的搬运工们都是壮硕的大汉,个个身材魁梧、面色黝黑,看着眼前这个弱不禁风、相貌俊秀的少年,明显与这噪杂的环境格格不入,众人自然觉得好奇。
那管事自然也注意到了她,他上下打量了青芷一番,这少年看上去并非富家子弟,难道是要来找工的?可他这小身板,恐怕连一麻袋都背不起来吧?
正想着,那少年竟径直朝他走了过来,管事不禁心中微微一惊:这少年长得可真是俊俏,虽然肤色有些暗淡,但是五官却真好看!
此时,青芷已经来到他面前,朝他一拱手:“请问大叔,可是这里的管事?”
“正是,不知小郎君来此何事?”吴管事见他举止文雅,仪态端方,倒像个上过书馆的公子哥,说话间也带上了客气。
“我听一位姓刘的大哥说这里招工,想过来谋个差事,不知还招不招?”青芷边看了眼身旁经过的大汉,边上前问道。
“姓刘的,是不是大壮那小子”吴管事自言自语,又朝青芷说道:“小郎君来这里可谋不到差事,你看看你这细胳膊细腿的,怎么能干这苦力的活,再说,招工鄙人说了可不算,要我家老爷同意才行!”
“哦,这样啊!”青芷皱起了眉,脸上露出失望的神色:“我家中变故,现急需钱救急,本想能在这里谋个差事贴补家用.......”
“既如此,小生告辞了!”青芷说完轻轻叹息一声,脸上的神情带上了悲戚,转身离开,脚步看上去迟缓而虚浮。
一旁的吴管事见他如此,不由心生同情,他也是家中有难,与大壮那小子倒是有些相似,尤其是这样俊美的郎君也很容易让人心生好感和怜悯。
“小郎君留步!”吴管事忍不住叫住了她:“倒是有个别的差事,不知小郎君能不能做?”
青芷闻言转过头,惊喜地看着他:“小生什么差事都能做的,只要能挣到钱!”
“是这样,我们主家老爷最近要做寿,这两日府内正需要人手,在招人帮佣,若是小郎君能做,我可以让人带你去试试!我们主家老爷一向仁善,你去了若是做得好还能得些奖赏!”
青芷面露喜色:“真的?那太好了!真是多谢大叔了!”
吴管事摆摆手,从旁边跑过来一个仆从。
“你带着这小郎君到府上找孙管事,让他看着给谋个差事。”吴管事吩咐那仆从,又对青芷说道:“你跟着他去府上看看吧,有没有合适的,也要看你的运气了!”
青芷高兴地点头道谢,跟着那仆从离开了。
尹伍德仁善?他若是仁善,这广陵城便再无恶人了!
路上,青芷垂眸,眼神凌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