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种特殊的感觉，这种双重意识，这种总是要通过别人的眼睛来看自己的感觉……。他感到自己的双重性——一方面是美国人，一方面是黑人；两个灵魂，两种思想，两种互不相容的力量。一个黑色的身体里包含着两种对立的理想，这个身体只是靠着自己固执的力量才没有使自己被分裂成两半。
——杜波依斯
公正平等的法则永恒不变，
把压迫者和被压迫者拴在一起，
就像罪恶永远伴随着苦难，
朝着命运我们并肩一起迈进。
——布克·华盛顿《亚特兰大博览会演讲》
一
1776年7月4日，美利坚合众国的立国者们庄严宣布：“我们认为下述真理不言而喻：人人生而平等，造物主赋予他们若干不可剥夺的权利，其中包括生命、自由和追求幸福的权利。”正是这些高尚而美好的理想吸引着无数向往自由与平等的人们涌向美利坚这片希望之地。然而，美国的少数民族，特别是黑人的遭遇却讲述着一个完全不同的故事。血腥的奴隶贸易，残酷的奴隶制和种族歧视构成了美国这个“民主国家”最大的社会悖论。黑人史是美国历史中最为阴暗的一面。黑人问题暴露了现代功利主义文化的弱点，黑人的非暴力反抗哲学是美国文化中一笔宝贵的遗产。了解美国黑人史有助于了解现代种族关系中存在的问题。
北美奴隶制的建立与种植园经济分不开。寻找财富是近代地理大发现和殖民活动的主要动机。热带种植园与冒险、掠夺、开发金矿银矿一样，是欧洲殖民者牟取暴利的重要手段。葡萄牙人和其他欧洲人先在中美和南美建立甘蔗种植园，大量使用非洲奴隶。现在的古巴、海地、牙买加、巴西等地的黑人就是这些奴隶的后裔。北美南部殖民地气候温和、土壤肥沃，适宜于种植烟草、大米、蓝靛等作物，这里的种植园制度是加勒比海地区热带殖民经济的延伸。但美国南方的奴隶制有着自己的特色。第一，北美殖民地白人数量大，除个别地区外，黑人在美国社会中占少数，所以他们在政治上遭受的压迫更持久、更沉重；第二，由于美国南方气候相对温和，奴隶死亡率比加勒比海地区低，所以大多数黑人是在美国出生的，男女比例平衡，黑人家庭普遍存在。美国黑人与非洲的关系比较淡薄，同化得比较彻底；第三，作为英国人的后裔，美国人的种族意识很强。尤其在南方，白人基本上都是英国人的后裔，种族偏见严重；第四，美国的独立是建立在自由和平等的原则之上的。这与奴隶制之间形成无法协调的矛盾。白人既要利用黑人，使他们接受自己的文化，但又千方百计排斥他们。黑人失去了自己的文化，成了美国人，又不被美国社会所接受。黑人问题被称为美国身上的一个毒瘤，它威胁着美国的基本价值。奴隶制和种族歧视给黑人和白人都造成了极大的危害，这种危害远远大于经济上的所得。
二
黑人最早于1619年来到美国，但这些人不是奴隶，而是契约奴。最早的黑人奴隶是17世纪30年代从英属巴巴多斯贩卖到美国的。17世纪后期英国人逐渐控制了奴隶贸易，进入南方的黑人奴隶迅速增加。1730年，宾夕法尼亚以南地区百分之30的人口为黑人。截至1740年，北美英属殖民地的黑人已超过15万，1790年美国约有50万黑人奴隶，1820年有150万，1860年约有400万，现在美国约有3500万黑人。
17世纪中叶，北美各殖民地相继制定了所谓的“奴隶法典”，标志奴隶制正式确立。虽然这些法规不尽相同，但它们有着一些相似之处。“奴隶法典”一般包括以下内容：奴隶不得与自由黑人结婚；奴隶间的婚姻不受法律的保障；未经特别安排奴隶不得买卖物品；奴隶不得与白人争吵也不得对白人使用谩骂性语言；除非得到奴隶主许可，奴隶不得拥有财产与金钱；奴隶不得订立遗嘱，也不得继承财产；没有说明目的地与返回时间的通行证，奴隶不得离开种植园；奴隶不得订立合同也不得受他人雇用；任何人，包括白人，不得教奴隶读书写字，不得给奴隶包括《圣经》在内的任何书籍；除非针对另一奴隶，奴隶不得在法庭作证等等。奴隶法典剥夺了黑人的基本权利，使他们处于永久性的奴役状态。
在奴隶制下黑人是白人的财产，他们是种植园经济中的劳动力，是一种投资，生活几乎完全被奴隶主控制。奴隶主为他们提供简陋的住房、食品和衣物，允许他们组成家庭，在一定程度上黑人形成了自己的社会。奴隶主中不乏慈善者，但他们很难不受经济现实和种族主义的影响。在种植园监工的皮鞭下，奴隶往往一天要工作十几个小时。他们衣着单薄，食物粗陋，居住在比马厩好不到哪儿去的棚屋里。奴隶经常被买卖，家庭被拆散。如果碰上凶狠的奴隶主，奴隶的生活则更是雪上加霜。他们不仅残酷地鞭打黑人奴隶，而且把女奴当作发泄欲望和生育的机器。20世纪40年代的资料显示约有一半的黑人实际上是黑白混血儿。
黑人是同化得最彻底的少数民族。他们被迫使用奴隶主给他们的姓名，学会了英语，接受了西方基督教，也向往美国社会所许诺的自由与平等。黑人的历史就是黑人反抗奴隶制的压迫，维护自己的尊严并争取基本权利的历史。如果说美国文化代表自由的话，那么没有什么人比黑人更懂得这两个字的意义了。黑人在争取自由与平等的目标上是一致的，但在观点和手段上却有所不同。有的希望融入美国社会，有的主张返回非洲，有的认为应该在美国独立发展。有的黑人主张马上获得平等和自由，有的则主张渐进。有的不反对使用暴力，有的则坚持用和平的手段。黑人奴隶从一开始就采取了武装起义、逃跑甚至自杀等手段来表达他们的反抗。最著名的奴隶起义是1831年发生在弗吉尼亚的特纳起义。反抗随着外部支持的增加而增加。1831年白人加里森出版《解放者》杂志，两年后又在波士顿组织成立了“美国反奴隶制协会”，拉开了废奴运动的序幕。加里森主张尽快废除奴隶制，黑人演说家道格拉斯也对容忍奴隶制的美国社会进行了无情的抨击。在废奴派的协助下，一些黑人奴隶组织了集体逃亡，并形成了美国历史上著名的“地下铁路”。带领奴隶出逃的人被称为“乘务员”，他们机智勇敢，充满献身精神。著名的黑人女英雄哈丽雅特·塔布曼逃跑获得自由后先后19次冒着生命危险潜回南部蓄奴州，帮助300多人成功地逃到北部自由州和加拿大。白人废奴运动中使用暴力的代表是约翰·布朗。废奴运动在具体措施上有很多派别，但总的来说偏于激进，反映了北方部分白人和自由黑人的处境和愿望。但它不适用于南方大多数黑人。在南方奴隶制的重压下，武力反抗往往遭到镇压，反而加重了黑人的苦难。
处于水深火热之中的南方黑人只能在忍耐中寻找解脱和安慰。一个重要途径是家庭和奴隶群体；虽然黑人婚姻在南方得不到法律承认，但家庭能约束奴隶，所以得到白人社会的普遍认可。奴隶在自己的家庭和同胞中得到关怀，使他们感受到生命的价值。另一个重要途径是宗教；白人允许黑人接受基督教。基督教中关于人世苦难、顺从及获救的内容恰恰给奴隶提供了精神上的支柱。直到今天，教会仍然是许多黑人的精神支柱。在宗教里黑人寄希望于来世，他们用超然的精神忍耐着自己的苦难。这在黑人圣歌中表现得最为突出。如著名黑人歌曲《去吧，摩西》唱道：
去吧，摩西，
去那远方的埃及
告诉老法老，
“让我的人民离去。”
在亲人朋友常被拆散的情况下，他们寄希望于天堂的团聚：
啊，兄弟们，不要失望
啊，兄弟们，不要失望
啊，兄弟们，不要失望
我们在等待主
我们将在迦南登岸
我们将在迦南登岸
当我们在迦南登岸
我们会永远相见。
宗教还使奴隶们敢于蔑视奴隶主的权势。在奴隶眼里，权力财富都不能长久。别看你现在不可一世，将来却不能进天堂。更重要的是，在奴隶制的长期压迫下，黑人劳苦大众认识到通过暴力手段往往不能达到目的，他们在亲身经历中总结出了非暴力反抗的哲学，在苦难面前表现出了极大的勇气和智慧。黑人民间故事《焦油娃娃》讲的是布尔兔子想到井边打水，但老狼却不让他去，并想抓住他。老狼做了一个涂满了焦油的女布娃娃放在井边。结果兔子布尔来打水，看到布娃娃，想跟她说话。兔子布尔见她毫不理睬，便拳打脚踢，结果被粘住了，落到老狼的手中。老狼要用火烧死它，兔子说“这个死法不坏，我奶奶就是这样死的。我最怕的是回到那荆棘丛里。”老狼要把它扔到井里淹死，兔子说“难道你不怕把你的水搞脏吗？”老狼最终把兔子扔到荆棘丛中。兔子笑着说：“谢谢，这是我的家，我们祖祖辈辈都生活在这里。”黑人奴隶靠精神力量维护自己的尊严，忍受眼前的命运，谱写了一首极为动人的歌曲。
三
美国是一个多样化的国家，美国白人在奴隶制问题上从一开始就有分歧。奴隶制是南方经济的基础，拥有奴隶是财富和社会地位的象征。奴隶制成为整个南方社会的基础，为大多数白人所接受。奴隶的存在加深了南方白人中的种族主义，使白人尤其是奴隶主生活在恐惧之中，并使暴力合法化，使人们失去了道德上的判断力。这是奴隶制对南方社会的最大危害。南方奴隶制的理论基础是保守的自由主义和州权说。南方人认为奴隶是他们的私有财产，而拥有财产的权利是受到宪法保护的。另外，奴隶制是南方人自己的选择，他人无权干涉，这是南方当初加入联邦的条件。
北方经济的发展以工商业为主，黑人数量少。独立后越来越多的北方人认为奴隶制是邪恶的，是违反美国根本价值的。到19世纪初北方各州都废除了奴隶制。但就在北方废除了奴隶制的同时，奴隶制在南方经济中却越来越重要。1793年惠特尼发明了轧棉机，使大规模种植棉花成为可能，南方成为世界棉花生产基地，经济迅速发展，而黑人劳动力必不可少，贩卖奴隶进入又一个高潮。黑人奴隶从1790年的约50万增加到1860年的约400万。
南北方在黑人问题上一直通过妥协保持互不干涉的关系。但这种妥协在19世纪中叶很难再继续下去。一个原因是北方越来越多的人反对奴隶制，认为奴隶制不再是尊重南方州权的问题，而是关系到美国是一个什么样的国家的问题。废奴运动在19世纪中期进入高潮。斯托夫人的小说《汤姆大叔的小屋》1852年出版，该书控诉了奴隶制的罪恶，引起了越来越多的白人对奴隶的关注与同情，而南方的态度没有丝毫改变；另一个原因是经济和政治的。19世纪北方工业化步伐加快，南方棉花种植业兴盛，南北方在经济政策上矛盾越来越尖锐。这个矛盾集中体现在西部新州应建立什么样的制度的问题上。北方希望在西部废除奴隶制，南方则希望保留在西部建立蓄奴州的权利。尤其是棉花种植耗费地力，南方需要新的领土才能维持其经济制度。北方经济实力不断增大，南方也毫不让步，南北方在经济和观点上的矛盾难以协调。南北矛盾1856年在堪萨斯激化，废奴主义者与蓄奴派发生流血冲突。1860年总统选举中共和党候选人林肯代表了北方的立场。虽然林肯在政治上主张维护国家统一，同意不在原有的蓄奴州立刻废除奴隶制，但他坚决认为奴隶制是邪恶的并反对奴隶制向西部扩展。林肯还支持保护关税和《宅地法》等有利于北方的政策。林肯获胜后，南部的种植园主大为不满。南方十一个州先后宣布脱离联邦政府，并于1861年自行选出了总统，紧接着内战爆发。战争开始后林肯颁布了《解放宣言》，宣布1863年1月1日起叛乱各州的黑人奴隶获得自由，为北方争取到了道义上的支持。同时《解放宣言》大大鼓舞了黑人，很多黑人奴隶逃亡并加入北方军队。
1865年北方依靠强大的工业实力最终打败了南方。但北方用武力强迫南方服从，实际上违反了宪法，南方白人怀恨在心。重建阶段，北方共和党把持的政府一方面姑息宽容，一方面又强制性地在南方实行一系列改革措施。南方政府表面合作，实际上想方设法恢复种族主义制度。在北方的压力下，南方各州批准了宪法第十三条修正案，但又相继出台了用于限制黑人自由的“黑人法典”，剥夺了黑人的种种权利，助长了南部种族主义分子对黑人的迫害。专门残酷迫害黑人的三K党也在1866年成立。国会通过了民权法案等一系列法案，通过了宪法第十四、十五修正案。第十四修正案规定任何出生或归化美利坚合众国并受其管辖者均为美利坚公民。任何州不得剥夺公民的生命、自由和财产权，不得剥夺成年男性公民的选举权；第十五修正案保障所有黑人的选举权，禁止任何州以种族、肤色或是从前的奴隶身份为由剥夺公民的选举权。这些法案表面上是为了保证黑人的权利，实际上却缺乏实质性的内容，是共和党为自己谋取政治资本耍的手段。南方迫于压力通过了这些法案，共和党在南方许多地区掌权，推行有利于北方工业资本主义发展的政策。黑人的境况也得到了一些改善。如黑人受教育的机会大大增加，到1877年，在小学就读的黑人达60万。一些黑人被选举为州议员，在政府机构中任职。在密西西比州的第一届重建议会中，有黑人代表40人，从1868年到1898年，路易斯安那州先后共有133名黑人议员。但这些政策很快遇到了南方保守势力的抵抗，南方种族冲突升级，暴力不断，社会动荡不安。在这种情况下，共和党偃旗息鼓，同意在种族问题上不再强求南方。北方军队从南方撤离，重建结束。南方又回到了保守的民主党手中。
民主党重新在南部掌权后用各种手段剥夺了黑人在重建中获得的权利。到19世纪末期，南方社会对黑人的歧视和压迫又恢复了。首先，黑人的经济地位比战前没有多大改善。虽然在重建时期，各州曾分给黑人一些土地，但这些黑人数量甚微，大约只有15%。激进共和党人所提出的给每个黑人一头骡子和40英亩土地的计划也根本没有落实。南方原来的种植园主又重新占有了大量的土地，种植园主蜕变为大地主，牢牢地掌握着土地所有权。北方的工业家、银行家也大量占有土地，进行土地买卖，牟取暴利。这样，黑人和贫苦白人很难拥有自己的土地。为了生计，黑人别无选择，只能回到昔日的种植园中为地主耕作，沦为靠谷物分成过活的土地租种者和佃农。这种人身依附关系使黑人丧失了自主性和自由。
政治上，南方的白人种族主义政府首先以人头税、文化考试、财产所有权作为附带条件逐一剥夺了黑人在重建时期所获得的选举权。1890年，密西西比州的新州法规定，参与选举的选民除必须交纳2美元选举税外，还必须证明他们有能力读懂特定的宪法条文。由于交得起人头税的黑人很少，而能识字的黑人更是寥寥无几，加上此种考察的评判标准由白人掌握，因此黑人实际上被剥夺了选举权。
南方各州还通过立法建立了严格的种族隔离制度。种族隔离渗透至公共交通、住房、餐馆、医院、学校、公共游乐设施、教堂甚至公墓等日常生活的各个方面。1890年，路易斯安那州通过了“隔离但平等”的法律，最高法院于1896年裁决这项法律符合宪法，种族隔离得到承认。随后的1901年，田纳西州通过《田纳西法》，即教育领域的《吉姆·克劳法》。这条法律规定禁止对黑人和白人进行同校教育。此外，白人种族主义者猖狂迫害黑人，阻止他们进行寻求自由和平等的努力。在对黑人的种种迫害中，最为残忍的当数私刑。在没有任何证据也没有经过任何司法程序的情况下，白人种族主义者以莫须有的罪名随意处决黑人。私刑通常是绞死或活活烧死黑人。黑人往往因为试图要求被平等对待而遭遇私刑。在佐治亚州，一个叫玛丽·特纳的黑人妇女只因曾试图揭发害死她丈夫的白人凶手，在即将临产时被绞死，随后即被焚尸。一些政府官员、州议会议员也参与了这些暴行。这样，针对黑人的私刑案件呈上升趋势。1889年，有94名黑人遭遇私刑，到1892年，这一数字上升为162人。私刑一直持续到二战以后，许多被害者是退伍的黑人士兵。
四
黑人重建后地位的下降反映了北方在黑人问题上的矛盾，也说明了美国社会种族歧视的严重性。北方虽然坚持废除奴隶制，但在黑人解放后是否应与白人享受同等权利这个问题上却不彻底。如林肯坚决反对奴隶制，但又认为黑人不能与白人共同生活，曾主张将黑人送回非洲。重建的失败说明种族主义比奴隶制更顽固，而要铲除前者还要很多的努力。从重建时期到二战，美国黑人历史又落入一个低谷。在这期间就黑人如何获得地位的改善存在着两种不同的路线。一种是在北方城市中发展起来的激进的黑人种族意识；一种是代表南方黑人的渐进哲学。
从废奴运动时期开始，北方在南方黑人的心目中一直是象征自由与平等的希望之地。1914年第一次世界大战爆发。战争刺激了北方的工业发展，但也中断了来美国的欧洲移民，造成劳动力短缺的情况。北方的资本家们转向南部的黑人以解燃眉之急。大批黑人满怀希望前往北方城市寻找机会。据估计从1915年到1920年，迁往北方的黑人大约有150万，这就是美国历史上著名的黑人大迁徙。
一开始，迁入北方城市的黑人的状况的确得到了一定的改善。北方工厂的收入远远高于南方。黑人到达北方后积极参与选举，使更多的黑人有机会参政，黑人的影响力不断增加。如在黑人人口密集的芝加哥，黑人迪普里斯特当选为市政议员。但是，黑人人口的急剧增多和权力的增加很快遭到白人种族主义者的嫉恨。曾一度被视为南方特有的吉姆·克劳种族隔离制度也开始在北方出现。黑人被迫居住在黑人区，黑人孩子只能上黑人学校，黑人只能去黑人教堂、使用黑人公墓。黑人区人口密集，卫生条件严重恶化，形成了贫民窟。此外，黑人还不断受到白人种族主义者的侵害，小规模的冲突常常上升为种族骚乱。仇视黑人的白人在黑人区烧杀抢掠，肆无忌惮。1917年，在圣·路易斯城发生的种族骚乱中，48人死亡，其中有39名黑人。骚乱中白人极端分子对无辜的黑人进行了惨无人道的迫害。一个10岁的黑人孩子在母亲中弹倒下后哭着跑向母亲，结果却被白人暴徒射伤并扔进火里活活烧死。暴徒们到处纵火，迫使黑人四下逃跑，然后乘机向黑人射击，将他们赶进或扔进熊熊大火中烧死。随着一战的结束，大批士兵归国，物价上涨，工厂裁员。敌视黑人的白人将这归咎于黑人的竞争。种族骚乱席卷了美国城市，在芝加哥、华盛顿特区、奥马哈、诺福克和诺克斯维尔等地均发生严重的种族骚乱。因为骚乱多发生在1919年的6、7月间，因此有美国历史学家称这一年的夏天为“血染的夏季”。在种族骚乱的狂潮中，北方的种族关系极度恶化，北方黑人陷入极度的绝望。
伴随着对美国社会理想的幻灭，黑人中产生了种族自立意识。这与全球局势的发展是分不开的。一战不仅在经济上削弱了欧洲，而且在文化上对西方是一个极大的打击。在受压迫的殖民地，人们认识到所谓的西方文明所带来的原来是战争和苦难，故民族主义兴起。这种民族主义首先在那些流亡在外，与欧洲人接触较多的知识分子之中出现。非洲以外的黑人发起了“黑色意识”运动，也波及到了美国。
马休斯·加维是出生在牙买加的黑人。加维在一战时期来到美国，并成立了“环球黑人进步协会”。加维来到美国时正值种族骚乱不断升级，黑人绝望情绪日益加剧。加维抨击了白人种族主义，告诉人们不要对美国抱任何幻想。加维还指出，黑人应为自己的肤色感到自豪，应为非洲的历史感到骄傲，黑色象征力量，黑即是美。这激发了黑人的种族自豪感，在美国黑人当中引起了很大共鸣。一时间，加维成为了北方黑人家喻户晓的人物，被视为拯救他们脱离苦海的摩西。与此同时，在哈莱姆的一些黑人知识分子中兴起了一股黑人文化思潮，即所谓的“哈莱姆文艺复兴”。这些黑人知识分子创作了大量的文艺作品，揭露和抨击美国社会中存在的种族歧视现象，歌颂黑人形象，歌颂黑人历史，激发黑人种族自尊心。在他们的诗歌中有对非洲的赞美，有黑人尊严的表白，有对美国种族主义的无情揭露，也有对现实的迷茫和痛苦。如卡提·卡伦在《遗产》中写道：
非洲对我来说是什么？
是紫铜色的太阳还是血红色的海洋？
是丛林中的足迹还是丛林上的星河？
是古铜色男子强壮的胳膊，
还是肤色黝黑的女子高贵的脸庞？
当伊甸园里的鸟儿还在唱歌，
这女子就在腹中把我育养。
非洲是遥远的三百年前
我的祖先曾热爱的景色：
香料丛，桂树枝。
非洲对我来说是什么？
诗人认识到自己是非洲人，但他已不能像加维所说的那样返回非洲。诗里有对非洲的怀念，有对非洲的认同，也有痛苦的徘徊。这正是北方城市黑人的处境。
重建结束后，南方黑人忍受着种族隔离制度的压迫。但他们生活的中心一如既往地是宗教，是在现实面前团结忍耐和自立的精神。这种精神的典型代表是布克·华盛顿。华盛顿反对过激的斗争手段，主张黑人要看到自己的落后之处，先改造自己、提高自己，要脚踏实地一步步前进。他呼吁黑人白人之间相互忍让、信赖。华盛顿是一个教育家，以自己的实际行动贯彻了自己的哲学，不仅赢得了黑人的支持，也取得了不少白人的信任。他在《亚特兰大博览会演讲》中说：
我们应该从生活的最低点而不是最高点开始努力，我们也不应该让我们所受的委屈给我们的机遇投下阴影。
黑人中的有识之士明白挑起社会平等方面的争端是极其愚蠢的，要实现我们能够充分享受一切权利这一理想需要一个过程，必须靠我们艰苦不懈的努力，而不是靠人为的推行。
他强调了宗教的重要性：
比物质利益更重要的是精神方面更高的追求。让我们祈祷主将降临，消灭区域差别，消除种族仇恨和怀疑，实行法律，让各个阶层都服从法律的意志。
无疑，不少黑人，尤其是激进派的黑人往往不同意这种哲学，他们更希望马上获得平等。但美国黑人地位的改善远非易事，需要白人的合作，也需要黑人自己的努力。只有以和平的方式才能避免种族仇恨，使黑人获得真正的解放，这一点是不容置疑的。
五
二战迎来了黑人争取平等权利运动的大汇合，并取得了巨大的进展。二战后，民族解放运动高涨，全世界受压迫的民族纷纷摆脱殖民统治，获得独立与自由。反对种族主义、反对压迫、争取独立与平等成为不可阻挡的历史潮流。非洲国家纷纷摆脱欧洲殖民统治，赢得民族独立，这极大地鼓舞了美国黑人。更重要的是，战后的美国成了世界头号大国，以自由世界的领袖自居，美国国内的不平等引起了国际社会的普遍关注，黑人的处境越来越令美国难堪。一向标榜民主的美国政府不得不考虑采取相应的措施来修复自己的国际形象。
种族隔离的废除首先从军队中开始。第二次世界大战爆发后，广大黑人踊跃参军，以期在报效国家的同时，能赢得平等与权利。然而，种族歧视广泛存在。海军中服役的黑人只能从事炊事或其他杂役工作，一般的黑人则被阻拦于一些新兴的工业培训之外。黑人军人的遭遇与为自由而战的口号形成鲜明对比，损害了美国的形象。在黑人的要求下，罗斯福总统最终签署命令，取消了联邦公共设施中的种族隔离，并成立了平等就业措施委员会，以保证黑人的平等就业机会。后来杜鲁门总统发布行政命令，宣布取消联邦军队中的种族隔离。
美国社会中种族隔离的一个关键点是学校。在美国，特别是在南方，学区按种族划定，黑人无法自主选择学校。在“全美有色人种促进会”的领导下，1954年在“布朗诉托皮卡教育局”一案中，最高法院判定公共教育领域中的种族隔离违反宪法，因而废除了自1895年起在南部各州通行的“隔离但平等”的种族主义原则，为黑人享受平等教育机会提供了法律保障。
接着其他领域的种族隔离也遇到挑战。1955年12月4日，亚拉巴马州蒙哥马利市的一位名叫罗莎·帕克斯的黑人妇女在乘公共汽车回家的途中因拒绝给白人让座而遭逮捕，罪名是违反该市种族隔离法。法院判决对罗莎·帕克斯处以14美元的罚款或14天的监禁。这种不公正的判决激起了黑人的极大愤慨。在全美有色人种促进会蒙哥马利市分会领导人爱德加·尼克松的领导下，一批黑人牧师成立了“蒙哥马利市协进会”。在他们的领导下，蒙哥马利市的黑人纷纷拒绝乘坐公共汽车，步行上下班。由于该市公共汽车乘客主要是黑人，黑人的抵制运动使蒙哥马利市的公共汽车营运公司每日亏损达3000美元。1956年12月，最高法院裁决公共汽车上的种族隔离非法，蒙哥马利市宣布取消在公共汽车上的种族隔离。
在这次运动中，一名年仅26岁的黑人牧师脱颖而出，他就是马丁·路德·金。作为一位基督教牧师，金继承了黑人教会用合法和平手段争取权利的传统。在民权运动蓬勃兴起的形势下，金团结了各派的力量，成为民权运动的领袖。金的非暴力反抗哲学成为民权运动的指导思想。非暴力反抗哲学是受尽磨难的黑人的经验的凝结，与印度圣雄甘地的哲学有很大的相似之处。金的非暴力抵抗思想可概括为几点：一，以积极的非暴力方式对抗恶势力。非暴力不是消极的不抵抗，而是一种积极的斗争方式；二，非暴力不寻求打击或侮辱敌人，而是要赢得敌人的友谊和理解；三，非暴力打击的对象是恶势力本身而不是从事侵害的个人；四，非暴力宁愿忍受苦难而不报复；五，不仇恨敌人；六，坚信世界建立在正义之上。金在领导蒙哥马利市抵制公共汽车的斗争中充分利用非暴力抵抗哲学并赢得了胜利。1957年，金组织成立了“南方基督教领导会议”来宣传推行非暴力反抗斗争哲学。非暴力抵抗成为黑人进行抗议的有效手段。许多黑人学生用静坐方式抗议种族歧视政策，取得了效果。静坐抗议运动扩展到南部许多地方，成为一场群众运动，给种族歧视以沉重打击。
非暴力反抗的另一种手段是和平集会。1963年8月，黑人向华盛顿进军的游行示威将民权运动推入高潮。约25万人一齐向首都华盛顿进发并最终汇集在华盛顿的林肯纪念碑旁，要求联邦政府通过旨在保护黑人权利的民权法案。在集会上，马丁·路德·金发表了题为《我有一个梦》的著名的演讲，抨击了美国社会中的种族歧视，表达了广大黑人渴望平等与公正的强烈要求。非暴力反抗赢得了广泛的同情，越来越多的白人开始关注黑人问题并同情和支持黑人的正义斗争。美国政府于1964年通过了民权法案，禁止在选举、公共设施、学校、司法和就业领域的种族歧视。同年政府又通过了宪法第二十四修正案，宣布以未交人头税为由剥夺黑人选举权的做法为非法。1965年通过的选举权法取消了对黑人选民的文化测验，同时授权联邦政府在南部各州的投票站设立监督员。通过这一系列立法，黑人向平等又迈进了一步。黑人选民的数量也大幅度增加，从1964年的100万人增至1968年的310万人。民权运动为黑人境遇的改善做出了积极的贡献。
当然，针对黑人的暴力行为从未停止过。仅仅在马丁·路德·金发表《我有一个梦》的演讲18天之后，伯明翰市的黑人教堂遭到炸弹袭击，4名儿童丧生，20多人受伤。南方法庭宣判谋杀黑人的白人无罪的事件也频繁发生。这些都说明种族主义根深蒂固，短时间内很难消除。一部分黑人对非暴力哲学发生怀疑，采取激进的暴力手段还击白人种族主义的暴力侵害。从1964年到1967年，在美国几十座城市中相继爆发了黑人抗议示威和种族骚乱。其中洛杉矶的瓦茨区和芝加哥爆发的种族骚乱尤为严重。在瓦茨黑人区的种族骚乱中，34人死亡，1000多人受伤，600多座房屋和建筑物被毁。1968年，金牧师遭白人种族主义分子暗杀，为黑人争取民主的斗争献出了宝贵的生命。但必须指出，大部分黑人继承了金的精神，孜孜不倦地通过和平的方式获得黑人地位的改善。正是在他们的努力下，在越来越多的白人的支持下，黑人的不懈斗争使得黑人命运有了较大的改变。
民权法和选举法之后，1965年林登·约翰逊总统又签署通过了平权法案，以保障黑人等少数民族在就业领域的平等机会。由于黑人的选举权有了进一步的法律保障，更多的黑人有机会参与选举并在政府中任职。从1970年到1994年的20多年里，当选政府官员的黑人人数增加了5倍多。洛杉矶、纽约、费城等城市的市长也曾由黑人出任。曾在民权运动中追随马丁·路德·金的杰西·杰克逊还作为民主党总统候选人参与了1984年和1988年的美国总统选举。在克林顿政府时期有4名黑人出任部长。而在小乔治·布什的政府中，国务卿柯林·鲍威尔和总统国家安全特别顾问康多莉扎·赖斯都是黑人。越来越多的黑人活跃在美国政治生活的各个领域中。其次，黑人受教育水平也大幅度提高。1960年，男性黑人高中毕业生只占黑人成年男性人口的18.2%，到1994年这一比率增长为71.7%，黑人女性高中毕业生所占相应的比率也从1960年的21.7%增至73.8%。在大学教育方面，黑人也取得了长足的进步。1960年，黑人上大学的人数仅为白人的41%，1980年这一数字上升为66%，到1995年又上升为75%。另外，由于黑人受教育水平的提高和法律的保障，黑人的就业和收入情况也得到了一定的改善。黑人的职业结构发生了很大变化。1949年从事白领工作的黑人只占黑人就业人口的4%，1993年增长到14%。1972年，黑人就业者中64%充当佣人或清洁工，1993年这一数字为22%。黑人就业领域扩展，一部分黑人的收入有了大幅度的增加。黑人中涌现出了一个中产阶级。1949年，12%的黑人认为自己是中产阶级，到1996年有41%的黑人认为自己是中产阶级。黑人家庭的贫困率从1960年的87%降至1995年的26%。除此之外，黑人和白人的种族关系也得到了改善。“黑人和白人间不通婚的禁忌被进一步打破，1962年有62%的白人同意通过立法禁止黑人和白人通婚，而如今只有1/6的白人这样认为。”
六
但是，黑人的收入水平还比较低，黑人家庭的贫困率仍然比较高。黑人的受教育水平比较低，失业率也比较高，黑人青年中的失业率高达30-35%。此外，奴隶制时代男性黑奴无法保护妻子和儿女，这给他们留下了难以弥合的精神和心理创伤，现在黑人男性因贫困抛弃家庭的做法仍很普遍。1994年，全美共有800万黑人家庭，其中有400万为单亲家庭。而由黑人女性独自养育子女的单亲家庭占这一总数的48%，黑人男性独自养育子女的单亲家庭仅占这一总数的6%。这加重了黑人单亲家庭的经济负担。另外，由于富裕的黑人和白人相继迁出城市搬入郊区，造成城市中贫困黑人人口聚集，黑人青少年辍学和犯罪问题严重。
克服奴隶制造成的后果是一项艰巨的任务，解决黑人问题还有很长的路要走。民权运动所取得的胜利使一些黑人急于求成，过于强调通过政治手段，依靠政府改善自己的地位，这引起了一些白人的反感。同时，80年代随着保守派上台，经济发展至上的哲学流行，种族主义也有抬头的趋势。美国黑人和其他少数民族争取平等的斗争面临各种新的挑战。但应当看到，以和平手段依靠自己的力量，团结社会，耐心地改善自己地位的方法仍然是主流。
黑人在美国历史上受尽压迫，他们为美国社会做出了巨大贡献。黑人历史证明，任何经济发展都离不开社会、离不开人，都需要人付出代价。那些只顾眼前利益，不顾道德法则和社会后果的发展必然给社会带来不幸。黑人对美国文化的最大贡献在于其坚忍不拔、依靠正义和感化取得胜利的精神。正如金在遇害前针对黑人中的暴力所说的：“暴力不仅从道德上令人反感，而且是没有现实结果的。”
关于黑人在美国历史中的作用，黑人作家巴尔德文在《村中的陌生人》一文中概括得十分精辟，特摘引过来，作为本章的结尾。他说：“美洲大陆的种族悲剧不仅造就了一种新的黑人，也造就了一种新的白人。……美国人与其他民族的一大区别是没有谁能比他更深地卷入黑人的命运，或者反过来说，没有谁比美国黑人更深地卷入白人的命运。可见美国黑人问题不只是一种耻辱，而且应是一种成就。……在我们当今所面临的世界，黑人与白人经验的含义正在于此。”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