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溟·莽川
雪刚刚化开。一望无际的草原,还未恢复浓稠的青。
枯黄色夹杂着土地的黑,如同被天神打翻的墨汁,在北溟国的土地上无限晕染,放眼之处尽是樱黄,浓稠的、柔淡的。偶有河流冲开这樱黄,与天空的蓝融合,像天边垂下的玉带,这玉带也被绛色浸染,光滑如镜面一般,散落在草原上,与天空交相辉映。
寒风料峭,穹顶随草原波浪般起伏,在樱黄与绛色间,一抹白由远及近,从北国的自然画卷中,渐渐分开了天地。
一连并排十二架马车,缓慢拉动着身后巨大的车辇,车辇前方挂着四面彩色磷纹三角旗。
第一面是北溟先民的精神象征索永布,红底栗色,用极为精细的针法绣着江河日月和一团熊熊燃烧的烈火,象征草原民族脚下辽阔的土地和心中昂扬向上的斗志;
第二面旗白底青绿,旗帜正中央纹着摩猎王皈依的巫狄神神像,羊灵悲悯地垂下头来,给予草原上纷乱的生灵以生机;
第三面旗帜乌底藏蓝,正中央纹了巫訄神的神像,贪婪的狼灵露出了凶恶牙齿,那是对万物的审判,毁灭既是重生也是秩序;
最后一面旗上只有白,最纯洁的白,那是草原上最古老的家族的族旗,摩猎王亲自颁布诏令,草原上除王旗外唯一被准许竖立的族旗。
巨型车辇之上,立起一尊白顶毡帐,帐顶之上用黄金雕刻着一只金翅雀鹰,毡帐周围画着文鸟武兽。一个金凤、两对金铃、十二只鸾鸟装饰在车辕前端的横木上。
车辇前后,约百人白衣白帽,都用白纱从眉毛遮下,完全挡住了面部,随车辇缓慢步行。
在北溟,有资格悬挂灵旗的只有两庙最高祭祀,有资格悬挂族旗的只有王族和黄金家族,能将两者同时悬挂的,唯有北溟国国师的车辇。然而,国师远在北方帝都,从不轻易踏出神庙一步,此时车辇上的人会是谁?
车辇缓慢移动,在莽川城外一处高丘停驻。
随行的白衣女侍全部跪倒在地,举起双手,面向北方的巫狄神和巫訄神祈祷。有人从车驾后取出百丈余长的白绫,小心翼翼铺在毡帐车辇旁一处平缓的草地上。
为首的掩面女侍脱去长靴,用青稞酒濯洗脚底后,才敢踏上车辇,小心翼翼对毡帐中人道。少国师,她们来了。
毡帘撩起,阳光下映出一张如女人般精致的脸,一身乳白色的大氅上缀满了金色流苏,比异域装扮更令人不适的,是他一双浅蓝色妖异眸子,像是连通幽冥般,摄人心魄。
倾决走出毡帐,飞身踏上白绫,深吸一口寒风,慵懒着自言自语道。春天要到了吧,那就在这里等她好了。
视野尽头,黑色的马蹄飞快。
一队黑色装裹的队伍,约二三十人,快速向车辇而来。
近些时,才看清这群人深刻的五官和脖颈上的刺青。
为首者是个女人。
女人跳下马,没有理会同行数人以及拦路的白衣女侍,马靴踩着白绫,径直走到倾决身前,双手抱肩,似笑非笑地施了个礼,冷冷道。见过少国师。
倾决脸上挂着玩味地笑,一杯酒喝罢,抬头盯着女人,像是在找什么东西,略带嘲讽道。青溟帮的堂主居然向国师之子施礼,怎么,冷堂主要改邪归正,拥护王族?
少国师神威浩荡,居然专门为冷玲珑挂出灵旗,就不怕王庭震怒?
冷玲珑轻轻一笑,眼前的人在阳光下白的有些耀眼,让她看不清面容,于是转念又道。如果黄金家族支持青溟帮,紫华堂便拥护少国师主掌王庭,如何?说到底,摩猎王族不过新兴四十年,而少国师的黄金家族,在草原上辉煌已近二百年。
哦——?倾决拉长了音调,使疑问变得不伦不类起来。
摩猎王惨死梨花宫,可敦秘不发丧,迟迟不肯召开忽里台诸王大会。明显是等大王子隆木儿从西境调兵回来,幽云将军哈尔巴拉也已经明确支持隆木儿夺位。而北溟王庭惯例,向来是小王子即父王位,摩猎王被刺杀前,已经将草原上最精锐的却薛军交予小王子帖木儿,虽然尚且不知图元拔和狼王苏赫巴鲁支持谁,但北溟上空已经是乌云密布,大战在所难免。
腥风血雨中,还隐藏着另外一股势力,那就是掌控草原信仰的黄金家族,如果能拉拢到他们,棋局未开便先胜三步。然而黄金家族大权旁落太久,拉拢谈何容易。更甚者,冷玲珑只知倾决是国师之子,却不知这位国师之子信仰的不是羊灵和狼灵,而是往生教的大黑天。
十二岁那年,父亲将他逐出漠北,倾决独自穿过草原和沙漠,在北溟和瀚海以西遥远之地存活下来,倾决就背叛了祖祖辈辈供奉的双灵,他开始迷恋新的力量,迷恋新的教义。
诸法因生者,彼法随因灭,因缘灭即道。
往生教才是草原的未来,羊灵和狼灵,是茹毛饮血的旧时代。倾决看到和需要的,是一个新的世界、新的草原帝国,一个不会崩裂和分解的国度,一个没有杀伐和血腥味的民族。
而这些,北溟国师不会理解,北溟不会有人理解。
就像倾决那妖异身容下,无处安放的孤独,不曾被人看到。
倾决笑着,以绝美之姿,妖异风骨打断了侃侃而谈的冷玲珑。
他的语气异常柔和,然而这柔和下透着不可忤逆的威压。我要的人,你是否带来?
冷玲珑怔了半晌,惋惜后是一开始就料定结局的释怀,眼前人是国师之子,他受的苦痛再多,也不会有冷玲珑与生俱来的卑微,贱民与贵族的隔阂不可逾越。
冷玲珑缓缓道。鲁云我已带来,从中原抓来的工匠现已全部安排在莽川,少国师回城后自会有人接应,只是这……
不得冷玲珑话尽,倾决打断道。我们约定过,只作交易。青溟帮想做什么便做什么,我一点也不关心,多余的话,冷堂主大可不必说,你应该想想,你要的人是否容易带走。
倏忽一声巨响,剑气迸发,车辇应声而落,十二匹马受了惊吓,四散奔逃。巨大的白顶毡帐从中间贯出一道剑气,将大帐两面震荡开来。几十根铁柱同时从帐中飞出,击倒车辇前后一众女侍。
一根铁柱,直冲倾决的头颅略过,冷玲珑眼疾手快,拔剑挡下,才救下倾决一命。
而倾决,不仅丝毫不意外,反而笑意渐浓。
这铁柱原是囚禁白顶毡帐中人用的,此刻没了铁牢,里面的人发起狂来。白衣女侍袖中白绫飞舞,百余人结了几个阵法,将帐中人团团裹住,全被蛮力破开。
转眼,白色的碎片在草原上飞舞,女侍伏倒大半。
被囚禁之人长着鞑靼人的样子,身着东胡麻布淄衣,蓬头垢面,眼睛血红,肆意泼洒体内积压的愤怒。挣脱牢笼后,从车辇处跳下,径直朝这边走来,幸而脚下的镣铐是精钢所铸,只有两丈长短,此人走了不过五步,便被束缚在车辇旁,动弹不得。
倾决放声大笑,恢复了以往乖戾的样子,在白绫上东倒西歪,不住地拍手,上气不接下气笑道。沧烬铁剑果然厉害,失了龙剑,中了软筋散的毒,还是没人能奈何的了。
麻冷冷得盯着倾决,眼神透着无尽的恨意,喉咙里只有低沉的怒吼。
冷玲珑冷眼观望一瞬,便已知倾决的意思,随行的二十余人,分散在车辇四周,将麻团团围住。
紫华堂一败,冷玲珑深知麻的厉害,特从中原召集了二十位一等一的高手,只为将麻活捉回帝都。
僵持中,麻夺下一人长剑,挥剑斩向铁链。
清脆一声响,长剑折断。
麻跳上车辇,竭尽全力拉动铁索的另一端,镣铐绑在毡帐下的木梁上,只有一臂粗细。丹田聚力,麻双腿如有千钧,将横梁生生踩断,手持铁链与众人扭打再一起。
见声势不妙,冷玲珑冲上前去,打出两枚银针,正中麻后脑风池穴。习武之人最怕两处要害,一是膻中,而是风池,这两穴位都是气血运行必经之处,一但中伤便会内力受损,发不出力来。
不想麻练得不是普通的拳脚,也与中原武学大相径庭。血气上涌,竟将两枚银针给震了出来。麻挣脱了镣铐,挥舞起铁索,此刻已经乱了心智。冲向众人,胡乱的撕咬起来。
青溟帮有刺客在手,就可以逼迫可敦提前召开选王大会,在各方势力厮杀中图谋自立。
现在看来,冷玲珑确实小看了麻的实力。即便如此境地,麻深厚的内力护体,还是逼迫众人近身不得。
“六宇连方阵!”
随着冷玲珑一声呵斥,二十四名帮众四人一组结成六部,剑心直指麻,从东西南北四个方向连续攻来,原本二十四柄剑在阵法加持下残影重重,如铜墙铁壁般牢不可破。
麻招式凌乱,一时竟被压制,铁索一横只能左顾右挡。
倾决笑道。青溟帮真是手眼通天,这中原道家的阵法也能偷得?
冷玲珑拔剑一挥。
刀光剑影顷刻消退,六宇连方阵变幻成八门金锁,留出八个看似漏洞却是圈套的阵眼,只要麻肯攻过来,八门金锁会牢牢吸取他的内力,将麻活捉。
倾决举起酒杯,一饮而尽,叹了口气道。画猫难像虎。
话音未落,麻的铁索已从阵中冲出,洞穿一名帮众的腹部。帮众受伤不及,剑阵稍漏空缺,麻已磅礴的内力冲击剩下两人,铁索顺意而动,两声闷响,一门金锁已被完全破开。麻未给他人喘息,身形如鬼魅,手中铁索如奔腾的江水,从八门金锁阵的缺口杀出,将剩余二十一人全部击倒在地。
冷玲珑面色凝重,似乎没有料想到这一幕。
倾决解释道。剑阵求精不求变,这些人剑术虽高却难堪大用,就算是六宇连方阵,没有阵眼依然挡不住沧烬铁剑。
麻杀意正浓时,几名倒地帮众大喝一声,竟重新站了起来。原本僵化的剑法也灵动起来,凝气聚力,剑气竟有实体一般,削去了麻的衣襟。
剩下几人,纷纷封住关元和气海两处穴位,将内力逼至顶峰,重新结成战阵,将麻牢牢锁住。
冷玲珑道。归元聚血功不知管不管用呢?
倾决微微一笑,一语道破。原来是摩天教的余孽?可惜这减寿的功法伤己大于伤敌,若非九转聚魂丹的支撑,就凭这些人怎么可能引气入体。
冷玲珑转过头去,没有作答。
在内丹和归元聚血功的瞬时激发下,麻已渐渐抵挡不住,无数道剑气由虚转实,挑断了手脚经脉。可心中的愤怒依然在燃烧,在这怒火之下,麻的身体宛如宝剑,用牙齿和手指隔开敌人的胸膛。
要,要见到她。即使一名刺客,也有牵绊的事情。
即使说不出话,那宽大的衣袍依然给苦儿留了位置。
这一丝执念,足够穿过千军万马,与她相见。
所有的痛楚和伤痕隐隐麻痹,血腥的屠戮里,能站起来的人已不过五六。渐渐的,再没有白衣女侍和黑衣帮众上前挑衅这头野兽。麻望着这个似曾相识的女人,眼睛里盛满悲伤。
往南走,往回走。只要还有力气,就要找回苦儿。
草原上,众人不觉间让出一条路,麻披着带血的衣襟,一步一步往南走去。
红色血滴在墨绿色的草地上,分外戚悯。
软筋散的效力渐渐发挥作用,麻的眼前开始模糊。
忽然,脚下一轻,只觉上身被撕裂般的疼痛,如同有人刀锯斧凿将麻从背后劈开。两条锁索已经从锁骨处破出,磨得骨头咯咯作响。疼,被碾碎的疼,整条脊柱都被疼痛麻痹,触电般传染全身。
双膝不受控制的抽动,麻跪在了地上。
站不起来,连眼睑都不再受控制。意识尽头,麻喉咙里充满悲嚎。
白衣女侍颤巍巍走上前去,将血泊中的麻搀起,铁索缠绕至背部,用花旗锁锁实后,丢到了冷玲珑面前。
倾决面含笑意,仿佛早已料定这个结局,道。如果一心只想活捉的话,冷堂主怕是带不走此人,请收好这把钥匙,就当我送你个人情吧。
锁琵琶骨,狠辣如她,也未曾想过废掉麻的武功。此刻,冷玲珑只能对倾决道。劳烦少国师给他些止血的药。
倾决嘴上应着,眼睛里却看不出一丝怜惜。
冷玲珑想要做什么,他已经全部料到。
等她回到帝都,便会将麻押解到帖木儿的军阵前。只要帖木儿下令,却薛军就会冲进梨花宫,逼迫可敦召开选王大会。
冷玲珑愿意和他合作,不过是看重了他身后的势力,同时,在战火烧到神庙时,青溟帮可以挟持唯一的国师。
然而,倾决望着北方,面色平静道。你,可以走了。
冷玲珑咬着牙,完全猜不到倾决在想什么。只好带领剩下几人,策马北去。
白绫上,倾决笑意渐浓。
一行人完全消失在视野外,倾决才喝完银壶中的酒。他站起身,走到白衣女侍面前,轻轻摘下了她的面纱。
而面纱后,苏槿泪水涟涟,双手捂着嘴巴,尽量使自己不哭出声音来。
倾决道。我知道你是冷玲珑的人,想救他的话,就去吧。
苏槿哽咽着,视线缓缓集中到倾决手中。倾决手上,放着一把花旗锁的钥匙。
北溟·青原
马铃叮叮当当,似乎已经走了很久很久。
天空低垂着,乌云积聚,马上要下起一场雨。
草原上,一匹孤单的老马拉着窄窄的车驾漫无目的地朝前走,陆羽衣蜷缩在车轼里,手脚被麻绳死死捆住。她一身单衣,嘴唇冻得发紫,过去几个日夜,只能紧紧抱住自己。
冷雨一滴一滴落下,打湿了车厢,也打湿了车上的女子。
天已经黑了,马车渐渐走远,草地上只留下了积水的车辙。
祭旗!
祭旗!
祭旗!
陆羽衣以为自己已经死了。在北溟十万将士的喊杀声中,她已经死了。
在烟火缭绕的清晨,北溟人在平洛城外筑起高台,九环刀在风中铮铮作响,呼啸着砍下了马均已的人头。这群野蛮人,来不及放干马大人的血,尸首就遭哄抢,人头被挂在了高高的平洛城头。
图元拔站在身后,强迫她见证这一切。
之后,陆羽衣与其他五十四位被俘的风花榭弟子关押在城中,五十五个人每天只有一碗米饭。
北溟人的军队里没有弱者,俘虏也是,只能有一人活下来。送饭的兵卒如是说。
没有哄抢,因为没有哄抢的必要,陆羽衣将食物分给剩下所有人,每个人也吃不到一口。他们约定最后活下来的人要为倒下的人收尸,于是,白天被赶出去修复城墙时,陆羽衣尽可能多的承担任务。
如果倒下的话,那便是解脱,她这样想。
似乎是厌倦了等待,三天后,北溟人又想到了新的游戏。
五十五个人,被拉到杀死马均已的高台前,宣布给予其中五个人自由,只要有人站上去连续杀掉十名弟子。
陆羽衣试图制止,可她小看了人性中的恶,在地狱里,没有人类。
开始所有人紧紧团结在陆羽衣身边,直到有第一个人踏上了高台,哭泣着将长剑刺入同门的体内,陆羽衣铸就的信仰,便开始崩塌。
她跪在高台下,眼睁睁看弟子一个一个倒下,鲜血从五米高台上流下来,染红了她的裙裾。
没有人能活着离开,最后走下高台的那两名风花榭弟子,眼睛里没有光,他们的魂也死了。
陆羽衣不恨他们,她只恨自己。
当脖颈上的飞花剑被图元拔打落,她倒在血泊里,又看到了燃烧的红。
红峥长老口喷鲜血,声音不住颤抖:“羽衣,不要求他”。
那些倒在高台上的弟子也站到了师父身后的火海里,不断重复着:“舵主,为我报仇!”。
“为我报仇!”。
“为我报仇!”。
……
你恨我吗?中军大帐,图元拔盯着陆羽衣的眼睛,一字一顿问道。
眼泪早已流干,陆羽衣闭着眼,像一朵枯槁的芙蓉。
既然你不愿归顺北溟,那就好好保留这份恨意吧。记忆中,这是图元拔说的最后一句话。
寒夜里,陆羽衣被摧心掌打出大帐。这原是峨眉派的掌法,如今竟也被北溟人学了去。身中摧心掌并不会伤及性命,只会使经脉受损,很长时间无法调用内力。
陆羽衣不明白,为什么图元拔不杀了她。
然后,她被人击昏,双手双脚捆住,丢在了这小小的马车上。
马车一路向东,走进草原,任由车上人自生自灭。
这是北溟人少有的习俗,人死后不会入土埋葬,而是由一架马车拖着,一路颠簸。人落在何处,何处就是冢,天地为棺椁,日月为陪葬。
我不能死。
这一个月来,陆羽衣第一次生出这样的念头。
如果红峥长老的恨,让陆羽衣失去了爱情,那惨死的风花榭弟子给予的恨,此刻已成为陆羽衣活下去的理由。
陆羽衣不会杀图元拔,她只想告诉图元拔,他们不是同类。
没有日月星辰,冰雨中,无边的孤独和饥饿感侵袭。马车终于撞到石头,车身颠簸,陆羽衣被甩落草丛。
老马没有觉察,拉着马车慢慢离开了她的视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