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洛*鄄贾村
春寒未过,平洛竟下起一场淅淅沥沥的小雨来。
冷雨侵体,冰入骨髓。
马儿自受惊之后,三人不得已选择步行,苏槿的薄衫已经湿透、瑟瑟发抖,走在前面的麻浑然不知,苦儿蜷缩在麻的衣襟里睡熟多时,夜色降临,眼前朦胧一片,还看不见有灯火的人家,道路上只有光秃秃的几棵枯树,似乎在嘲笑无知的夜行人。
苏槿已经快要筋疲力尽,虽然看不到前面麻的表情,苏槿也能猜到其实他们已经迷路了,四下漆黑、饥寒交迫只能硬着头皮跟着麻继续走。
先生?
麻听到苏槿轻轻哼了一声,如周遭沙沙的小雨声,好像在说也好像从来没说过。
自从离开浣花城跟随他出来这么久,还从来没到过麻张口说一句话,就算听到指暝子那几句晦涩的预言,麻的手青筋暴起,似乎有什么天大的愤怒,麻也从来没能出过声音,难道他真的不会说话?
咳咳。苏槿有些着凉。
麻终于停下脚步,转过头看了苏槿一眼。没有悲伤,没有忿怒,没有关切,但是深邃如同湖一样大片潮湿的孤独眼神,像飘撒的冷雨一样,丝丝洒满苏槿全身上下。
先生,我们到底要去哪?苏槿问。
麻的眼神闪过一丝迷茫,转眼又变回与刚刚一样的深邃又孤独。隔着几尺黑暗苏槿有些怀疑是自己眼花了。
果然,麻什么都没有说。而是转过头继续往前走。
麻果真不会说话。
苏槿盯着麻落寞的背影,急忙追上前去。
好冷——!
苦儿拉着鼻音,刚刚睡醒嘟囔道。
咕噜噜——!
慢慢探出头来,望着一旁的苏槿尴尬笑笑,苦儿捂着自己的小肚子不好意思道。苏槿姐姐,我饿了。
苏槿摸了一下行囊,前去无量山的时候就什么都没有买,在指暝子处有鹬痕悉心照料,现在出门在外哪留下什么干粮,只好宽慰苦儿道。苦儿乖,等一下找到了客栈或者人家,姐姐在买给吃的好不好?
苦儿明显不高兴,忽然有雨滴落到小小鼻尖上,一个激灵竟然忘记了肚中饥饿,伸出小手慌慌张张的抓起雨点玩。
寒风吹过,苦儿打了个喷嚏,自己嘿嘿傻笑个没完。麻故意把衣襟拉高,挡住了苦儿的视线,苦儿不满得在麻衣服里伸腿乱蹬。
苦儿不闹,先生因为怕你感冒才不让你在外面淋雨。苏槿帮忙解释,有意无意的看了麻一眼,还是一样僵硬的表情。
苦儿嘟起小嘴,眼珠滴溜溜转了一圈道。那姐姐你不怕冷吗?
不怕,姐姐是大人了,可以偶尔淋淋雨。苏槿故意装作伸懒腰,一副轻轻松松的样子。
唔——,不公平。凭什么苦儿不可以,只呆在麻的衣服里太闷了!
等你长大了就可以出来了,现在外面有时会下雨、有时会下雪、有时会刮风,你还太小这些天气你会吃不消的。
那姐姐什么时候开始淋雨的呢?
苏槿想了想,是多久之前呢,那些不愿意触碰的记忆,自己一个人风吹日晒躲在角落里苟且的生活,是什么时候一个人学会了流浪,一个人学会了走夜路,学会不哭,学会人情冷暖世态炎凉。
看着苦儿纤细的手臂,苏槿竟然有一种恐惧,那些日子最好永远不要降临在苦儿身上。
苏槿想了想道。姐姐的家在南方雷泽,不知道苦儿有没有去过呢,那里温暖宜人,天空中飘落的雨都是温暖的,像茶一样还带着芳香。
真的?是什么茶?
噗嗤。苏槿忍不住打了个喷嚏。
苦儿呵呵笑了起来。姐姐不是说可以淋雨的吗?
苏槿也自己笑起来。
两人正在开心时不知道为何,麻忽然停住了脚步。
放眼望去,依然是黑暗一片,乌云笼罩,小雨没有停下的意思,枯树小路似乎还是走不到尽头。
我们迷路了。苦儿望着远方黑暗处说道。
苏槿看向麻,麻站在原地一动不动,不置可否。
往这边走,苦儿伸出小手,指了指身后。
麻没有犹豫,转身进入黑暗。
半晌,三人又回到了原点。
似乎是看穿了苏槿的疑问,苦儿睁着天真的眼睛道。是不一样的哦,这是……这是……苦儿敲着自己的小脑瓜,似乎忘记了什么重要的事情。
阵法?苏槿有些吃惊的看着苦儿。
对对对。
苦儿伸出手指,仔细在手中计算,喃喃道。僪痕说过,惊门属金,居兑宫伏吟,居震宫反吟,居艮宫入墓,居离宫受制,居巽宫为迫,居坎宫泄气,居坤宫受生,居乾宫比和。
所以,苏槿姐姐,咱们走西边吧。
中原*平洛
韩啸卿带着一身鲜血,趾高气扬踏进议事堂,一把长剑在桌子上摔得叮当响。
陆羽衣微微蹙起秀眉,还没开口,韩啸卿抢先道。北溟贼寇被我等杀的一人不剩,舵主不必担心,料定北溟蛮子不敢再来平洛。
众长老听闻,皆举手称赞,有风花榭驻守,平洛城何等威风。
陆羽衣担心道。啸卿,你带去的弟子都怎么样?
韩啸卿道。同去二百人,负伤七十无一战死,斩杀北溟骑兵六百八十余人,真是痛快。
陆羽衣将飞花剑重重摔在桌子上,银牙紧咬,一字一顿道。韩啸卿,你闯大祸了。
韩啸卿颇为不屑。那北溟的武器装备厚重且脆,根本就是粗制滥造的赝品,哪敌得过咱们风花榭的神兵,若蛮子赶来,我再带领弟子痛杀他们便是。
陆羽衣心神不安之际,幺九儿携着一身怨气回了分舵,还没进门就开始骂骂咧咧。糊涂,你这么一闹,不仅害了羽衣姐姐,还会连累整个平洛府的百姓!北溟早就想要南下,只是苦于没有借口,现在你杀了北溟的骑兵,也把风花榭推上了风口浪尖。
这一吼,众人便都晓得幺九儿在官府碰了壁。
陆羽衣愁容满面,一时不知如何是好。树大招风,其他门派早就对风花榭有微辞,恐怕会借此机会干涉,此事需早些通禀楼主和其他分舵。
陆羽衣要听个仔细,便上前问道。九儿怎么样?官府可曾答应加固城防?
幺九儿气呼呼地说。府衙的人全都跑了,只剩一个没实权的师爷,新上任的兵马总管虽识时务,可手中没有兵符,调不动北方的驻军,浪费了这么多时间,还是要上禀朝廷,这一来一回短则半个月,到时平洛早已易主,真想一鞭结果了这群酒囊饭袋!
陆羽衣环视堂内,吩咐道。官府那边请于长老费心催促,羽衣尽快召集散落附近的弟子。
怕什么?只要是贼寇赶来,我韩啸卿便见一人杀一人,见两人杀一双,只要我活着就不能让贼寇踏入城中半步。韩啸卿颇有视死如归的气势。
于长老忧心忡忡道。恐怕不是这么简单,几年前幽云州府就是疏忽大意才会落入敌人之手,要是北溟纠集军队大举攻城,单凭我们风花榭这些人根本守不住。
陆羽衣问道。百姓们安顿好了吗?
幺九儿叹一口气,道。有权有势的大户人家已经开始南迁了,我已经吩咐弟子在城中招募守城将士,现在人心惶惶,能招募到的兵丁寥寥无几,恐怕无济于事!
怎么,堂堂风花榭,如今无人可用了吗?
议事堂外,缓缓飘来一句嘲弄。
屋顶上一片喧闹,众弟子疑惑之际,不知何人踏碎瓦片以一招燕翔式落地。
待众人走出议,却见一黑衣少年独自站在院中,右手负剑,左手轻轻闻了闻院中的花香,风雅之姿令人愕然。
什么人?
花香如此,不远而至,还望陆舵主海涵!
敢擅闯风花榭,你不怕死吗?
黑衣少年丝毫不惧面前人群的气势,环视一遭,视线扫过陆羽衣的时候顿了一下,惊立半晌才转头背对众人道。我欲乘风来,冷暖影自知,我夜甲三莫非不怕死,只是这里花儿太香,伊人太美,不小心走了进来罢了。
风花榭等级制度森然,派内弟子一般不得在擅自走动,哪怕是分舵,各个门户都会派人把手,要飞进这议事堂来,可谓难上加难,足以证明眼前的黑衣少年不是泛泛之辈。
幺九儿冷哼一声。笑话,谁家的飞贼撒野撒错了地方!
黑衣少年笑道。这位姐姐别生气,我不都说了我叫夜甲三,哪里是什么飞贼,此番前来是为了帮助风花榭对抗北溟,我已经递过了求见的文书,只是你们风花榭规矩众多,在下不得已亲自前来。
幺九儿眉头紧锁道。你这厮怎么会知道我们平洛分舵要守城?
夜甲三笑意正浓,眼睛一转,试探道。这么说姑娘是承认要打仗了?哈哈,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我只是嗅到了杀戮的气息,闻风而来。
原来是一只逐臭的苍蝇,先要我来试试你的本事!
幺九儿想要挥鞭而起,被陆羽衣示意退下。
半晌,陆羽衣稍稍颔首,缓缓道。少侠说的花香就是指这场战争吗?
那平常人少有的身段气质,面容精绝无任何瑕疵,这稍稍颔首不失礼仪却华彩万千,倾国倾城的美貌只可能是九天上的仙女才有,得见美目盼兮,羡煞十万旁人。
夜甲三盯着陆羽衣一时有些失神,道。久闻陆仙子才貌天下无双,今日得见,三生有幸,娴静犹如花照水,行动好比风扶柳,陆仙子的美,令这诗竟有些俗气了。夜甲三不敢隐瞒,在下是为功名而来。
夜甲三目不斜视道。四年前,幽云州府万从全将军带领三千人于绝粮情况下独守幽云四个月,这是姿态;南海渔主婆婆为了雷泽渔民只身一身独创异国,这是气概:风花榭开派宗师一代剑神李慕仙,当年以一招慕仙剑式封禁九州各大门派武功绝学,问鼎武林盟主,这是力量,我夜甲三为像这些人一样功成身就,前来平洛求功名。
一旁幺九儿不屑道。哪有人为了功名成就功名的。
夜甲三颇为随意道。既然以前没有人,那在下就做第一个。
语出惊人,庭中长老弟子不是摇头叹息就是捧腹大笑,尽是嘲笑揶揄之色,夜甲三本想出奇制胜,不想引来了笑话。
摸着剑身,夜甲三有些犹豫。
既然你要扬名立万,那我先试试你的功夫!幺九儿趁陆羽衣分身闪身上前,一条霹雳无影腿直接劈头盖脸的压下来。
幺九儿习得是追魂夺魄的鞭法,出招气势如虹,没留任何余地,全力一击,如此之迅猛。幺九儿心想,夜甲三如能躲过去也必定被气浪击伤,先消一消他狂妄的气焰。
只是夜甲三并没有躲。
真气灌顶,抬头直取,气浪如瀑布冲身而下,剑鞘顶主幺九儿的脚,而以夜甲三为中心,尘土席卷着被凝成一个环,向四周冲击散去。
但凡练武之人都知道武功在高都必须依靠一口气,想要一招制敌,必须能瞬间提气迸发,幺九儿不信,众长老谁也不信,眼前这位少年能只用一把剑鞘,挡住万钧之力的一脚。
夜甲三脸上没有丝毫凝重,睁开眼,似乎也不相信自己能挡住这一脚,恍然道。多谢师姐脚下留情。
幺九儿既震惊又恼怒道。这算是什么!
不给夜甲三拔剑的机会,幺九儿抽出盘在腰间的鞭子飞身上前舞动风云,锁魂鞭绝非浪得虚名,此时鞭法带着火气,声声如雷,飘逸灵动,丝丝豪豪寸劲带风。
夜甲三转身躲过几鞭,慌忙举剑抵挡,谁知这鞭法只是虚张声势,再定睛再看时,剑已经被幺九儿的鞭子索取,落在了幺九儿的手上。
什么夜甲三,我还真当你是哪里来的高人。幺九儿不屑一顾。
说罢,仔细打量着手上的古朴宝剑,通身藏在黒木剑鞘里,剑柄一端圆润光滑,有些地方生出了黑色釉质,整体朴素光滑。幺九儿虽然不会用剑,此时也想看看这把剑锋利如何。
银光乍现,果然锋利无比,缓缓而出的剑身光洁如玉,精细到没有一丝纹理,突然银光消失了,包括在场的各位长老都非常突兀,自古宝剑配英雄,夜甲三虽然不是剑侠名士,却怎么也不会想象到此人带的竟然是一把断剑。
幺九儿有些意外。怎么会是把断剑,你不会想要用这把剑打赢了我吧?
夜甲三目光死死钉在剑上,所问非所答。把薄暮还给我。
幺九儿并不奇怪,如若用剑无名,当是用剑之人无心。
你以为我们风花榭没有高手了吗,怎么会带着一把废剑来此?
气氛骤然凝重起来,夜甲三身上本来就穿着黑衣,此时脸上发紫,像是强忍怒火,与方才怡然的样子判若俩人,一字一顿威胁道。你说什么?
此剑一出,陆羽衣只觉十分熟悉,一时想不出在哪里见过。。
你说谁是废剑。夜甲三道。
我说——。幺九儿话未说完,手中早已没有了那柄薄暮。冰凉的触感抵在背后,这是第一次有人拿着断剑抵住了自己的身体,如芒刺在背,好像只要喘错一口气都会被瞬间通入心脏。
耳后一紧,夜甲三冰凉的声音又问了一遍。
你说谁是废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