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皇病好了,边关时而传来捷报,大端上京端阳城散去连日来的阴霾,开始雨过天晴。
天牢内,一段谈话惊醒了鸟儿,很快鸟儿飞走了。
谈话却还在继续:
“我几日来,神思恍惚,那关在地牢里的异域男人,消失不见眨眼间又回来了,就在那一瞬间,我的身体僵直冷硬,仿佛站立的时间过长。”
张姓狱卒取下满是雪花的毡帽,用力摔在桌上。
“听你这么说,我也有同样的感觉,一瞬间身体僵直,冷硬,血液极速流动,那种发麻的感觉,我现在想想都害怕呢。”
另外一个狱卒学张姓狱卒摔帽子。
抱着酒壶的大胡子走进来,说他们因为公事压力大,产生了幻觉。
“不是幻觉,我真的感觉地牢内的男人,有能力随意逃狱,就像这样呼的一下,他就消失了,昨天夜里我还做噩梦,家里人被砍头了,因为我看守不力。”
大胡子瞪了两人一眼,囔道:“整天瞎想什么。”
两个狱卒连忙噤声,躲在一旁规避。
大胡子酒劲上头,叫他们跳舞,他们都是大老粗,哪会跳什么舞,这不为难他们吗?
莫不是大胡子又想抽我们了,才找了个跳舞的借口,若是我们不答应,就会给我们按个不遵上级命令的罪名。
想到这一茬的两人,瑟瑟发抖,相互推挤,扭扭捏捏地跳起了四不像舞。
大胡子可是见过范阳侯家的女儿在灵台休夫,跳过的倾城舞姿,现下两人不堪入目的舞蹈,叫他两眼发胀,疼得厉害。
“行了,行了,别跳了”,大胡子说完,倒头就睡。
两人旋即松了一口气,闲扯起来。
大胡子幸好爱吃酒。
听说,休掉皇帝的陶冉翁主也爱吃酒,最爱青梅居的桃花酿…………至午后,斜阳打在桌子上,大胡子咕噜咕噜的呼噜声,貌似会永不消停。
这时,内侍官小顺子领着数百位大内侍卫进了地牢。
两个狱卒从未见过那么大的阵仗,吓得赶忙跪下。
张姓狱卒机灵点,开口问:“公公,今天要审问谁啊,那么大的阵仗。”
小顺子斜瞄了一眼张姓狱卒,慢条斯理地吐出,“今天我没来过天牢,这里从未关押过异域人,你可听明白?”
张姓狱卒额头冒汗,颤颤巍巍地问:“此番,可是皇帝要人,还请公公给我们透些底儿。”
小顺子没多说话,张姓狱卒心里明白了,那个异域人,皇帝保下了。
小顺子领着目涩走后,另外一个狱卒夸赞张姓狱卒。
玉灵殿内。
皇帝拿起折子反复观看,看到厌烦处,免不了动怒。
底下的大臣颤颤巍巍,这位新帝不好拿捏,心思更难琢磨,以后诸位的日子怕是不会好过了,一位臣子跟一位青袍服的二品官,相互看了一眼,脸上的愁都快遮不住了。
“江西以北安远县,发生洪患,朝廷拨下的款居然被层层扣押,进了大官小官的兜里”,皇帝怒不可歇,指着他们大骂废物。
又觉骂得不过瘾,开始指责:“朕的天下就被你们这样糟蹋,吾心甚痛。”
向来刚正,直言不讳的左棠举着白奎站出来,“陛下,臣愿意南下查贪官,正作风。”
“甚好”,皇帝说。
约午时两分,下朝了。
大端众位官员有的愁眉苦脸,有的喜逐颜开,有的想着回家该如何与自家媳妇唠嗑。
“张官人家的夫人,日夜盼着张官人升官发财,每天按时问张官人今日朝会如何,陛下的心情好不好。”
“还好,我家媳妇不多事儿,天天那么累,回家讲个锤子。”
“我就不一样,回家必定事无巨细地讲给媳妇听,从不认为,在朝为官是多么了不起的事”,王大人十分自得地发表意见。
“谁人不知王大人家的媳妇贤惠,见多识广,甚得阴皇后喜欢,前几日还得了一件玉石宝贝,现在日日当佛供着呢。”
“看来是把范阳侯府送的李树砍了烧柴。”
王大人气得吹胡子瞪眼,这些人是明里暗里说他墙头草,势利鬼,真是吃不到葡萄说葡萄酸。
“左棠大人依旧独来独往啊,不愧是先帝选出来的辅助大臣。”另外一个大臣扯开另个话匣子,他们叽里咕噜又说了大堆。
很快,天色渐晚。
皇帝披着雪白的绒毛大衣,捂着手炉,在发光发亮的黑色大理石上踱步,他的表情时而忧伤,时而清淡,时而冷硬。
窗外微黄的灯光甚是真实,其实他更喜欢看远方月亮的虚幻,后来她离开了,他便不再看了。
因为看了,偶尔会心疼。
这个习惯从什么时候养成的呢,他也不知道,就像宫墙肥绿不知何时枯萎,护城河外不知何时淤成沼泽地带。
近来,他觉得自己的身体产生了一些微妙的变化,半夜偶尔惊醒,发现自己漂浮在半空。
有时,稍稍用力就会将人的骨头活活扳断,他觉得他成了一个怪物。
不,他不是怪物。
思绪混乱之间
他看见阴丽然停止水影一样摇晃,然后,他看清她明媚的脸笑起来像朵紫牡丹,端庄,优雅,高贵。
他没什么好与她说的。
静静走过。
他走过她身边,只用了三秒,此刻,阴丽然觉得自己是一条鱼,周身有一张巨大的网,网罩住游弋的鱼。
皇帝一直躲着她,和她说话就两三句,皇后,今日过得好吗?嗯,好就好,便没有了。
他的嘴巴像被线紧密缝住,她不知道怎样拆开那条线。
转身看见他快要消失的衣角,轻轻唤了一声,小七。
他浑身一震,自从大病一场过后,他的听觉也异于常人,自然听见阴丽然叫他小七。
小七,看,有蛇。
小七,看,有老鼠。
冒着被批评、罚粮食的风险,吓他骗取一口糕点的女人,如今去了哪里,过得好不好。
皇帝这样想着,来到长宁殿。
目涩跟在小顺子身后,眼里透着无尽的笑意。
小时候,他总是爱哭,爱穿白衣的湖光,唤了他一声爱哭鬼,像变魔法一样变出一颗颗松子糖。
湖光说,生病了,吃这个就会好。
他捧着刚获得的松子糖,笑着摇尾巴说:“看起来真好吃。”
有一次他误入藕花深处,湖中水怪扬言要吃了他,一时害怕,竟然入了十恶月华镜。
月华镜原是一位女子的梳妆镜,这月华镜颇有缘故。
据说,因一位曹姓女子不幸遭遇海难,意外身死,灵魂不甘,藏匿镜中。勾鬼兄弟二人粗心,没找到曹娘子。
曹娘子因此没有投胎转世,化为恶鬼,自称月华娘子。
一旦进入月华娘子的幻境中,绝无生还的可能,无论是仙还是妖,最后都会成为娘子的使徒。
但湖光找了他!
湖光花费了近千年的时光,找到他时,他的双眼已经变成黑色,无法看见世界的颜色。
“我用一片真身换他一条性命,月华娘子意下如何?”湖光说道。
月华娘子妩媚一笑,细长的双眼透着清幽的冷光,“既然是大名鼎鼎的湖光君来求情,老身便放了那轻狂的小子,只是你救他,你将来的情爱之路必定坎坷。”
湖光笑了,说,并不需要爱人。
只是后来,那趟雪山之行。
湖光带来一个不足百岁的莲花,就开始变了。
一片真身一成修为,他怎能不感动?那个曾经为他付出,像父亲一样的男人。
今夜,即将见到。
目涩望着皇帝挺拔的身姿,不由得握紧拳头,心口的跳动声像极了寺庙里雄浑的钟声。
轰轰轰——
压抑自己的情绪,对他说,“陛下,有什么需要我为您效劳的吗?”
皇帝冷眼看着他,用睥睨的高姿态,站在大殿最高处。
缓缓吐出:“你是谁?我曾在虚幻中曾听见,你叫我主,后来便什么都不记得了,还有,那块石头是个什么东西?它会产生什么坏影响?”
目涩没有回答皇帝的问题,而是走到皇帝身边,轻笑。这种极其高傲的笑,无时无刻挑战他身为皇帝的尊严与权威。
你要知道,朕随时都可以杀你,他拔出一柄长剑,压在目涩的脖颈一厘米处。
哪怕是动一下,都会血溅当场,如此高傲的姿态,令人厌恶,下属国的王子,都那么不懂规矩吗?
目涩轻轻拨开剑,淡定从容,又一笑,你杀不死我的。
皇帝彻底怒了!
毫不犹豫刺上去,在西域人的脖颈划开一道口子。
起先血犹如一朵朵梅花点在地板上,后来开成牡丹,最后分散成几条河流的分经,然,西域人脖颈出血竟还在笑,眼睛清澈,没有一点迷蒙,痛苦。
这世上怎会有杀不死的人?除非他是神!而这世上的神太遥远,从不管世间百姓疾苦,高高在上。
陛下,西域的西鲁克何时成你的下属国了,我怎么从未听说过?目涩说道。
哼!很快就是了。
陛下,谁给您的勇气,阴阙嘛?很快,你的第一猛将,将会成为一具冰冷的尸体,躺在沙尘里,待风暴来临,经岁月流逝,变成一具无人认领的干尸。
胡说,捷报频传,怎会战败!
陛下,我们不如打个赌约。
什么赌约?
赌你会再次为了这天下,杀了你最爱的女人。
不可能!
他已经不再是前世那个愚蠢,只配活在不安里的男人。
目涩瞧着湖光的凡间之躯,露出短暂的犹豫,就很快乐,终生不能忘记,他曾站在碧血桥上,为雪莲那个贱女人执剑对抗主神,那种毅然决然的勇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