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帘从少年手里接过矛来看了一眼,那矛极凉极沉,随手挥舞便发出呼啸的破风声,煞是威风,只是这矛实在算不上好,除却矛头尚算锋利,连防止长矛入体后难以拔出的血档都没有,大概就是用生铁浇了个模子后随意打磨一番的货色。
在大汉,这样的兵器早就被丢进了历史的垃圾堆里,便是山人砍柴时的斧子,也比这断矛锐利几分,长林军七尺二寸的制式长矛更是不必多说。
若说这断矛唯一奇特之处,便是连矛杆都是由生铁所铸,相比较于大汉的竹质矛杆来说,这无疑是极大的浪费——且太过沉重,怕是连万里挑一的天子近卫都挥舞不了几下。
“此矛质地一般,无甚稀奇,断了也就断了,人没事就好。”
陈帘随口安慰了一句,又把断矛还给了阿鲁。
阿鲁接过断矛,用拇指轻轻摩擦矛杆断处,看了陈帘腰间的长剑一眼:
“你知道他为什么用拳头和我打架吗?”
“嗯?”陈帘一时不解其意。
阿鲁抬起头,用一种很缓慢的语气说道:
“冰原上的荒人,一生只有一根矛。”
“在夜猎到来之前的白日季,所有的荒人都会到热海去,大祭司会让参加夜猎的勇士去热海里捞一块石头,为他们铸成长矛。”
“黑夜降临以后,勇士们拿着长矛走出热海,在冰原上无尽的徘徊,寻找那些消失不见的猎物。”
“直到太阳升起。”
陈帘的眸子在黑夜里闪过一道光,像是海里迷航的人看见灯塔。
“如果勇士们提着猎物活着回到热海,他就会受到最热烈的欢迎,持续一整个白日季。接着,离开热海。”
“永远不能回去。”
“他的矛断了,所以猎不到东西吃,所以来抢我的矛,所以用拳头和我打架,所以被我杀了。”
“现在,阿鲁的矛也断了。”
昏暗的冰原上,一个孩子紧紧握着他的断矛,逐渐冷却的鲜血一滴滴洒在脚下的雪地上,很快消失不见。
“我方才听闻你说……热海?”
“嗯。”
“热海在何处?”
阿鲁没有回答。
“能带我去吗?”
温暖的冰屋中央,阿鲁抬起头来看了看眼前这个神秘的汉人,他此时的样貌实在算不上好,身形枯槁,满面风霜,头顶的发簪斜在一边,散乱的发丝垂在耳旁。
“你去不了。”
“为何?”
“夜猎还没开始。没有荒人能走到热海。”
“可我是汉人。”
阿鲁的眉头微微皱起,仔细打量着眼前这个男人,这个三千年来这块冰封的土地上迎来的第一位客人,似乎是在思考“汉人”与“荒人”的区别。
随后,阿鲁还是摇了摇头。
陈帘闻言心中微叹,但这样的结果大抵也在他的预料之中,因此并不感到十分沮丧。只是终究心里有些不甘,道:
“你告诉我热海方位,我独自去。”
阿鲁摇了摇头,说道:
“我没去过。”
陈帘手指阿鲁手中紧紧攥着的断矛,说道:
“那你这矛从何而来?”
阿鲁将手里的断矛放到冰桌上,生铁与坚冰碰撞后发出清脆的声响。
他指了指断矛,说道:
“这是阿鲁的矛,不是我的。”
陈帘眯了眯眼睛,问道:
“那你是谁?”
阿鲁似乎看出了陈帘心中疑惑,僵硬的脸上微微扯出了个笑容,说道:
“第一个阿鲁在夜猎中猎到了雪狼,他是这里的拥有者。”
陈帘明白了阿鲁的意思。
“所以这根矛是第几个阿鲁的?”
“第七个。”阿鲁眼中闪过一抹悲伤的神色:
“我的阿爸。”
陈帘默然,解下腰间长剑置于桌上。
“此剑名唤八纮——哦,就是天下的意思。”
“冠时,先师赐剑于我,曰:‘纵横者,八纮九野纳于胸。’”
陈帘说着,轻柔地抽出剑来,昏黄的灯光打在雪白的剑刃上,摇曳出炫目的光彩。
阿鲁抬头看着冰屋里憧憧的剑影,用手抚摸着桌子上冰凉的断矛。
陈帘用布缓慢地擦拭着剑身,一边又接着说道:
“自先师赐剑至今,已历二十余年。这二十年来,我日夜以胸中纵横意气温养此剑,虽不敢言此剑天下无双,但也可算得上当世名剑,你——可想要?”
阿鲁盯着剑,眼里几乎要放出光来。虽说陈帘之前所说他并不能完全听懂,但这最后一句,却听得清清楚楚。
陈帘微微一笑,合剑入鞘,说道:
“我观你长矛断后再无趁手兵器可用,冰原苦寒,难觅人迹,猎无兵,取死耳。”
“你为什么要去热海?”阿鲁的眼神依旧没有离开桌子上那柄古朴的长剑。
“我要找你们大祭司。”
“找我们大祭司做什么?”
“这个倒不能告诉你。”
“为什么?”
陈帘感觉有些头疼。他自然无法对着这个心里只有一根断矛的孩子谈论什么天下大势。只是大汉如今实在有些风雨飘摇,当今圣上日暮江山难理朝政,几位皇子间的争斗几乎已经摆上了台面,内有施后外戚干政,外有李相权倾朝野,宁武关外三万狼骑更是虎视眈眈,只待天变。若是此时能在草原的后方寻到一个盟友,无异于在那只号令草原的雄鹰喉间塞下一块骨头,若想侵吞大汉,必先吞下这块骨头。这样一来,倒也能争取几年时间,使大汉不必仓促应战。
陈帘笑了笑:
“我们的大祭司派我来找你们大祭司商量一点事情。”
阿鲁点了点头,并无疑惑,他没有去过什么地方,在他心里,既然荒人有大祭司,汉人自然也有大祭司,两个大祭司之间的事情,也自然轮不到他一个小小的孩子来插手。
阿鲁不说话,空气迅速沉默下来,只是这种沉默不再如之前那般沉重。有了共同御敌的经历,两人间的距离自然拉进许多,陈帘以目示意八纮,随意笑了笑:
“不想要?”
“想……”
“那就拿去。”
陈帘将八纮推到阿鲁身前。
阿鲁用手轻轻抚摸剑鞘,冰凉坚硬的纹路从他掌心划过。
“我不会用。”
“以你的身手,便是将八纮当做短矛来用也无不可。”
阿鲁并不答话,只盯着陈帘。
陈帘也自觉刚刚所说的话有些过分,苦笑一声:
“也罢,既授人以鱼当授人以渔。我自当传授你一些剑招。”
阿鲁将剑抽出,如水般的波纹在剑刃上流动。
“夜猎的时候,你跟我去热海。”
陈帘眼见阿鲁将剑收下,心头算是松了一口气,虽不能立刻得见荒人祭祀,但就眼前来说,也只能做到这样。只是看着自己佩了二十余年的八纮此刻被阿鲁握在手中,心里实在有种难以言说的意味。
微微定神,陈帘又恢复了镇定的神色,问道:
“夜猎还有多久?”
阿鲁将心神从这柄新得的长剑中收回来,回到:
“三年。”
“三年……”
陈帘喃喃自语。
三年时间若是能换得荒人援助倒还罢了,只是如今时局风云变幻,若是一两年内圣上驾崩抑或狼骑扣关,自己枯守冰原却是对大局并无裨益。
电光石火间,陈帘已思量完毕,对阿鲁说道:
“你可愿随我南下入汉?”
“去……汉国?”
阿鲁似是对陈帘的这个建议十分惊讶,暂时将注意力从新得到的长剑上转移开来。
“对。你随我入汉,这三年里我教你剑法,待夜猎开始后再行回返。”
阿鲁脑海中出现了一瞬间的空白。
“阿鲁不能离开热海。”
“为何?”
“因为荒人是罪人。”
“罪人?”
“我阿爸说的。”
“我大汉为天下正宗,无论你犯了什么罪,随我入汉自当赦免。”
“真的?”
“自然当真。”
“那我跟你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