疾如风从县衙里出来,一脸沮丧。
两旁看大门的朝他看了看,眼神又喜又恨。
疾如风是这里的常客了,县衙里每个人都认识他,每个人都想抓他领赏银,可没人有那个本事。
昨夜干了一票,疾如风此时稍微有点困倦,打了个哈欠。走了几步,贴墙立着一块告示榜,疾如风随意瞥了一眼。
榜上正中间,浓墨重笔张贴着一张发黄的悬赏告示:
缉拿大盗“疾如风”者,赏银三十两;
能提供具体线索者,赏铜钱五吊;
目击者,无赏。
疾如风一把扯下,冲着县衙挥舞着,口中喊道:“这张是上回抓我之前贴的,都过时了!而且,这画像根本不是我,你们请个手艺好点的画师行不行!”
从县衙里走出一个中年捕快,沉着脸呵斥道:“疾如风,这里不是你家!休得在此放肆!”
看门的立刻拱手问候:“高捕快早。”
疾如风讥讽道:“高玉森,高捕头,草民不过看个榜文,也犯法了吗?”
中年捕快叫高玉森,正是陈家村高老的儿子。高玉森明知疾如风在挖苦他,却拿他无可奈何,恨恨地甩手离去。
疾如风嘴角一笑,又优哉游哉朝榜上看去。
其他的告示也有不少。有催缴赋税的公文,也有诸如家产纠纷、拐卖儿童、聚众闹事、妄议朝政等私案公案的判决文书,甚至还有寻物启事。疾如风还注意到,最下角有张最近刚贴的朝廷文书,上写两个大字“募兵”。
疾如风啐了一口:“募你个大头鬼。那点军饷稀饭都喝不上。”
看都看了,不如多看两眼。结果上面却写着:凡参军入伍者,每年饷银二十两。战死升一级,有家属者给抚恤五十两,以后每年以军级给养,计十年。
疾如风嘿嘿一笑:“骗鬼呢!太魏国穷得都把儿子卖到南边了,还有闲钱发给炮灰兵?”
摇摇头,疾如风不再管这些无关的事情,转身离开县衙。
疾如风一身平常衣裳,虽然面目俊朗,可常年没有一个安居之所,让他看上去满面风霜。
三步并作两步,疾如风很快到了西市,在一个路边摊前站住。摸了摸怀里,是一张羊皮纸;再往里探,三颗铜板缩在最底部相依为命。
疾如风恨恨地骂道:“明明穿的讲究,住的讲究,怎么一个个都是穷鬼?”
摊主见疾如风嘴里骂骂咧咧,瞪眼道:“不买就一边去!”
疾如风思索半天,还是离开了。
三个铜板真不够他吃的。
西市人流涌动,看似热闹,其实多数人都没有正经营生,不过是给大户人家打几天短工,混口温饱而已。更多的人则一心钻营,浑水摸鱼。
忽然,一个青年朝这边飞奔而来。后面一个中年男子大喊:“抢东西啊!抓住那个贼偷!”一边奋力追赶,可眼见两人越来越远。
街上行人立刻朝这边看过来。
青年不管不顾,拼命前奔,一路左拐右扭,宛如一条游鱼。迎面行人知道这人是个贼,唯恐避之不及,纷纷闪开。
疾如风微微皱眉。这世道也太糟心了。
待到青年靠近些,疾如风眉头皱得更紧。
青年手上攥着一柄短刀,恶狠狠地盯着挡在前面的人,能避则避,不能避让的就撞个肩膀。等出了这条街,就没人能找到他。
离街头不远了。青年微微一笑,脚下力道更多了两分。
忽然,面前不知何时出现了一个男子的身影,正朝前缓缓行走,眼看就要撞上。
青年大喊:“给老子让开!”一边调整姿势准备侧身躲过去。
孰料,面前男子似乎没听见,还在慢悠悠地走。更要命的是,他也朝同一个方向偏过去。
青年心中一发狠,撞就撞,老子撞死你个龙虾人!
眼见两人只有一步之遥,青年脚底发力,耸身团肩,使劲靠过去。同时手腕一扭,刀身紧紧贴住手肘。开玩笑,刀只是用来吓唬人的,抢劫跟伤人两个罪名,一个天一个地。
旁观的行人惊呼,警示或阻止已经来不及。有人顿时暗骂男子又瞎又呆,被撞个狗吃屎也是活该!
青年的肩膀已经触碰到男子的衣裳。忽然,眼前一空,青年顿觉不妙,憋足的一身劲道无处可泄,脚下一虚,竟直挺挺飞了出去!
围观的众人不明情况,愣了一瞬间后,顿时齐声喝彩欢呼。
青年摔了个七荤八素,感觉五脏六腑都离了位,呻吟着扭过头,却见男子依旧站在原地,一脸茫然地看着四周,一边打着手势,一边“啊,啊”乱叫,接着又傻笑起来,跟周围的人一齐鼓起掌。
青年又气又恨,暗道倒霉,碰上个痴呆龙虾人,又觉得这事有些邪门。青年挣扎起身,灰溜溜转过街角,蹲到一户人家的墙根。
抬手一看,青年心头顿时凉了半截。
刚抢的玉簪,明明在手里攥得紧紧的,这会儿已经不见了。
又握了握另一只手,手感似乎不对。拿起一看,青年吓得往后一蹬腿,慌忙把手里的东西丢掉。
手刀什么时候变成了一根树枝?
青年怪叫一声,落荒而逃。
疾如风得意洋洋地走在街上,悄悄拿出玉簪端详。
簪子做工精巧,如一只飞凤翱翔九天,似要脱手而去。簪身光华内敛,握在手中温润细腻,宛如某个人的手。
疾如风收起簪子,大步走进西市市场,绕过说书的茶楼,楼前听众稀少。顺耳一听,今天说《西游》的那个老头还是没来,听说在县衙大牢里待了两天了。前段时间常常出场的木先生也没出现。疾如风收起心思,朝另一个方向去了。
鼻尖一阵香气。疾如风加快脚步,在一家胭脂水粉铺子前站定。铺里的姑娘都认识他,立刻有个姑娘笑道:“我去叫阿柳。”便起身朝里走去。两个放浪的姑娘趁机凑上前,笑嘻嘻地闻闻,拈起衣角看看,然后装作一脸嫌恶的模样道:“好臭,几天没洗澡了。”疾如风只是笑笑。
两个在铺子边挑选的女眷悄悄瞥了眼疾如风,脸颊飞起一片红,互相笑着嘀咕两声。
又有姑娘调笑问道:“哥哥几时来娶我们家阿柳?”
疾如风摸摸鼻子笑道:“快了,快了。”众人顿时笑起来,倒没当回事。
铺上的顾客三三两两离开,场面一时冷落了些许。
有人刚想打破这种气氛,门帘后走出来一个俊俏女子,上身浅绿小袄,下身翡翠撒花绉裙,一双眉目浅笑着上前来。
姑娘们顿时嬉笑着拥上来,七嘴八舌道:“阿柳,这人说要娶你。”
“阿柳,你们有多长时间没见面了?”
“阿柳,别上当,男人都不是什么好东西。”
……
阿柳笑盈盈地挣脱众姐妹故意的纠缠,走出铺子,将疾如风拉到一边。几只脑袋探了出来。阿柳佯怒地瞪了她们一眼,姑娘们嘻嘻笑着把头缩回去了。
疾如风挠挠头发:“小翠,我……”
柳小翠微微一笑,嘴角的酒窝也在笑:“风哥,又缺钱了罢。”说着从衣襟里摸出一只鼓鼓囊囊的绣花布袋,并着几颗散碎银两,一齐塞进疾如风手里。
疾如风见自己被误会,忙辩解道:“不是的,我想送……”
柳小翠一把捂住疾如风的嘴,眼神微微露出疲惫,笑道:“没事,我的钱就是你的钱。我娘前些日子又给了我一些,你不用担心我。听说这段时间风声还很紧,多买点吃食躲起来,尽量别在外跑。”
疾如风温柔地看着柳小翠,点点头,伸手握住柳小翠的手,另一只手从怀里摸出簪子,欣喜地递到柳小翠眼前道:“我来就是要把这支簪子送你。”
柳小翠勉强一笑:“这是……哪儿来的?”
疾如风笑道:“你放心,不是用那种手段弄到的。”
柳小翠盯着疾如风问道:“那你说清楚,是怎么得来的?”
疾如风微微恼怒,粗暴地将簪子别在柳小翠的发梢上,转身消失在人潮中。
柳小翠呆呆地看着疾如风离去,哭笑不得,哭意慢慢盖过笑意,忍不住滚下一颗泪。柳小翠慌忙擦去,收拾下心情,转过身又是一副巧笑倩兮的脸,回了铺子。
姑娘们眼尖,顿时尖叫吵闹起来。柳小翠脸上笑容更胜。
就在众人嬉闹间,一个少年出现在铺子前,怯生生地喊了一句:“柳姐姐。”
姑娘们从没见过这个少年,一时间觉得诧异。
柳小翠也不认识,疑惑地走出来问道:“你是哪家孩子?”
少年嘻嘻一笑道:“柳姐姐,风师父呢?”
柳小翠神色微变,快步将少年拉到一边,四下看看后,警觉地问:“你究竟是谁?”
少年笑着不说话,他身后又走出两个少年,一胖一瘦,一白一黑,若是搁到黑夜里,就是儿时的范无救和谢必安。
柳小翠微微一愣。
黑瘦少年笑道:“他是谁不重要。重要的是,疾如风现在何处。”
三人正是苟剩、陈霸仙和关希宝。
柳小翠笑意如春:“疾如风?就是那个侠盗疾如风?奴家也仰慕他很久,可惜从来没见过呢。”
关希宝笑道:“柳姐姐,疾如风是我师父,我偷偷跟踪过他,知道他常来找你。你就别瞒着我了。”
柳小翠不为所动,反问道:“你们三个小屁孩,找疾如风大侠有什么事?退一步说,就算我知道他在哪,又为何要告诉你们?”
苟剩沉着脸道:“因为他偷了我家祖传的东西。”
柳小翠暗骂一声,嘴上却道:“做贼的偷东西是天经地义。何况,偷你们这些富贵人家,是……”柳小翠忽然噎住,后面的话再也说不出口。
苟剩笑着接了一句:“是‘替天行道,劫富济贫’,对吗?”
柳小翠不搭理苟剩,心头烦闷,皱眉道:“管你们怎么说。小屁孩们懂个什么?赶紧走!”
苟剩见柳小翠要走,冷笑道:“本少爷家里别的没有,钱财人脉还是有的。据说,上次官府抓疾如风,请了个高人。不巧的是,那高人此刻正在我家。我也向官府报了案,悬赏百两,势必要将此贼抓进牢里!”
苟剩说完,甩袖离去。陈霸仙嘿嘿一笑,丢了句“好自为之”,大摇大摆走了。
关希宝见两人离开,这才哭诉道:“柳姐姐,我也是被他们俩逼着过来的。我不想风师父出事……你千万别去找风师父,这是个圈套。风师父本事高强,没人能抓住他。”
关希宝说着,嚎啕大哭起来。柳小翠神色狐疑,还是勉强安慰了关希宝几句,将他打发走,又匆匆回了铺子。
关希宝站在街上左看右看,见苟剩和陈霸仙已经不见踪影,只好垂头丧气地回家去了。
“你说,这个柳姐姐会不会上当?”
陈霸仙躲在暗处,悄声问道。
苟剩奸诈一笑:“谎言和真话一起上,才会让人觉得真实。越是虚虚实实,敌人就越会真假不分,头脑发慌。等着罢,我数一百个数,她不出来我就帮你把周如花追到手。”
“真的?”陈霸仙眼睛发亮,“那手套还买不买?”
苟剩这才想起来,这次带陈霸仙进城,就是为了买一双皮手套。周如花跟在他爹周石匠身边学开石磨石錾字,小锤子天天敲个不停,手被砸得青一块紫一块。苟剩说,要讨好周如花这样的姑娘,就要送实用的东西,这样会显得有诚意。
苟剩差点把这茬给忘了,此时被提醒,笑道:“肯定得买啊。送礼物只是第一步……被你绕到哪去了,快计数!”
陈霸仙嘿嘿一笑,嘴里念叨:“一,二,三……”
一个熟悉的身影从胭脂铺子里走出来,若无其事地径直朝北边边走去。
苟剩连忙嘱咐陈霸仙两句,自己跟了上去。
柳小翠步履如常,每走出一段路就会停下,假装在路边摊铺看看,偷偷朝身后瞟两眼,防止被人跟踪。
苟剩躲在不远处,轻笑一声:“跟我斗?”
柳小翠没发觉有可疑之人,重新迈开脚步,却拐了个弯,朝西边走去。
苟剩扭过头,朝后面不远处眨眨眼。从那里伸出一只肥硕的大拇指。苟剩点点头,继续跟上。
两人一前一后,隔着固定的距离。苟剩每次找地方停下,陈霸仙都会占据苟剩上一次停留的地方。苟剩是明探,陈霸仙是暗桩,防止苟剩被人反盯梢。
如此,三人一个跟着一个,在西市玩起了贪吃蛇。柳小翠慢悠悠地逛着街,精神却一直紧绷,不时朝身后看两眼;苟剩则颇为耐心,等待柳小翠放松警惕;陈霸仙大摇大摆,只需要观察自己跟苟剩之间是否有可疑人员。
约莫过了一炷香的时间,柳小翠再次确认没被跟踪之后,迅速拐进一条街道,径直朝东而去。
苟剩见状,连忙招呼陈霸仙跟上来,自己先追了上去。
东市相比较西市而言,更加破败,只是居民较少,显得空旷寂静。这里的人家连只鸡鸭都不养,更没有犬猫,大白天里少有人声,大概都在更繁华的西市讨生活。
柳小翠似乎对这附近轻车熟路,全挑宽阔好走的道路。街角几个乞丐见有人过去,象征性地端起碗,连讨好的话也不说一句。柳小翠掩住鼻子避让开,脚下步子更快。
苟剩见此情景,拐进了一条没人的小路。陈霸仙连忙跟在苟剩后面,急道:“还绕什么路啊?人都丢了!”
苟剩脚步飞快,皂靴踩在地上悄然无声。
“夫子课堂上说,行百里者半九十。越是最后的关头,越要沉住气。咱们宁可绕点路,也不要惊扰到那几个乞丐,让她起了疑心。”
陈霸仙道:“万一耽误了这点功夫,她把咱们给甩掉了咋办?”
苟剩笑道:“从她径直往这边走开始,就没改变过大致方向,说明她已经确信没有被人跟踪。所以,咱们只要继续往东,一定能再发现她的踪迹。”
陈霸仙又问:“若是这段时间,她已经碰上了疾如风,那怎么办?”
“乌鸦嘴!”苟剩佯怒骂了一句,“如果是这样,咱们就只能自认倒霉啰。”
两人一路走,渐觉视野愈加开阔。走出巷子一看,眼前是一片荒原,杂草丛生。只有一座破庙孤零零地坐在那里。原来两人已经出了城了。
柳小翠见到破庙,心下焦急,恨不得一步跨进去。到了庙门前,柳小翠轻轻推门,门发出“吱呀”一声怪叫,声音在空旷的寺庙大殿内回荡,听得人牙酸。
庙堂里破败不堪。佛像金身早已斑驳,厚厚的灰尘成了佛像的衣裳。八大金刚塑身朽坏,断成几节躺在地上。到处都是秸秆稻草,烂烛台破桌椅东倒西歪,结满蛛网。光线透过门窗照进来,却显得软弱无力,庙内依旧有些昏暗。
柳小翠站在大殿中,壮着胆子喊了一声:“风哥!”
无人回应。
柳小翠迟疑一阵,往里走了两步,又喊了一声。
忽然,身后一阵风拂过。地上多出了一个人影。
柳小翠欣喜地喊了一声:“风哥!”转过身来。却大惊失色。
一个陌生老道站在她跟前。
柳小翠尖叫道:“你是谁?”
老道身着葛袍草鞋,微笑道:“没等到疾如风,倒把他的相好等来了。”
柳小翠见老道面色不善,转身想逃。
老道呵呵一笑,忽然并指如剑,在空中急速画出。一点游光附在老道指尖,随画出轨迹牵连成线,在空气中凝聚成一道符咒。
画咒完毕,老道一掌拍在上面,喝道:“疾!”顿时符咒金光大放,渐渐放大。
老道手指朝符咒一勾,轻斥道:“去!”符咒瞬间附在柳小翠身上。柳小翠此时才刚抬起脚,却被硬生生定在原地,动弹不得。
老道走到柳小翠跟前,笑道:“莫怕,老道只是对你施了定身咒。只是,一会儿疾如风来了,可要委屈你一下。”
老道说着,将柳小翠拦腰扛起,放到角落处,又在她身上盖了层枯草秸秆。外人进来根本不会发现,这里还藏着一个人。
做完这一切,老道嘿嘿一笑,一挥袍袖,庙门轻轻关上。老道纵身一跃,如飞鹄一般踩在佛像头顶,盘膝坐下。
庙内一切如旧。只是,庙外草丛里有四只眼睛,将这一切看在了眼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