苟剩在心里数了数,钢蛋被打了十下手心,便问陈霸仙关于夫子惩罚学生的规矩。
陈霸仙道:“夫子在书院定下十条规矩,违反一条打十下,打了还不准掉眼泪。掉了双倍惩罚,再掉再罚。”
苟剩心想这是个指数问题,好奇地问有没有学生被打手心打死。陈霸仙像看傻子一样看着苟剩。
黄老夫子让学生进去。
每个人都看了看钢蛋。
钢蛋一个人坐在那里,左手摊放在桌子上,手心红得像村里公鸡的鸡冠。钢蛋脑袋朝天仰着,眼眶里泉眼一样泪水涟涟,却一滴都没敢滚落。
待学生落座,黄老夫子在台上笑道:“林罡同学因为带玩具到学堂来,违反第十条规矩,所以打手十下。”
“但是林罡没有撒谎,他这段时间确实温习了功课。刚刚我单独留下他,他果然默诵了一遍。老夫这番惩罚,你们可有异议?”
众人异口同声答道:“没有!”
夫子满意地点点头,踱着步慢悠悠地在台上来回走,忽然严肃地问道:
“学堂规矩第二条是什么?”
众人答:“不得造谣诽谤,歪曲事实。”
黄老夫子站住,喊道:“陈霸仙!”
陈霸仙下意识站起来:“先生有何吩咐?”
旁边的苟剩心头不停盘算,暗道一声祸从口出。
黄老夫子冷冷道:“还记得早晨你入学堂之前说过什么吗?”
陈霸仙脑筋一时没转过来,茫然地看着黄老夫子。
黄老夫子道:
“林罡接受检查时,你说他这十几天没打开过书包。虽然你是偷偷说的,可还是被老夫听见了。老夫认为你这是在幸灾乐祸,落井下石,隔岸观火,火上浇油。当然,你这么做的最后结果是,自取其辱。”
陈霸仙顿时明白,夫子要收拾自己,急的头上冒汗,支支吾吾想要辩解。
可越急越说不出话,眼睁睁看着夫子提着戒尺走近。
陈霸仙心里一横,眼睛一闭,手掌一伸,主动接受板子。
“夫子且慢!”
苟剩见不惯夫子以规矩压人的做法,也不愿意看到陈胖子被惩罚,出声制止。
陈霸仙见有人来救,心安了一半,悄悄收起手掌。
黄老夫子脸色不善地看着苟剩道:“你有何高见?”
苟剩知道问题根源在钢蛋身上,心中早有计较,便道:
“先生以为陈霸仙诽谤林罡。可学生以为,陈霸仙所说不见得是假话。”
话音刚落,学堂里立刻窃窃私语开了。
钢蛋腾地站起来,怒视苟剩道:“你放屁!我说的就是真的,先生刚刚都考过我了,你不可以怀疑先生!”
苟剩暗自摇头,心底对钢蛋说声抱歉,开口道:
“不可以骂人哦。我并没有说任何人的不是,只是在分析问题。”
说罢用请示的目光看向黄老夫子。
黄老夫子也想听听苟剩的高见。这小家伙很狡猾,跟条泥鳅一样滑不溜手。
黄老夫子道:“既然是在学堂上,就没什么不可以讨论的。道理越辩越明。你继续说。”
说完背着手踱回讲台,示意众人安静。
苟剩道:“先生考过林罡确实不假。但是大家都知道,晨读那段时间夫子并不在堂上。林罡完全有时间温习好功课,等夫子来考。所以……”
话没说完,学堂上一阵哄然大笑,连黄老夫子也乐呵呵的,一旁的陈霸仙绝望地捂住了脸。
苟剩奇怪地问道:“难道我说错什么了吗?”
立刻有坐在角落里的学生嘲弄道:“你都没上过学,知道我们学的什么吗?”
其他人也开始起哄。
苟剩心中疑惑更重,仍然努力稳住心态,问道:“这跟我的猜测有什么关系吗?”
陈霸仙看不下去了。他对苟剩道:“这段时间,夫子让我们温习的功课内容,刨去断句符号,一共七百一十七字。一个晨读是温习不下来的。”
又失望地补了一句:
“我还以为你有什么计策呢。”
说完低下头去,心疼地看着自己白白嫩嫩的手掌,想着今天中午是端不起饭碗了,只能趴在桌子上吃。
黄老夫子见苟剩被其他孩子出言针对,心中涌起一股快意。
然而课堂秩序还要维持。黄老夫子咳嗽一声,制止众人的吵闹,笑着对苟剩道:
“老夫也一度以为你有高见。老夫还要告诉你,除了功课内容长,我考林罡的内容其实远不止默诵而已,还有文章大意、词句意思、用典等等。这么多内容,应该少有人能做到。如此,你还认为老夫惩罚陈霸仙不妥吗?”
黄老夫子本来想说“除了老夫,这里应该没其他人能做到。”但是显得轻狂,于是临时改口。
苟剩忽然问道:“既然是少有人能做到,敢问先生能否做到?”
话音一出,学堂上炸开了锅,学生们纷纷怒斥道:
“放肆!敢对先生不敬!”
“先生也是你能怀疑的?”
“滚出去!你不配待在这里!”
一时间群情激愤,就差朝苟剩脑袋上扔桌子丢板凳了。
苟剩微微一笑,宛如大风大浪中的石头礁。苟剩看着黄老夫子,等待他的回答。
黄老夫子笑道:“老夫虽然年岁已高,却自认为还算机敏。这种功课用一个早晨还是可以熟记的。”
苟剩闻言,嘴角露出笑容。
黄老夫子早就等着这一刻,他没再理会苟剩,对底下的学生道:
“为什么老夫有这种自信?还是我常说的那句‘厚积薄发’。老夫年轻时遍览群书,老来才能举一反三,对陌生文本能快速记忆。你们入学时日尚短,积累不够,所以学习上需下实打实的功夫,不要想着投机取巧。老夫以为林罡就是你们的榜样。”
“林罡,你认为老夫的话有无道理?”
钢蛋兴奋地回答:“有!不瞒先生说,我花了三天的时间来温习功课,可是早晨那会儿还是会忘。我还是太笨了。”
说完不好意思地低下头去。
苟剩冷静地听着这一老一少的你唱我和,他才没想着去纠结钢蛋温习与否的问题,他只想赢下这场口水战。
心中冷笑一声,苟剩道:“容学生讲个故事。”
黄老夫子见苟剩还不死心,开始有点正视起这个头一天上学是孩子。黄老夫子自信地认为,苟剩绝不可能翻案,笑着一挥手道:
“说来听听。”
苟剩道:“这个故事是这样的:我苟剩生下来就力大无比,却又生性顽劣。”
四周顿时一阵嬉笑。
苟剩不去理会,继续道:
“某天,我闲来无事,看见隔壁陈霸仙家的水牛,便拎起一把斧子出门把牛宰了,然后拎着斧子回家。”
陈霸仙立刻道:“我家没有水牛。咱村里总共就四条牛,全都在村外的集体田里。”
苟剩白了他一眼道:“我是在讲故事,麻烦别打断我。”
学堂上听故事的孩子心里觉得稀奇,故事里的人他们认识,故事内容却荒诞离谱,这种奇异的感觉让他们心里痒痒,纷纷让苟剩继续说下去。
苟剩心道鱼群围过来了,道:“村长发现牛被杀,去了靖城县报案。第二天,县衙的捕快们赶来了。其中就有咱村高老的儿子,叫……”
苟剩故意不说,吊起听众的情绪。
小孩子爱争风头,立刻有人高喊“高玉森”。
苟剩顺着话说道:“对!就是他。捕快们在村里四处搜,最后在我家找到了一把带血的斧子。”
旁边有人插嘴:“你可真笨。”
苟剩道:“可是,捕快们在村长家也找到了一把斧子,也带着血。然后你们猜怎么着?”
小孩子们纷纷瞪大眼睛。
苟剩道:“捕快们要把陈霸仙的老爹陈大贵抓回县衙。”
孩子们顿时哄然大笑,苟剩也笑起来。
陈霸仙不乐意了:“你放屁!我爹又没杀牛,他们凭什么逮我爹!”
苟剩轻松地点头道:“没错,你爹是没杀牛,可是你爹的嫌疑大啊。”
众人乐呵得差不多了,再听苟剩这句话,纷纷点头赞同。
苟剩道:“故事到这里暂且告一段落。”
角落里的那个学生立刻不屑地嗤笑一声。
苟剩瞥了他一眼。这个眉目看上去还算端正的少年叫刘老三,可见谁都看不惯,尤其瞧不起苟剩这种整天在村里游荡的。
苟剩没搭理他,正色道:“现在回到林罡和陈霸仙身上。林罡就好比我苟剩,他可能具备杀牛的本事,但是嫌疑小,所以大家都不会怀疑他。”
众人点头。
苟剩继续道:
“陈霸仙就是陈霸仙。他得证明老爹没杀牛,可是这是证明不出来的。因为陈霸仙是家属,没办法给他老爹作人证。陈霸仙,你想想,该怎么证明你爹的清白?”
陈霸仙想了半天,摇摇头。
苟剩道:“故事继续往下讲。陈霸仙很聪明,他知道如果自己给老爹作证,会被视为包庇。所以他把目光投向了我。他得证明我有能力杀牛。”
立刻有人问:“怎么证明?”
苟剩兀自笑了。他道:“陈霸仙其实没法证明我有本事杀牛,但是他可以证明,小孩子也能杀牛。”
“于是陈霸仙拎起斧子,把村里的另一头牛给宰了。”
学堂上爆发出一阵肆无忌惮的大笑声。每个孩子都笑得前仰后合,有的捂着肚子滚到了地上。陈霸仙愣住了。他看着苟剩道:“合着你是把我说成了一傻子?”
苟剩没看他,继续道:“故事的最后,陈霸仙被捕快们抓进大牢,至今都还没放出来。”
又是一阵猛烈的大笑。有的人干脆倒在地上抽搐了起来。
黄老夫子站在台上,笑呵呵地看着底下发生的这一切。
他看了看苟剩,轻声骂了句“荒唐”,心里既恼怒,又有点欢喜,还有些许的失落。
学堂上好久没听到这么欢快的笑声了。
黄老夫子自认为涉猎颇广,上课时爱东拉西扯,逗孩子们笑。一逗一乐之间,传授至圣先师的教诲,可今天却叫一个刚来上课的孩子抢了风头。
黄老夫子很快从感慨中脱离出来,他示意学生们安静下来,开口道:“苟剩同学的故事虽然荒诞,却很有意思。你们听明白这个故事的用意了吗?”
孩子们大都摇头。他们刚才都是奔着热闹去的,哪里考虑得了这么多。
黄老夫子道:“那就让老夫来解释解释。”
“苟剩同学其实想说,要证明林罡撒谎,就得证明他有这个本事在一个晨读的时间里温习好功课。但是苟剩同学并不能证明这点。”
“所以,苟剩同学需要证明的是,有其他孩子能做到,这样就证明了林罡存在嫌疑。于是陈霸仙的‘诽谤’也就有待商榷,老夫便不能惩罚他了。”
说着把目光投向苟剩,苟剩点头称是。
一旁的陈霸仙偷偷乐了。
黄老夫子微笑道:“你既然是替陈霸仙出头,那么老夫猜想,你是要拿自己来证明了?”
苟剩道:“学生不才,愿意一试。”
黄老夫子看着苟剩一脸胸有成竹的样子,心里燃起几分火气,暗道这孩子是在跟自己扮猪吓老虎呢,指不定百家经典都已经学了个遍。
屋外的太阳已经升了老高,一个上午已经过去大半。
黄老夫子忍住心中愠怒,沉声道:“先上课。下午我要抽查这段时间你们的功课情况,答不上来的自觉受罚;主动承认的,可减一半——但是老夫会特意关照这些人的。”
众人一片哀嚎。
陈霸仙捶胸顿足道:“我滴亲娘来!先生这板子是盯上我不放了!”
苟剩还没来得及誊抄讲义,便跟陈霸仙共用一册。
随手翻着讲义,耳朵仔细地听着黄老夫子的话。苟剩虽然没上过学,见到字的机会也很少,基本上只见过村民家的门上春联。
苟剩从头翻到尾,发现这些字他基本都认识,对照着黄老夫子讲的内容,字义也与自己的认知一致。
苟剩暗道奇怪。
若说讲《西游记》之类的故事他能信手拈来也就算了,勉强可以用“天赋异禀”来解释。可是自己从来没上过学,这些字却都能认得七七八八。
这种得靠后天积累的本事,苟剩无论如何也解释不通。
人的记忆具有欺骗性,会将本能和学到的能力混淆。
屋檐底下的幼鸟拥有飞翔的本能,天真地以为扇动翅膀就能飞,却还是需要父母的指导和自己的练习。山里的猴子聪明伶俐,能模仿人类的行为举止,却根本不懂得使用火种和制作工具。
以前苟剩没怎么在意这些细节,甚至一度以为其他的小孩子跟自己一样。现在仔细想想,渐渐发觉有些不对劲。
苟剩正在胡思乱想,忽听得黄老夫子警告:“苟剩同学,集中精神!”
苟剩立刻坐正,抛去杂念听课。
黄老夫子一旦开始讲课,整个人都不一样了。
苟剩一边听,一边观察先生。
黄老夫子背手拿着讲义,根本不去看文章,站在台上滔滔不绝。台下的孩子认真听讲。
十几岁的孩子往往三心二意,可黄老夫子不愧是屋里藏了三架子书的老秀才,天南地北无所不谈,讲起来甚有趣味,众人听得纷纷伸长了脑袋。
黄老夫子从北边太魏国的李氏家族,讲到南面“后蜀国”的名山隐士,最后提一嘴东边“梁黄王朝”的八百佛寺。中间插入讲义内容进行讲解,前后照应,互相关联。
最后,奇人异事讲完,课程也一同讲解完毕。
中间黄师娘进来送了口茶水,也没打断黄老夫子讲课的节奏。
苟剩沉浸在这种氛围里,一字不落将黄老夫子讲的内容全听进去了。
“好!上午的课程就到此为止。该吃午饭了。”黄老夫子合上讲义,眨眨略显疲惫的眼睛。
孩子们纷纷站起身行礼,齐道:“先生辛苦。”
苟剩还没听够,被陈霸仙揪着站起来。
苟剩只好勉强行了一礼,心中却对这个背后耍诈的先生改观不少。虽然他欺骗自己,搞垄断经营,却并不妨碍他是一个称职的先生。
苟剩轻声说了句“水至清则无鱼”,随着拥挤的人群走出学堂。
阳光从头顶直射下来,整个天井显得广阔了许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