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回来时总觉得有人跟着我，那个人是不是你？”
石达开的表情算是默认。
林百灵又道：“如果不是有人抢我的东西，令我受伤，你是不是就不会现身？”
石达开没有回答。
林百灵凄凉地一笑，“记不记得我第二次见到你时说的话？我说石达开，你是魔鬼，永远以最诱惑的姿态出现在最脆弱无助的人面前。被我说中了，你总是这样，以一种冷漠的姿态来杜绝别人的幻想，但又不肯做得彻底。如果你今天不出现，你知道我是永远不会主动去找你的，只要永不相见，时间一长，就什么都淡掉了……可你为什么要来？来了却又要走。我见不到你的这些日子，虽然想念，但是心是平静的，现在你来了，又救了我，再要离开，你让我怎么办？石达开，我该怎么办？”
石达开的眼角跳动了几下，仍不说话。
“你当初真不应该找上我，你不应该让一个女子和你靠得如此相近，你明明知道那样的距离容易让人迷惑，而后沉沦。”
“百灵……”说了两个字，觉得喉间涩涩，又归复沉默无音。
惟恐情深处，心泪尽湿衣。
这女子如此哀艳绝伦，引得心亦为之悸痛，然而，依旧不敢伸手相抱。他多么希望能够抱住她，以温柔以真实去抚平那清秀眉眼上的凄凉，然而，不能够，不能够那样做，他有他的顾虑和羁绊……
林百灵等了许久，终于放弃，她往枕上一靠，闭上眼睛颓然道：“算了，我明白，有些事情你真的做不到。我们是一样的人，既然性格这般相像，就该彼此怜惜，何必苦苦相逼？你走吧，万岁爷这会快到宫门了。”
房间里静静地没有声音，过了好一会儿，脚步声响起，又远去了。林百灵蓦地扭头回望，已不见石达开的身影。
就这样又不见了……
水落依旧在手中，原以为是梦幻，却不是梦幻，然而这真实，又宁可是梦幻。
多么可笑，每每殷盼的，总每每失落；而每每失落，就每每心伤。
脚上的扭伤很快就痊愈了，然而心情却一直没能好起来。
第四天载仪来看她，很是焦虑，“我听奶妈说你的脚受伤了，现在可好点儿了？”
“一点儿小伤而已，不劳阿哥挂念。”
“我这几天忙得很，所以今天才来看你。”
“皇上返京，你做儿子的自然要忙碌一番。”林百灵淡淡一笑，“其实阿哥，你不用经常来看我。”
载仪的神色黯淡了一下，低声叹道：“百灵，你何必如此拒人千里？我只是想关心你而已。”
“我知道你对我好。”林百灵垂下眼睛，望着自己的手，手指在丝帕间缠绕，一如她此刻的心情，复杂不可说。
“不说这个了。”载仪不欲惹她不快，连忙转换话题，“我有个不请之请，希望你能答应我。”
“是什么？”
“下月初二，是我的生日，你可以来参加我的庆生宴吗？”
林百灵微微惊讶，“那没剩几天了啊！我当然要恭祝你寿辰永安……但是晚宴……皇子寿诞，文武百官必定都要来祝贺的，我似乎不太适合出现在那种场合。”
“为什么不适合？你是我的朋友，最有资格参加我的庆生宴，就这么说定了，到了那天我派人提前来接你。”
“阿哥……”
“来吧。我很希望你来。”载仪微微一笑，握住了她的手。
林百灵觉得无从拒绝，只好默默地点了点头。
这一去，只怕今后更难脱关系，然而，别无选择。
没人给她第二个选择。
是夜，取出水落，犹豫了半天，终于将之锁入了匣中。如果以后都看不见，日子是不是会好过些？
林百灵不知道，然而她希望是那样。
“秦崇武这件事处理得不错，很干净。”
依旧是碧色如茵的温室，石川岩细心修剪着一株月季，他的身后，石达开静静地站着，没有表情。
“你对十格格印象如何？”
被忽然问到这个问题，石达开犹豫了一下，才答道：“娇憨可人，性情开朗。”
“她是万岁爷最宠爱的女儿，若得她为妻，对你今后的前途大有帮助。”石川岩转身回看石达开，表情别有深意，“现在，只差你一句话。”
石达开的目光闪烁了一下。
石川岩笑了笑，又道：“好像不是很情愿的样子啊。怎么，有问题吗？”
石达开沉默。
“我听说你留了一个女人在你的朝阳山庄里住了好些天？我还听说这个女人是阿哥的心上人。”
石达开面色一冷，“和她没有关系。”
“没有关系最好。”石川岩缓缓道，“女人是大麻烦，聪明人绝对不会感情用事。娶十格格这件事，就这么定了吧。”石达开低声道：“容我再考虑几天。”
石川岩望了他几眼，悠悠地说道：“也好，但不要让我等得太久。对了，明日是阿哥的寿辰，因为香妃娘娘的病情一直不见好，万岁爷也无心出席，我得在身边伺候着，所以阿哥那边你就代我出席吧。”
“明天？”石达开微微一征。
“怎么，又有问题？”
石达开抬头凝望自己的父亲，非常专注地看着他，希望能从他脸上看出些什么，然而石川岩一脸平静，显得与以往没有什么不同。
“你有什么事？”
黑色眼眸黯淡了下去，石达开的嘴边勾起一抹冷笑，淡淡地道：“不，我去。”
自和府出来，夜色已深。石达开独自一人坐在车内，表情异常阴沉。大街上已无行人，四下幽静，惟独车辕马蹄声，清脆单调。
他突然高声道：“停车！”
车夫“吁”的一声将马勒住，回头道：“少爷，什么事？”
“我下车走走，你先自己回去吧。”
“是。”
石达开下了车，转身走向西边那条路，走了一半，折回，折回几步，又停住。夜间的长风习习，吹得他的衣衫不住地舞动，纷乱不宁。默立许久后，仍是决定向西而行。走了大概盏茶工夫，便可见青砖碧瓦，以及两只大灯笼上高书的“纪宅”二字。
这个地方，他一共来过三次。第一次他从这带走了林百灵，第二次则送她回来，第三次街头巧遇再度送她回家，每次都有充分的理由。然而，这次呢？
这次来又为的是什么？
石达开轻轻一跃飞过矮墙，藏身于碧竹丛后，远远望去，可见纸窗上寂寂然地一个剪影。
他认得出来，那正是林百灵。
“小姐，穿这件衣服吧。”房内有个声音脆脆地响起。然后便见窗上的人影动了一下。
“太艳了。”
“不会啊，明天小姐要参加的可是皇子的寿宴，穿艳点喜气。”
石达开整个人一震，面色灰败。默立半响，终于转身飘然离开。
割舍了罢。
割舍了罢。
你与她是两个世界的人！你有你的前程，你忘记了你的目标了吗？
冥冥中像有个声音在不停的规劝，繁复到令他厌烦。回到朝阳山庄，就见如歌如画迎了上来：“少爷，您终于回来了。”
石达开推开房门，淡淡地道：“让我一个人静一静，你们不用进来了。”
如歌如画一怔，相互看了一眼，恭顺地答道：“是。”
房间里静静的燃烧着两支素烛，清寒的烛光映在中间的牌位上，写的是“梅雪青之位”。
“母亲。”石达开自嘲地笑了笑，每个字都说得很慢，“母亲，他忘记了，他不记得。他忘记了明天是您的祭日。多么可笑。”
烛光跳了几跳，他沿墙壁缓缓坐下，双手抱膝，“如果您还在世，您一定会教我该怎么做。我忽然想听听您的劝导，在这个时候，我不想听其他任何人的，只想听您的。”
听说咸丰皇帝不出席阿哥的寿宴，林百灵大是松了口气。她实在无法想象，她到了阿哥的府后会是怎样一幅光景。
然而没让她想太久，阿哥府的马车黄昏时便到了。林百灵身穿绛红色的衣衫踏上马车，经久的苍白，如今穿点艳色，反而显得精神了许多。一路上都是人，到了阿哥府门前更是车水马龙，人山人海。如果不是皇上不出席，不得不把这个寿宴办简单了，还不知道该是怎样一派铺张的场景。
马车刚停，就见载仪一身华服地迎了过来，亲自扶她下车。一时间，周旁众人见了，都纷纷猜测起这位姑娘究竟是何身份，竟让皇子亲自迎接。这么多目光打量着她，林百灵虽不胆怯，却还是觉得有点不适。
载仪微笑道：“一切都准备就绪，只等你我出场。”
林百灵不解：“你……和我？”
载仪冲她眨了眨眼睛，笑的很是慧黠。这个笑容顿时令她有掉进陷阱里的感觉。
“走吧。”载仪来拉她的手，林百灵缩了一下，载仪再次伸手，林百灵仍是缩手。载仪立定，第三次牵她的手，终于不再挣脱，任他握着，带她一起走过琉璃回廊，出现在众人面前。
无数双眼睛齐看过来，林百灵垂下了头，她的预感没有错，这一携手出现于百官面前，从此后再难脱关系。只是未曾想到，载仪可以如此大胆，毫无顾忌。他是皇子啊，而她只是一个普通百姓，这样的组合，多么惊世骇俗！
足下的红毯柔软无比，踩在上面像踩在云朵之上，浑然不知身在何处。
不知是谁先站起来带头道：“恭祝阿哥千岁金安，福寿康宁。”
百官一同举杯：“千岁金安，福寿康宁。”
载仪微笑：“多谢诸位大人，请坐。”随即拉她一同坐下。两队彩衣舞姬，翩翩登台献舞，一时间但见鬓香影丽，好一派浮华景色。
然而这一切，都不该是属于她的。
从某种角度来说，载仪比石达开更不自由，需要背负的责任更多，在责任与感情权衡之间，她注定是被牺牲的一方。明知这点，为什么还要和他在一起？虽然石达开没有给她选择，但她也可以不必选择载仪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