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了，春风该是暖的。可今日不知为何，拂过灵堂的春风格外强劲，吹乱了叶青菀额前的刘海。
“菀菀，你跟爸爸走吧。”
叶青菀抬头看了看往常只有过年才能见到的父亲叶晋源。
逆光下，他的胡渣青虚虚的，原本修剪考究的短发凌乱着，眼下浓浓的乌青和满眼的血丝令他的这张脸上写满了疲惫，一点儿也不似平日里那般风度翩翩了。
这样的父亲对于叶青菀来说比往常更加显得陌生。
她从前只觉得父亲西装笔挺的，每一个细节都经过精心打扮，不容一丝错漏。明明是个男人，却比她见过的所有女人都要精致。所以父亲即使年近五十了，却看起来还像个三十出头的帅小伙。
在叶青菀看来，帅气的父亲和常年生活在老家农村的爷爷奶奶那可是一点儿也不像的。可如今看着他憔悴的样子，略显出了几分老态，倒是觉得他的眉眼像极了刚刚过世的爷爷。
算起来，若不是因为爷爷的突然辞世，自己断不会在这夏末秋初的时候见到自己的父亲。
这许多年来，父亲只有在过年的时候回来跟家里人例行公事地吃个团圆饭，也总是除夕夜开饭前才带着他的娇妻爱子踩着点儿出现，待不到大年初一的晚饭，一家三口就又迫不及待地驱车赶往繁华的大都市，享受着属于他们的喧嚣精彩。
二十多年来，他们父女就是这样相处的。一个在城里光彩夺目，一个在村儿里搓泥扑蝶。
怨恨吗？可能并没有。
依稀记得，叶青菀还很小的时候，也曾哭着吵着向爷爷奶奶要爸爸妈妈，质问着为什么别的孩子都有父母，独她没有。
打那时候起她就知道，妈妈为了生下自己，去了一个很远很远的地方，再也回不来了，而爸爸……他在城里有很重要的工作，带着一个年幼的孩子很不方便，只有跟在爷爷奶奶身边，她才能得到最好的照顾。
再后来，叶青菀的确过上了相较于村儿里其他孩子来说无比优渥的生活。
她的吃穿用度比照城里的孩子们，甚至还更好。以至于每次城里来给叶青菀送东西的那辆车刚到村口，村儿里的孩子们就都围了过去，看看这回才叶青菀那城里的有钱爸爸又给她带来了什么稀罕的东西。
他们家甚至还请得起家教。从学校里主修的文化课，到各种各样的兴趣班，只要她想学，城里的父亲就会给她安排好老师。所以相较于普通生长在农村的孩子，叶青菀的生活比他们多彩不少，可她却还是最喜欢和小伙伴们玩儿在一起的感觉。
等再大一点的时候，叶青菀知道父亲之所以把自己留在农村老家，是因为她的容貌长得太像过世的母亲了。她曾不经意间翻到一张母亲的旧照，照片里的她与自己一边儿大的年纪，那张笑颜如花的脸庞让叶青菀觉得就像自己在照镜子。
早熟的叶青菀安慰自己，要么，父亲是因为太爱母亲，不忍看到自己这张像极了母亲的脸而勾起他壮年丧妻的痛苦回忆；要么，父亲就是到现在还难以接受母亲离开的事实，所以不知道该怎么面对同母亲有着相似面容的女儿；又或者……他是恨自己的出生，夺走了他那小娇妻的性命，让他一生都再难亲近心中最爱的人？
无论是哪一种，叶青菀也对于自己被父亲独自留在农村老家的这件事情不再那样介怀了。就好似她对父亲的孺慕之情一般，随着岁月的流逝渐渐淡去，淡到最后，几乎都要事不关己了。
叶青菀心中最在意的，便是年迈的爷爷奶奶。
她的爷爷奶奶就是再平凡不过的一对农村夫妇，可她们的身上依旧有最闪光的地方。叶青菀从小跟奶奶学勤劳朴素，跟爷爷学刚正不阿，该在父母身上得到的疼爱，在爷爷奶奶这里一分也不少。
尤其是爷爷，她见过村儿里那么多做爷爷的，却没有一个像他这么疼孙女儿的。
她的爷爷明明性格那般古板，却总是在赶集的时候偷偷给她准备一些小惊喜，不是糖果就是文具，甚至还选过一条极艳丽的裙子，而这些都被他藏在身后，每一次都要她猜：“菀菀，你猜爷爷给你带了个啥？”
可每一次她还没有说，爷爷就耐不住，献宝似地拿了出来：“哈哈，你猜不到吧，爷爷这回给你买的是这个~！”
这个习惯爷爷一直保留着，直到病重弥留，他还颤颤巍巍地拿出一个存折递给自己：“爷爷这辈子，再没什么好牵挂的了，就只是没福气见到我们菀菀当新娘子，穿上大红裙褂风光出嫁。这是爷爷这么多年来给你准备的嫁妆，密码是你的生日，即使爷爷不在了，菀菀出嫁的时候也要风风光光、乐乐呵呵的啊……”
因为想起爷爷临终时的场景，想起以后再也听不到爷爷苍老又略显俏皮的话语，跪在灵堂前的叶青菀眼里再也看不见旁人，泪水也是再也止不住，一滴滴簌簌而下，她越是想停下，却越是流淌得越发汹涌。到最后又是哭到抽抽噎噎，都不能好好呼吸了。
叶晋源这几天来见到原本安静的女儿哭得这样悲恸，才惊觉，可能对于女儿来说，正是因为自己没有好好扮演一个父亲的角色，她才会在爷爷去世的当下忽然感觉到塌了天，断了魂吧？
叶晋源听着女儿撕心裂肺的哭声，看着女儿悲痛欲绝的面孔，心底压抑多年的歉疚和心疼早已化作一块石头碾子，几乎要把他的心磨碎了。
可这又能怨谁？
当初是自己选择把这个女儿丢在这里的，这么多年了，他也有过无数次的机会可以亲近自己的女儿，却是他自己一次次地刻意回避，死死抱住自己的那些苦衷和悲伤不放，终究在父亲身后留下了这样不可弥补的遗憾。
可当年的小女孩如今都已经长成大人了，假期过后她就会去自己上学的城市实习，如果他再不做点儿什么，也许他们之间的父女关系就再也无法修复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