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曲镇说大不大,说小不小,五六百户人家,繁华熙攘人声鼎沸,穷酸鄙陋鸟不拉屎的街街巷巷,拢起来也有十余条。
其中又以阔绰户扎堆,高门大宅,栉比鳞次的白露街最为富贵。
以尽是书香门第之家,诗礼簪缨之族的匡机巷最为清雅。
一袭青衫的俊雅少年,自白露街的奢华酒楼里走出,看着路上熙攘行人,伸了个大大的懒腰,仪态懒散,“大梦谁先觉,平生我自知。在这酒楼里面做账房,什么都好,就是柜台低矮了些,趴在上面睡觉,腰酸背疼。”
唐初礼两手左右摇摆,来回捶打着自己腰部,哪里有半点读书人的模样,他恍然一惊,“都说腰连肾脏,我莫非是身子虚,肾不好?”
“不对不对,我连小娘子的手都没摸过,平日里也没有擦枪炼杆的习惯,怎么可能会肾不好。”唐初礼摇了摇头,随即痛惜感慨,“枉我唐初礼堂堂六尺四寸,血气方刚的大好男儿,竟然连小娘子的手都没摸过,愧哉先辈呐。”
唐初礼自小就被誉为神童,四岁开始习文,到八岁就已经将经史子集之书读了个通彻,到如今十四五岁的年纪,琴棋诗书画,兵农礼乐工等事,他提了头也就知到尾,那镇上那位学问顶天大的宋先生,都亲口称赞过他一句,生而知之者也。
匡机巷早年的唐家,其实家境颇为宽裕,其最辉煌的时候,一门同出三进士,在玉曲备受尊崇,没奈何,后来家道中落,唐初礼便在李家大宅内处馆之余,到闻香楼做了个账房先生。
往远了不谈,就拿父辈人来说,到了唐初礼这般年纪,也是早早就有通房丫鬟伺候起居,每日只管添辞作赋,好不快活,哪里需要如自己这般,白天在酒楼做账房,傍晚时分还得去李家大宅,给那几个蒙学稚童做功课,查漏补缺?!
唐初礼揉了揉下巴,摇头叹息道:“果然,父亲的快乐是我想象不到的。”
唐初礼转头望向某处,笑呵呵道:“小生知道崔公子日子窘迫,可若是家里没了米面,要找人借钱讨生活,小生囊中羞涩也,无能无力。”
迎面走来一位身穿黑衣的高大少年,神情淡漠。
唐初礼拱手作揖,笑道:“数日不见,崔公子果然又英俊许多。”
崔简淮微微侧身,避开唐初礼一揖,漠然道:“一位生而知之者的作揖行礼,我可承受不起。”
唐初礼神情不变,嬉皮笑脸,又做一揖,“人生在世,哪儿来三六九等之分,崔公子是上通境巅峰的大修士,自然当得起小生一拜,来来来,莫要闪躲。”
唐初礼略作停顿,继续说道:“小生昨夜福至心灵,便掐指一算,算出今日有此相逢,不知崔公子今日前来,可是与姜小公子有关?”
崔简淮再次侧身,他仿佛永远是那一副淡漠面容,脸上无悲也无喜,无哀亦无怒,“我知道他不是那种做下三滥勾当的人,也知道绝不是张家杂碎,因大意而弄丢玉佩,想来你是知道真相的。”
唐初礼靠着酒楼前的一张板凳坐下,翘起二郎腿,连连摆手,故作惊慌道:“白露街张家在整个玉曲,那都是顶富贵的门户啊,小生万万不敢在背后嚼张家少爷的舌根。”
倒是畏缩得有模有样,仿佛前两天当着近百号人的面,骂得那张煜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的,与现在坐在板凳上直摆手直摇头的,简直就不是同一个人般。
崔简淮站在原地,一拂手,外界所有的喧嚣熙攘,竟然在刹那间可见不可闻。
他只是盯着唐初礼,不言不语,眼神里面却充满冰冷的审视意味,宛若一条藏身于暗处,随时都有可能趁其不备,择机噬人的狰狞大蟒。
唐初礼脖子一缩,双手环抱胸前,故作惊恐道:“崔公子这是要对小生作甚?”
不等崔简淮搭话,唐初礼自顾自摇头叹息道:“也罢也罢,小生迫于无奈,只好如实相告,玉佩其实是那春帖街魏家独苗,魏旻公子施法拿去,神不知鬼不觉的,他又在张家少爷面前挑拨了几句。张家少爷这才找上了姜小公子的麻烦。这魏家公子说起来也是上过几年学塾的,奈何读书人难做,圣贤教诲清高,不愿入浊人之耳。”
“崔公子也知道,小生是个从不愿在别人背后说闲话的。”唐初礼抬头看了一眼崔简淮,接着说道。
“但这魏公子,自己成了山上人,在外界就可谓是一步登天。但在玉曲却碍于规矩,只能在市井间装孙子,夹着穷街陋巷出身的尾巴做人,心情烦躁也让人理解。见姜小公子每日勤恳挣钱,日子过得有了些起色,心里就不舒服了,同是穷街陋巷出身,你姜起汜连修行都不知为何物,玉曲境内的各种门门道道更是半点不知,自小就可以被我随意欺凌,凭什么日子能过得比我还要舒坦?!”
唐初礼两手在身前一拍,感慨道:“这心思一狭隘,见不得别人好,便自然而然地想去污蔑诽谤几句,没想到这下事情闹得大了些,他估摸着要被赵老仙师重责,但也属实怨不得他人,自作孽也。”
唐初礼又瞄了一眼崔简淮,见他依旧是神情淡漠,继续道:“那姜小公子自己都过着苦日子,却还时刻惦念着他人,帮老人挑水盖瓦都不谈,担心崔公子生活拮据,还时常送去瓜果蔬菜,性情淳善宽厚自然无须多说,魏公子的所做所为,饶是小生,心中都颇为愤愤不平。”
言下之意是我与姜起汜交集不多,比不得你崔简淮经常受人家恩惠。但连我唐初礼对此都愤愤不平,那你崔简淮不去帮姜起汜把那魏旻痛殴一顿,于情于理,是不是都说不过去?
崔简淮扯了扯嘴角,“唐初礼,你不用从中挑拨,也别装作一副好心的大善人模样,那姜起汜身份鄙贱,一介草夫,大善积不得,小善却不少,又有宋书朗时常授业在前,可为何身上除了一丝可怜气运,连半点福缘与书卷气都不曾攒下,你唐初礼应该心知肚明吧?”
唐初礼站起身来,答非所问的笑道:“论祖辈根源,小生与崔公子同属四方凶门,小生也确实该早早前往枣花巷拜访一二的,无奈被琐事缠身,实在抽不出半点闲暇,若崔公子因此心怀不满,大可直说。”
言罢,他又自顾自地捶胸顿足道:“只是小生虽学有不才,可到底算是半个读书人,也是讲究清誉,爱惜羽毛的。崔公子若说小生对姜小公子心怀歹念,委实是冤煞我也,你红唇白齿上下一碰,怎地就要无中生有,暗度陈仓,凭空捏造,玷污小生清白?”
崔简淮冷哼一声,“任你唐初礼在我面前巧舌如簧,难道就真以为镇上那些手眼通天的存在,无法察觉?”
唐初礼瞥了瞥嘴,两手摊在身前,朗声笑道:“当不得如此谬赞,清者自清,浊者自浊。”
他又以手轻拂衣摆,一手前伸,一手负后,只论气度,说不尽的写意风流,“只是如若小生当真惹人心里厌恶烦躁,崔公子尽管直说便是,小生只是粗略懂些拳脚功夫,自然入不得崔公子法眼,但昨日夜观天象,侥幸悟得一招绝后龙爪手,今日凑巧,斗胆与崔公子讨教一二。”
淡漠如崔简淮,此刻都是眉头微皱,心中杀念如海浪翻滚,忍不住就要对眼前这位舌尖嘴利,面容可憎至极的青衫少年,递出一拳。
任由崔简淮一身杀气如大浪翻涌,唐初礼只是面带微笑,身躯挺拔,屹立于风浪之中,不偏不倚,不躲不避。
崔简淮压下心中怒意,转身便走。
唐初礼改为双手负后,身躯时而前倾,时而后仰,仿佛不倒翁,“小生费劲心思,不过勉强入了坐照境而已,比不得崔公子修行天赋异禀,崔公子为何不战而退?”
崔简淮只是前行,不做理睬。
唐初礼仰头观天,一拍脑袋,故作恍然道:“莫非是小生昨日所悟的绝后龙爪手,气势太过骇人?还是要收敛些,免得吓到旁人,退一步说,就算是坏了花花草草,也总归是不好的嘛。”
崔简淮骤然转身,面色阴沉。
白露街上行人熙攘,有人嬉笑怒骂,有人闲谈趣事,有人撒泼打诨,却无人发现,酒楼门前有一黑衣少年,心田干涸如枯井般沉寂数年,此刻,井中有恶蛟抬头!
唐初礼嘴角缓缓扯出一个玩味笑容,“晋升真丹境了么,那么现在高我两镜,你,可敢出手?”
崔简淮再度转身,平淡撂下一句,“不敢。”
虽说今日破镜,在那一位的遮掩下,几乎没有激起半点灵气震荡。
可一旦出手,必定会在第一时间,被坐镇玉曲的几位大人物察觉,且唐初礼虽然看上去不过坐照境,一身气机却是十分古怪,上下漂浮不定,诡异莫测,以至于让崔简淮都有心悸之感。
即便那些极其看重这位生而知之者的存在不出手,崔简淮也并不认为,自己就可以毫不费力地杀掉唐初礼。
看着崔简淮的远去背影,唐初礼突然有些懊恼,怎地自己浪费这许多口水帮崔简淮成就真丹,到头来却连半颗铜钱都没捞到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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依旧是那条河水潺潺的甘霖水。
同样衣裳质朴的魏旻躺在河畔,在深秋时节,卷起裤腿,把两只脚,伸进沁凉河水中浸泡,似是全然不觉得有丝毫寒意。
他神态悠闲,嘴里叼着一根狗尾草,享受着秋日的温暖阳光。
虽说此次事情闹得大了些,受到师尊责罚,不过一想起那泥腿子倒在血泊中,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的模样,他依旧觉得心情舒畅。
既然出身在穷街陋巷,又无大人物垂青,肯将你带上修行路。
那你一个在泥潭里摸爬的泥腿子就得认命,让你家那老东西早早带着你走上黄泉路,说不定那老东西早年死了的丈夫儿子,还在路上等着她,你跟下去赶个趟也是熟门熟路的,还在市井之间苟延残喘做什么呢,被人以白眼相向,每日饱受欺辱?
魏旻抬头望向阳光,他知道,天外还有天。
我现在还能对你百般欺凌,等我出了玉曲,实实在在的当了山上人,那时候如果你还在泥潭里苟活,还是一身黄土烂泥的话,估摸着日子能好过不少,因为清白天下的天骄魏旻,连看都懒得多看你一眼。
魏旻嘴角泛起淡淡笑意,却蓦然间神色一紧,水中骤然掀起巨大浪花,下一瞬,他便腾空而起,辗转于水面之上。
可即便他反应已是极快,但仍然无用,因为不知从何处掠来一道黑衣身影,身形快若闪电,驰骋奔翔于天际间。
黑衣身影一掠而过,径直横穿宽达十余丈的甘霖水,硬生生地将魏旻,按在了河对岸的一棵杨柳树上,动弹不得!
秋风吹拂过两岸,杨柳依依,水波粼粼,正是好风景。
黑衣身影掐住魏旻的脖子,将其死死摁在树上,正是崔简淮。
崔简淮神情淡漠,望向魏旻的目光,不带有任何情绪夹杂,就好似路过草丛,见一只蝼蚁在对他张牙舞爪,顺手便将其碾压而已。
魏旻瞳孔剧烈收缩,大惊失色,骇然道:“你,你居然破镜了?”
被人将生死拿捏在手,魏旻却并不是因此而感到恐惧。
真正让他惊慌且感到耻辱的是,自己早早就是上通境巅峰,一直被堵在真丹境门外,入门之法苦寻不得,反观崔简淮,修行时日不长,却一路破镜,追赶上自己不说,竟还先行成就真丹?!
崔简淮掐住魏旻脖子的手,力道更重,“传闻千年前,有位以天象之姿无敌于两座天下的徐厌徵,最喜以凌厉手段,屠戮众生,其中又以自诩为天骄者最甚,毁其心境,抽筋剔骨,让人心生向往。”
那一只手犹如金铁,将魏旻牢牢禁锢在一棵脆弱杨柳之上。
他此刻满脸涨红,青筋显露,喘息艰难,但仍是不知死活地冷笑道:“有李家老祖端坐云顶,又有师尊镇守春帖街,你崔简淮侥幸上山,有了走江化龙的机会,不在阴暗角落处躲藏,难不成还敢杀我?”
魏旻犹然不住口,继续道:“那老蛟被拘押在玉曲已经七百年,你莫非当真以为有那老畜生给你撑腰,你行事便可以毫无顾忌?”
魏旻啐出一口唾沫,被崔简淮随意扭头避过,他眼中更是升起一股嘲弄意味,“镇上那些手眼通天的存在,心里都敞亮着呢,只不过你崔简淮虽来路不正,但到底也没做出什么下作事情来,所以不屑于搭理你罢了,你如果敢伤我一丝一毫,惹来我师尊雷霆震怒,到时候你即便是躲在老蛟院子里,都卵用没得。”
崔简淮神色不变,仿若对魏旻的一番刺耳言语,根本不放在心上。
他兀自抬手,自魏旻脖颈处,扯出一截散发出碧绿幽芒的筋脉。
魏旻承受着剥皮剔骨般的疼痛,只感觉痛彻心扉,痛不欲生,他忍受不住,惨叫哀嚎出声,声音之中,又蕴藉着浓烈的不可置信之感。
“崔简淮,你怎敢如此?!”
崔简淮丝毫不理睬魏旻的嘶吼,将那一根灵脉全部扯出,随手扔在地上,他又是一拳递出,拳罡于虚无处,撕扯出阵阵比魏旻言语更为刺耳,更为让人心慌的空气炸裂之声。
这一拳,将魏旻给捶得脑袋向后仰去,于空中迸出一片血花,后脑勺猛地撞击在树干上。
那本就不显粗壮的杨柳树,拦腰而断!
魏旻颓然瘫倒在地,在杨柳树下,在甘霖水河畔,滚滚鲜血,自口鼻涌出,与前几日那位清瘦少年的遭遇,赫然是一般无二。
崔简淮走上前,蹲下身,拧起险些被捶杀在此地的魏旻脑袋,抬手指向一处,淡然道:“我有何不敢?你看那里,你口中的老畜生在帮我挡天劫呢。”
魏旻被打得七荤八素,七窍不断溢出鲜血,他脑袋里嗡鸣一片,神志模糊间,顺着崔简淮抬手所指的方向遥遥看去。
一条身躯足有万丈的蛟龙,盘踞于白露街的一处僻静院落内,仰天嘶吼,凡人不可见,凡人不可闻。
但魏旻哪怕远远相隔,此刻都是心境不稳,心神震颤,全身灵气犹如江水般倒灌,他神色惊恐至极,浑身剧烈颤抖。
春帖街方圆数里的大地之上,骤起一道古老道门法印,急速升空,刹那间,便已在百丈高空处。
匡机巷,一尊身高数百丈法相破空而出,一手高抬,一手低垂,天际之间,顿时密布浓云。
白露街有浩瀚拳意暴涨,只一拳,天际浓云也好,道门法印也罢,皆是扶摇而起,笼罩在那万丈蛟龙高处,盘旋不散。
天上浓云料峭开一线。
平滑如镜的古老道门法印,从中泛起阵阵涟漪,如投石入水,向方圆回荡。
大日明光,自云端降下,借八方之势,拢玉曲三千里山水气运加持,向那万丈蛟龙强行镇压而去。
崔简淮拍打着魏旻的脸颊,淡淡道:“不知死活的废物而已,留着你一条狗命,来日再收,又有何妨?”
魏旻久久没有回音,因为他早已晕死过去,倒在一滩血泊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