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生老母交待我:你若不早将一众儿女度回真空家乡,下界将有饭无人吃,有路无人走,处处盗贼生,虎狼满山川。小五,你如今得了天大的机缘,轻易便可回归真空家乡,你知那些修内丹的,耗上数十年,尚不得收圆结果,从容归天,不成功者将滞于此岸永不得超度!”王森神情肃穆,娓娓道来。张差却一个字没听进去。
王森盯着张五哥道:“你后悔啦?”,张差叫道:“入了活局子啦,您都七十九了,还活得劲劲儿地,我这几天就要千刀万剐!火上房了!”王森斥道:“哼!贪恋凡情,不想归家认祖!”
“甭来那一套,我可看过《卖拐》,三集都看过。”,“甚?”,“甚!你知道我是甚来历?我没忽悠你,你倒忽悠我。”,“甚?”,“甚!你知道甚叫马恩列斯,甚叫科学发展观?”,“甚观?”
“什么都不懂,还王古佛,敢问何为王古佛?”王森闻言,傲然道:“古于其它众佛。”张差闻言嘻笑,他笑道:“你那《九莲宝经》不必读,一看名儿就知道您没读过书。”
王森怒道:“《九莲宝经》咋了?”
“咋了?我这铺子叫华为,你那铺子叫中兴,华为起的就比中兴强,为啥?中兴的兴是个吹捧字眼,起字号,起书名,最忌自吹,明白?《九莲经》完了,非加个宝,宝了一家伙,就叫人看出您的狗宝了,吹什么呀。若是真经又何须叫真经?假经才叫真经,你见街上卖火烧的,有叫卖真火烧的么?卖鸡毛掸子的,有叫卖真鸡毛掸子的么?只有传教的,才说我传的这是真经。还有皇胎儿女,加个皇干啥,皇字何来,无生老母不姓皇,弥勒佛也不姓皇!您老不识字吧,不识字叫文盲,您就算识字,那也是文化盲。”
王森怒道:“那为何东大乘有二百万信众!”张差闻言语塞,不由想起后世低俗流行,文化末落,搞无厘头的盖过真文化百倍。他只得强辩道:“东大乘有二百万信众,你要是在大街上脱光不腚,演把戏,看的人还有三百万呐。”
争辩至此,王森忽觉乏味,他往床上一躺道:“我也活不了几天了,死了好,在这浑吃闷睡,荒荒了一年,午季就要到了,死了胜似在这挤热羊。”张差酸道:“荒荒了一年没出去骗人啦?您都八十了,死了够本,可我不够本呐!”
王森不理会张五哥,自语道:“要是能到前门那回回铺儿喝碗羊肉汤——”张差道:“东大乘不是不叫动荤腥儿么。”王森终于起身,冲栅栏外叫道:“张二,将这活祖宗给我请出去!”张二的声音立时传来:“我都听着啦。叫你吃,还跟老人家浑呛呛,贱骨头!老人家,和他生气合不着!”喝斥声中,张五哥被请了出去,王森坐在床上喘着粗气道:“一团活糟!”
夜色笼罩了囚室,棋盘大的窗外尚存最后的天光,市声依稀传来,“火都荒着了,还不下锅!”这并非市声,而是万家灯火中的家长里短。张差默叹一声,心中默道:“妈,难道您真的玉石皆没了?那么您算是玉,还是石?”惆怅袭上心头。
良久,张五哥正待翻身,却一阵痛楚,他低低地呻吟着。想到了可怕的凌迟,不由战栗。“死了倒也快活”,黑暗中,张五哥一声自语。
暮色将宣武门的檐角淹没,西单牌楼南街行来一座大轿,当先是两盏灯笼,上书刑部二字。不多时,那座大轿拐入刑部街,又行了数十丈被抬进刑部,停在仪门前,张问达掀开轿帘出来。一个书吏匆匆过来,对张问达耳语几句,张问达神色有异,低喝道:“去大牢!”
大牢内,两排栅栏的尽头,矮桌旁坐着两个狱卒,一个道:“还挑吃挑喝,黄金塔都不爱嚼谷了。闹腾了一后晌,没有一会踏实,赛过活猴儿,可把老张气得。”另一个低声道:“老吴,听说他还嚷叫,是从训象所进的皇城?”老吴闻言正色道:“老王,咱只当没听见!摊上这事,你有几颗脑袋!”老王却起身耳语了几句,老吴不屑道:“嗨,皇上那都是假招子!”
正说到这,忽见大门猛地一转,带出一阵风,紧接着,脚步杂沓,器械作响声中闯进十几个军卒,打破了一堂宁静,栅栏后的人犯纷纷由地上坐起。两个狱卒呆住了。只见一个灰白胡须的红袍大官进来,冲那张矮桌喝道:“念念颂颂介不放心,还是出事了,没有王法的奴才!”正是张问达。紧接着,一个蓝袍官儿也由门后转出,正是刑部主事傅梅,两个狱卒这才想到起身。
傅梅颤着胡须叫道:“我与他的荷叶饼,槽子糕,松花,倒成了你们的香汤辣水?”老吴颤抖着嗓音回道:“是,是张二的主张,他要吃饼,我说还剩半啦,本想拿与他!他却扒着窗,嚷得揪心扒胆,叫张二堵了嘴,没吃着。”
张问达道:“你们打人家哩?”老吴连忙否认,只道:“张二将他捆了一个时辰。”张问达喝道:“张二去了哪哒?”老吴疑道,什么?傅梅一脚将宽大的春凳踹翻,叫道:“恨得我牙根子半尺长,张二住哪!”老吴慌忙跪下禀道:“住阜成门外。”张问达喘着粗气道:“元鼎,你去将张二拿来,寻个由头,立时打死!”傅梅看向张问达道:“大人!”
“去!”张问达闭目叫道。
傅梅引着几个兵卒去了,大牢内,火把印照下,“也怪咱胡待人家”张问达自语一声,往张五哥的号房行去。张差扒着窗子嚷叫出令他心惊胆战的话,张问达如何不怒,盛怒之下便要将张二立时打死,因为起因是张二虐待张差。明代一个知县当堂打死个小民玩似的,而况掌着刑部的张问达。
火把印照出一排栅栏,也印照出紧贴栅栏的一人,张差紧贴在两根立柱之间,似乎长高了,有人叫道:“不好!”众人快步到近前,只见窄窄的两根立柱之间,张差头顶悬着一根布带。唰地一声,一个兵卒抽出腰刀,举刀欲砍,却听一声:“住手!”众人齐齐看向张问达。张问达立在数步外,默默地抱起双拳,冲张差顿了顿。火光跳跃在张差疲惫的脸上,张问达叹了一声,立在一旁默默端祥,七八个兵卒手执火把,仿若泥塑。
忽听一句:“大人,你干啥类唉?”傅梅已行至身后,张问达暗叫一声不好!只听傅梅叫道:“这如何是好!”说着,已夺过腰刀,高高砍去。张问达抬手正欲阻止,只听乓地一声,张五哥已然坠地。高高地,固定栅栏的一根横木上留下了刀痕。
张问达叫道:“元鼎!”傅梅诘道:“大人为何不救?”张问达却是有问无答,傅梅对视张问达道:“三审之时,大人规避显然,学生心中存疑,想不到素有名望,中外推许的张大人竟如此扫灭是非!”张问达痛苦地闭上眼道:“元鼎,只怕你这一刀,砍出了治乱安危。”五十岁的傅梅,二十几岁便中进士,如今不过是个六品主事,二十余年只升了一级,若是当年中的是二甲进士,那便一级也没升。
“养得肥滋滋,养猪有养三十八年的?”魏育秋望着庄士的大肚皮道。又道:“唉,不工作,不成家,等我不在了,你怎么办?给你办个保险吧。”庄士道:“妈,别信,你想,最后是保险公司赚你的面大,还是你赚保险公司的面大?”
“跟我去办保险!”,“不去!”,“这孩子!”
“你信主吧,你文笔这么好,就不能讴歌讴歌主?看将来教会能不能管你。”庄士道:“冯玉祥,张学良,蒋介石都信主。”魏育秋道:“就是,这么些大人物都信主。”庄士道:“都是脑子不好的,最后事业都干家败!”魏育秋怒道:“事业都干家败!人家还有个事业,你呢!”
二十年后,魏育秋早已不在,一百零三层的银都大楼天台,“活着也是屈受,死了倒也快活”,满头灰发的庄士将病历扔了下去,他看着病历张开翅膀翱翔,心道,自已会比这本病历更先着地。他看向一片雾霾,狠念一句:“我死后哪怕洪水滔天!”纵身跃下。
他跃入一片虚空,跃入一片云海,接着,画外音传来:“元鼎,你想想,你为何淹滞下僚二十余载。”
张差睁开双目,眼前是一副对联:扪心自惭兴利少,极目只觉旷官多。他缓缓转动着眼神,从青花梅瓶掠过,从笔架掠过,最后,目光落在了一幅地图上。那地图有一人高,顶部六个大字:坤舆万国全图。图上,南极洲占了一半面积,和澳大利亚连成一气,波罗的海过大,黑海过大,里海过大,白令海峡过宽。但总得来说,与后世的世界地图有八成像。
张差咧嘴笑道:“竟有此物。”一时忘却了所以来,也忘却了所以去,忘却了伤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