烈日当头,烤湿了前胸后背,人潮扛着云梯,顶着圆盾,抱着桌腿逼向寨墙。议论不断“在宋娘娘胡同寻了个人儿,都放过大定了,只怕要守望门寡了”,“我那妹子就要往炒豆儿胡同过嫁妆,我是看不着外甥啦”,“嗨,好端端地在挨儿铺做伙计,图啥,贪那六钱顶首银!”所谓挨儿铺,就是将旧首饰用细沙抛光,类似后世的抛丸处理,做旧如新。
有人喝道:“收拾这帮乡棒还不是手拿把掐!走快些,病病殃殃!”又有人喝道:“娘的,走得一溜歪斜!”士卒们仅着号衣,而跟在后面的一线武士被包裹得只剩俩眼,这是些将官豢养的家丁,是明军的台柱子。家丁们有的持刀,有的引弓,有的挥着蒺藜骨,就是铁棍顶部顶着一个满是铁刺的铁球。低沉的抱怨声也从面罩后传出,“蒺藜骨十六斤,箭袋十斤,腰刀九斤半,战裙,遮臂,护心,总共八十八斤半,通不叫人活!”
阵列逼近寨墙,当当当,急促的梆子声中,墙上立起一排蓝布包头的汉子,随即,嗖,嗖,箭矢扑来,噼叭声中,拍打着盾牌与桌面,一片噢,哟,娘哎的呼叫,以及军士倒地的沉闷。
“后退者斩,后退者斩!”混乱中,军阵后一线铁人挥舞着大刀断喝。“你娘的!”随着一声怒骂,一个铁人双手斜挥,竟将一个逃兵劈作两截。
啪啪箭雨声中响起几声清脆,阵中黑烟道道升腾,盾牌后,三十斤重的斑鸠铳向城头还击。中国传统的火门枪早已淘汰,换作从西方传来的鸟铳,鸟铳不是用来打鸟的,而是形容这种铳可以打鸟这样的运动目标。鸟铳上有扳击,一扣,鸟嘴便衔着捻子叨琢火门,实时打放,而火门枪的打放方式就是点鞭炮,将捻子引燃后过几秒方才打放,打运动目标还要掌握提前量。斑鸠铳学名鲁密铳,是大号鸟铳,在清代叫抬枪,需两人操作,铳管架在一人肩上,射手抱着铳托打放。
斑鸠铳将垛口打得砖屑乱溅。然而打放频率太低,几声之后便是长久的沉寂。斑鸠铳刚刚沉寂,嗖嗖的箭雨便直奔垛口,城头立时有人面部中箭,惨叫一片。忽听城头几声脆响,城下一个汉子连同盾牌摔了出去,“掣电铳!”有人叫道。掣电铳也是大号火铳,与鲁密铳的区别是,掣电铳有子铳,也就是弹壳,且是后膛装填!因而打放频率是鲁密铳的两倍,一杆顶两杆。
寨墙上几孔碗大的孔里伸出长长的铳管,一声清脆,击穿城下一张八仙桌后,又击中了抬桌之人,抬桌之人立时在地上打滚惨叫。城下的箭矢铅子纷纷往孔里灌去,女墙后回以声声惨叫。盾牌后的官兵扣动弩机,弩箭飞出,当地一声击中了长长的铳管。一箭既出,他将弩身置于脚下,双手上拉重又上弦,弩子必是双手上弦,若是单手上弦,则威力和弓相当,那又何必用发射频率低的弩。明清都不喜用弩,只因弩的射程虽远于弓,但发射频率过低。
弓弩掩护下,云梯缓缓竖起,口衔钢刀的官兵陆续上爬,猛地一截大木砸下,云梯喀地一声折了。细看那截大木,两头有轮子,将云梯砸断后又在绳索的牵引下向城头回拉,此物名为夜叉檑,可重复使用。一声凄厉,一个火人从云梯跳下,只见射孔里喷出烈焰,逼得云梯上众人纷纷下跳。落地后有的倒地不起,有的扑打着头上的火焰。寨墙上,几个汉子正伺弄着一只风箱似的物什,一人推着把手,烈焰便由箱中喷出,却是火油柜。
官兵终于爬上寨墙,传下刀剑撞击,云梯下,官兵哀求道:“大人,吃的盐和米,讲的情和理,小的昨儿还在东直门牵驴,会使甚兵器。”铁面罩后叫道:“如今但讲军法!娘的快上!”在大刀的威逼下,那官兵只得战战競競爬上了云梯。忽地一声大响,官兵倒了一片。“震天雷!”一人叫道,便是手榴弹。弓手们引着弓弩搜寻着一个个垛口,想找出震天雷的投掷所在。“马面!”有人叫道,只见寨门突出处,炮口正冒着黑烟。“弗郎机!”又有人叫道。却是轻型火炮,这个时代,轻型火炮若不做成弗郎机样式,怕是一百年前的老古董。
寨门突出部,一左一右各伸出了三具炮管,口朝下,不时轰击着墙根下的官兵。所谓弗郎机便是大号掣电铳,有子铳,如果说掣电铳的打放频率是鲁密铳的两倍,弗郎机的打放频率就是传统火炮的三倍,一门顶三门。所以寨墙上的三门弗郎机相当于九门传统火炮,不时轰击着城根下的官兵。
又是一声大响,远处的张差已看到一个黑点触地后弹起一人高,凌空发作,给这些没甲的步卒巨大杀伤。“居然有开花弹”张差不由感叹。十一年后,开花弹将努尔哈赤重伤而死。到了清代,开花弹失传,又恢复实心弹。寨门突出部,一左一右各三门打放频率快的弗郎机,且使用了开花弹,给官兵以巨大威胁,好在没使用蜂窝弹,就是霰弹,在如此近的距离上,若使用霰弹,城根下的官兵会一跑而光。
寨墙下,又一枚黑点疾疾弹起,凌空炸开,一个汉子重重摔出,他放眼望去,世界变得无声,但见纷乱的人群乱蹿,他不再炽热,只觉越来越冷,倾刻间又似乎恢复了一点听觉,却分不清是蝉鸣还是耳鸣,他两眼一黑,便化作永恒。
“休进寨门,有千斤闸,瓮中捉鳖!”一将呼喝。在开花弹的逼迫下,官兵纷纷往寨门涌去,以进入火炮死角。官兵摸进了稀烂的寨门,一个,两个,三个,十几个官兵进了瓮城,随着砰地一声,千斤闸落下,接着,隐隐惨叫声传出。
寨墙下,一个汉子坐在地上,抓了把土按住小腿,止了止血,一具尸身从眼前拖走,在地上书写着长长的血迹。纷乱声中,官兵们有的用膝盖顶着弩身上弦,有的正给鲁密铳喂药,鲁密铳有一人多长,在往铳口倒药时,铳管是倾斜着的,一端着地。那长长的铳管颇似后世的兔子枪,倒完药,用捅条捣入弹丸后,还要倒火门药,操作甚为繁琐。所谓火门就是通达铳内的那个孔,由这个孔引燃铳内的发射药,张差千方百计地想搞到击发药的配方,就是为了避免这个孔,避免开火门。击发药由击打方式引燃发射药,无需明火进入火门,便可以不开火门。一但在铳管上开了火门,一是漏气,二是,得在弹壳上开孔,明火才能进入弹壳,发射药是粉末,在弹壳上开孔又如何保证发射药不漏?若不能使用弹壳,那便不再是封装弹,不再有打放频率。诸多问题,使得张差一门心思地要搞到击发药的配方,从夺取政权的角度看,击发药的意义大于蒸汽机。
“你姨父快不中哩”,“爹呀,你一肚子老来见识,咱爷俩不该都出来的呀。”一地凌乱与一片号淘。“快!上紧些!”在寨门与寨墙的拐角处,一架云梯竖了起来,军汉冒死攀爬,当先一人爬到垛口处,将棉被覆住炮筒,一把抱住炮筒大叫“不能叫他抽回去!”下面一人喝道:“快撒手,你娘的,没见过弗郎机!”下面连喝几声快撒手!云梯顶端的汉子只是死死抱定炮筒。只听轰地一声,墙下数百道目光立时紧闭,只觉血肉从天而降。血肉的主人忘记了弗郎机是后膛装填。
寨墙上几声大响,砖屑溅了官兵一身,官兵阵前的弗郎机开炮了,几个垛口被击碎,而那几门致命的弗郎机却处在弹道死角处,难以命中。一轮打放后,官兵阵前,几门弗郎机忙着装弹,装弹完毕还要往炮口敲入木桩,这叫木马子,以闭气。同时,炮尾响起金属撞击,炮手正锤击横栓将子铳锁住,也就是将弹壳锁住。弗郎机母铳一千斤,即炮管一千斤,子铳一百五十斤,即弹壳一百五十斤,需两人抬着子统往尾部的槽子里放置,这便是后膛装填。
张差紧走几步,到了一门弗郎机近前,琢磨着炮尾。炮尾是一个金属圆球,支撑这个圆球的是一截镙杆,张差看着这截镙杆,心道“莫非已有了机械加工?”又看了看,才发现那截调节仰角的镙杆是铸的,而非车的,若是车床车出来的,那便有了机械加工,古代对付金属的方法一是铸二是锻,而没有精加工手段。
轮子弓的那两个木滑轮,在竹木厂用木工车床车出来,又用木工钻钻孔,固定这两个滑轮的叉状物则用锼工子下料,相当于锯床了,如果将这些手段用于对付金属,则步入近代社会,问题在于古代的刀具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