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潭堤,堤下是西湖,后世叫昆明湖。堤路上杨柳夹道,一侧水藻飘荡,一侧清溪如带,小鱼悠游。由枝叶的缝隙望出,庙宇的红墙或远或近绵延不绝。浓密的树荫下,堤路寂静,鸟鸣花落。下了龙潭堤,迎面一线垂柳,柳枝下,垂钓者,品茗者,酒肆,茶铺,皆被画舫历历而过。这便是高梁桥,《醒世姻缘传》中,素姐千万百计地要去高梁桥看景,结果被蒙了。并非高梁桥有什么看头,而是这沿河的垂柳,酒肆,画舫,品茗者,垂钓者为京师一景。
画舫朝桥洞而来,公子哥立在船头,手持铜钱冲桥上的孩童叫道:“摸出,赏二十个黄钱。”说罢将铜钱抛入河心。随着噗通几声,几个精赤的孩童由高梁桥跃入水中。画舫缓缓出了桥洞,只听船尾童声叫道:“大爷,我摸着啦。”一个孩童朝画舫游来,一个管家模样的人来到船尾,将手扬了扬,雨点般的铜钱溅起朵朵水花,引得河中一片争抢,画舫上一阵大笑。
画舫轻拨着诸泉之水,悠游着往西山去了,只余高梁桥与半里外的西直门长相望。蹄声敲打起桥面,吸引了垂柳下道道目光,只见数十骑官兵簇拥着几位大人上了高梁桥,马上的王士昌道:“先将人解到刑部,我与二位大人有事相商。”随着一声是,三位大人引马拐向河堤,向一处草棚行去。
“岳父也算是一层父母,图产也没见过这么狠的图法。”草棚中,游人正议论间,忽地转头,只见三位大人已在门前下马,众人纷纷起身,顷刻间桌椅一空。“别走,别走,岂不扰了店家的买卖。”傅梅冲众人笑道,却见一人回头抱拳道:“大人莫要虚让儿,就不给大人磕头了。”
三位大人将官服搭在椅背上坐在桌旁。王士昌远望城砖上的小树道:“理学心学皆是师心之术,此人非师心而实以通古,通后世,通天下事,兼制器之能,只怕它日无人能制!”傅梅诧异道:“怎么,此人还有骤登荣宠之日?”王士昌端起茶碗道:“若真有那一日,但愿此人志存忠荩,兴利济国。”杨涟亦是诧异道:“此子将相才也?”王士昌叹道:“但愿是我多虑。”傅梅挠头道:“原说要处治一个浙党,这又成了处治一个后世之人。”杨涟击掌道:“且不管他后世不后世,若真是浙党中人,便于战阵上处治了,皇上也说不出个甚。岂能再叫他肆口扳诬!”王士昌闻言冲傅梅道:“你找的那人,年幼了些。”傅梅道:“人不好找,为了调他去,又将姓高的一同调去,欠了中军都督府好大人情。”王士昌问道:“那人是个甚底细?”傅梅道:“临江侯陈德之后,世袭长淮卫千户。”王士昌叹了一声,看向西山的乌云道:“西山戴帽,大雨就到。”
店家端来一只托盘,盘中是三碗饺子,饺子皮是豌豆面与白面的杂和面。“这饺子皮实!”杨涟执筷轻咬了一口道,竟没咬到馅。待他抬起头,却见篱笆窗上趴着一个小孩,正巴巴地看着,杨涟冲他招了招手,那小孩立时跑了进来。杨涟将饺子一一拨入盘中,只剩一碗清汤,那孩童立即抓食起来,杨涟看了看贪婪的孩童,又望向远处的麦地,大雨过后,麦杆尽皆倒伏,沤在地里。好在这个时代麦子种的不多,多种粗粮,种麦子是为了换钱,麦子是这个时代的经济作物。
“文孺”轻轻一声打断了杨涟的思绪。杨涟回道:“年翁。”王士昌道:“在想甚?”杨涟叹道:“八月一声雷,遍地都是贼。”傅梅闻言急道:“慎言!”王士昌摇了摇头,见那小孩正据着盘子狼吞虎咽,亦将碗中之物拨向盘中,他转移话题道:“文孺,你看那些凤阳班军可堪一战?”杨涟道:“经学生面审,年力精壮之人只及半数。”二人闻言,均是一叹。
西南方向,凉风习习,乌云遮日,宽阔的河面上铺着长长的板桥。那些长长的木板首尾相接,架设在河中的木架上,饶有情致。南岸的树荫里歇着数百个军汉,日月旗搭拉在林间,河边散放着兵器与号衣,一众军汉泡在河里。“这水都许清,抹抹汗,抹抹汗”喧哗声中又是噗通几声,几个赤条条的汉子跃入水中吸溜道,咝——冰巴凉。
“饮饮马就走,谁叫你几个下去凫水的?”岸上有人喝道。“打个瞪再饮马,再呛了肺,啥都不懂”水中的军汉回道。此河名为卢沟河,上溯至大同便改称桑干河,下溯至清代便改称永定河,只余卢沟桥之名。河边蹲着一个年轻人,身上的五品武职补服已然汗透,他捧起河水往脸上泼洒,又将手往胸前擦了擦,便望着河面上的船只出神。“一万四千石,限五个月兑完”一个声音在耳边响起。这个兑,既指收漕粮,又指缴漕粮,长淮卫要将船开到淮河流域的许多州县,收来漕粮,然后再运到北京的通州仓。这个环节上是下家吃上家,对缴糟粮的地方官仓,漕军会借口糟粮没晒干要求每石多加若干。漕军吃完地方官仓这个上家后,之后就是一路被吃,一路盘剥,最后面对通州仓的仓吏,这些仓吏也会以同样的理由拒收,漕军只得向仓吏行贿,于是,走漕倾家荡产。
每年往京师运送五百万石漕粮,这相当于一百万人的口粮,这五百万石漕粮中的一百万石叫耗粮,用来养十二万漕军。漕军源自沿途各卫所,走漕时归漕运总督管,平时归地方都司管,水陆双栖,双重领导,平时这些人就是卫所里的农夫,但到了漕运季,他们便要撑持漕船。所以十二万漕军谈不上是一个组织,他们的根还是在陆地。
水边的那个青年叹了一声,起身走回林间,只听一片河南口音。“轮子太发,热得受不住,趁着今晚黑炉子亮——”竟都是些黑话,轮子就是太阳,炉子便是月亮。接下来的话更让人吃惊:“咱咋没早结交二年,团住几个弟兄起杆。”起杆就是当土匪,河南将土匪称之为杆子,杆子这个称呼从明朝传到了民国,杆子一词都上了崇祯朝杨嗣昌的奏疏。
青年看向那一片河南口音,却是河南汝宁千户所的数十个旗军,这个汝宁千户所甚是奇怪,不归河南都司管辖,却归凤阳的中都留守司管辖。“白管他,随他咋呼去。这它娘推着小土牛二百多斤,一天一百里,饿得戗不住了,俺干俺的,不跟恁翻老婆嘴,饿恁几天就熊包了。”青年穿行在一片河南口音中,忽听一声大人,他侧头看去,只见一人身着六品武职补服,小身材,腰悬酒芦葫,正朝他躬身抱拳。那青年回礼道,您是?对方道:“标下汝宁千户所镇抚袁永基。”
那青年忙道:“在下长淮卫左所千户陈伸。”袁永基闻听一揖到地,陈伸连忙上前扶住。二人客套了几句,袁永基道:“长淮卫非久居之处,大人年少,应谋个科甲出身。”陈伸叹道:“谈何容易,也曾上过几天卫学,说来惭愧,竟连童试也未过。”明代卫所有卫学,军户每户允许有一人考科举。说明代的军户不能科考那是胡说,明代许多名臣都是军籍出身,周延儒,杨嗣昌,卢象升,孙传庭,或祖上是军户,如孙传庭连续四代都是举人。
这时陈伸问道:“汝宁所有多少兵马?”袁永基回道:“好叫大人知道,马步八十,马十八匹,还只是帐上名色。”陈伸闻言叹道:“二百年前,河南,山东,南直隶,春秋两班合计十六万旗军上班京操,嘉靖年间减至四万人,如今又减为两万人,逃亡日甚。”袁永基叹了一声道:“听说大人经管的右卫后所,竟有一人顶首班军?”陈伸闻言心中一紧,掩饰道:“我怎么不晓得?”正说话间,忽听雷声滚滚,陈伸扬首望天,顷刻间雨点便打在脸上,他撇下袁永基冲树林叫道:“快寻个庄子躲雨!”说罢也不与袁永基告辞,便疾疾去了。望着陈伸的背影,袁永基嗤了一声道:“关起门来朝天过!”又道:“比俺主贵哪去?美得治不下你了。”说着解下酒葫芦,饮了两口。
当夜,村中,灯下,袁永基放下《相人书》,捧起《星道五图》踱出屋外,他仰首苍穹,但见月明星稀。“牛斗间又有王气,在帝乡分野”他面对南方喃喃自语。又伫立了一会,袁永基踱回屋中,操起《金丹直指》胡乱翻了几页,又撇在一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