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师徒三人的讨论进行到一半就结束了。
师傅去处理这件事情的余波了。
可惜,没有能把这件事完全压下来,不过靠着他多年的人情,也是让这件事有了不少回旋的余地。
在那件事发生后不久的一个夜里,师傅找来了两人。
秉烛夜谈。
“来,坐。很久没和师傅这么坐着谈谈心了吧。”
“这儿有水果,来,别客气。”
桌上的盘子里有着切好的哈密瓜,听说是西域运来京城的,可甜了。哈密瓜中间摆着葡萄,微微透着光。
“来,这儿还有阿乐你最爱的冰镇杨梅,师傅喊人刚做好的,趁着冰快吃两个。”
另一个果盘只放了一样东西,冰镇的杨梅。
听闻是南方的小吃,是将杨梅果核去除后,加点蜂蜜冰冻起来。
入口,冰凉的感觉冲击着舌尖,一口咬下去,比一般杨梅要硬,也更甜。
杨梅本身的酸味又让它不那么腻。如同艳阳天里的清泉水划过脸颊,清凉的感觉带着酸酸甜甜的味道刺激着口腔。
阿乐可爱吃了。
“最近呢,你们就待班子里,让师娘给你们也整点好吃的,你看看,啊,这都瘦了。”
“这么久风里来雨里去的,一定累着了吧。”
“这件事师傅会想办法的,你们不要急,也不用太过担心。”
“等这阵子风头过去了,咱们班里再好好运作一下,就没事了。”
“千万别有什么压力,你们可都是师傅的宝贝徒弟啊。”
“唉,还是那句话,咱们是吃这碗饭的。观众的话,得听。”
“有些事师傅也不想,师傅也没想到他们会对这戏里唱的反应那么大。”
“上头的结论也出来了,说是惊蛰你江湖形象不佳,禁止公共场合演出一年。阿乐是半年。”
“然后啊,咱们以后那,是演不了《刺马案》了。其他的一些戏可能也得改。”
“这可能是早就定下来的政策了,要对咱们这些戏班子的演出内容的整改。咱们可能是撞枪口上了。”
“有些事,没办法的。言不由衷,身不由己,干我们这行,常有的事。”
“至少现在,不会有人说戏子误国了。我们也算是官府支持的行当了。人在屋檐低头嘛,没办法的。”
“然后你们俩呢,安安心心地休息一阵子,不要急,很快啊。”
“师傅再跑跑关系,找找老朋友,想想办法。”
“最多一年,大家就会忘记这事儿。这段时间你们就好好磨练自己的水平,钻研新作品,千万不能再整出什么幺蛾子来。”
“等你们一复出,你们会比现在更红,更火。”
“班子里也会做一些宣传,你们到时候配合一下就没问题了。”
师傅苦口婆心,说了半天。
有一说一,人在屋檐低头嘛,就落了尊严。但是人在屋檐不得不低头啊。
阿乐明白这个道理。其实阿乐很多事都明白,只是他不太在乎。
他只在乎惊蛰会因为这件事受到多大的影响,如果只是休息一段时间,有一些戏不能演。
虽然会是有些不爽于别人对他们讲的故事指手画脚,但完全不是什么大问题。
自己如果和李惊蛰能不被影响那想必这也算得上是一个不错的结果了吧。
在阿乐心里,没有人比李惊蛰更重要了。只要他能好好的,他们一直在一起,还有师傅一起,还有班子里的师兄弟们,大家都好好的过着这未来可期的生活,就完美了。
可惜李惊蛰不是这么想的,不是说他不在乎阿乐,恰恰相反,在李惊蛰心里,阿乐也许比他自己还重要。
而李惊蛰有不同想法的,是关于这件事的后续处理,尤其是,对剧本的整改:
“凭什么我们要改剧本?!师傅,我不在乎他们让不让我演出,但是剧本不能改啊。”
“师傅,你想想你跟我们说过什么,我们云字班传承多少年,靠的是什么?靠的是我们的作品,靠的是我们不颠倒是非,搬弄事实,这都是你亲口说过的啊!”
“师傅我不明白,我们是全国,甚至是全世界最著名的团队,我们为什么要被人指手画脚的,我们也没有刻意抹黑。我们只是讲故事的。”
“我们为什么要对他们妥协?!”
李惊蛰闻言,停下了吃瓜的手,看着师傅,语气越来越激烈。到最后甚至红着脸地大声喊了出来。
李惊蛰的义愤填膺甚至出乎了阿乐的意料。
其实是可以理解的,只要是混这圈子的,谁都不希望自己精心安排的情节被人指指点点,甚至不被允许演出。但阿乐没想到李惊蛰会反应这么大。
阿乐大概能想到李惊蛰是怎么想的:
既然我们已经成角儿了,为什么还会要看别人的脸色。
甚至在他们有要求的时候,都不能做出反对。
难道挣钱,就一定得跪着嘛?
尤其是,阿乐还和所谓地下的音乐圈有些交集,那个标榜着自由和无所畏惧的圈子。
“惊蛰啊,你,你太激动了。”
“有些事啊,就是这样的。”
说着还给阿乐拿了一个冰镇杨梅,特意挑了个大的。
“我们是在官府底下演戏的。上面的人说什么,那就是什么。”
“不是你想怎么样就怎么样的。”
“像我的师傅那个年代,人们还在说着戏子误国,咱们没地位的。就算赚的再多,他们还是看不起我们。哪像现在这样?”
“知道为什么人们现在看得起我们了嘛?那是因为上面有人!因为皇恩浩荡,罩着我们!”
“现在上街,你说你是唱戏的,不再会有人对着你指指点点。”
“甚至你还会被人围着要签名,商家希望你穿他们的衣服还给你钱,你能和富家少爷们混在一起,你们去夜场不会被人赶出门外,反而会被以礼相待,还能送你包间。”
“那么,你真的以为这一切没有代价嘛?我们不再被世人不当人看待,但我们从此以后,就是官家的人了。”
“至于为什么我们最近正当红,甚至被皇上喜欢还会这样嘛?你还不明白嘛?”
师傅拍了拍李惊蛰的肩,慈祥的笑了笑。
语气倒是挺平淡的,可阿乐这一仔细看才发现师傅的两鬓不知何时已经全白了。眼角的皱纹也随着他的笑容越发明显。似乎师傅也是饱经风霜,不过自己却是从没听师傅说过他的过去。
想着,阿乐自己又拿了颗杨梅,给惊蛰拿了片切好的哈密瓜。
惊蛰本想拒绝,可阿乐直接把哈密瓜塞到了他嘴里。
可李惊蛰咽下瓜还是不服:
“那写的明明都是历史上发生过的事,杀俘虏,也没说是恶意的。这凭什么不让写?!这不是掩盖过去嘛?”
“这是凭什么,就凭他是皇帝嘛?”
“是皇帝,就可以这样,只让这天下人看到国家积极的一面?”
“他把其他一切都禁了,那又哪里会有逆耳忠言?”
“更何况,现在内力部都研究出了能够录下来声音的器材了。我们不演,就没人看过了嘛?这怎么可能禁得完?”
此话一出,现场沉默了一会儿。
“惊蛰,你!放肆!你怎么能妄议当今圣上!”
“你,你,你!”
德师傅听的气了,一拍桌子!
却又一时间说不出话来,只是指着李惊蛰,眼睛瞪得很圆。
然后却突然像是泄了一口气一样,摇着头,喃喃着。
“你不明白,你不明白。”
“这件事不要多说了,你们走吧,师傅明天还有去拜访府上的大人。这段时间千万别再惹出什么事端来了。”
李惊蛰似事还想说些什么,却被阿乐拉着走了。
一出门,寒风便如刀般往两人的脸上刮去。一直在吃着冰镇杨梅的阿乐才意识到:
可能,冬天快来了。
“阿乐,你能理解我的吧。”
“……师傅他也不容易的。”
“是,道理我都懂,只是有些事,我真的不想就这么妥协了。我不想因为这是现状,就去做我心里觉得不对的事。”
阿乐突然看着李惊蛰,搂住了他的肩:
“看把你冷的,一直在抖呢。”
“惊蛰啊,我也明白的,他们混的那个地下的圈子,什么都能说;可是我们不一样,要说我们,最多能阴阳怪气罢了。”
“但是,不一样啊。”
阿乐搂的更紧了:
“这次,我们听师傅的,好嘛?”
阿乐看向了李惊蛰,李惊蛰看了一眼阿乐,微微一笑,转头看向天上。
星星挺亮的,夜空挺黑的。
星星不像是在眨着眼睛,夜空也没有诉说着不为人知的秘密。
“没想到地下的人在反映现实,我们这么多年,却只学会了阴阳怪气。”
语毕,李惊蛰也反手搭上了阿乐的肩膀。
“今年京城的冬天,可能得下大雪啊。”
两人肩并着肩,一起走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