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同一时间,云字班。
黑夜还是原来的黑夜。
积雪还是原来的积雪。
偌大的院子,夜里却显得些许冷清。
“唉,这么个异邦人的节日,小年轻们出去过节了啊。”
德谦先生本想叫上几个留在戏班的徒弟们一起吃饭,聊聊天。
四处一走,发现年轻人都出去了,而几个大一点的徒弟在节日里,更是出去忙了。
毕竟大小是个节日,总会有商家邀请班子里的人去演出。
不过是异邦人的节日,德先生自己不太喜欢,就没一起去了,给他的大徒弟,也算是放心了。
若是没有几个月前那档子事,现在带着人出去演出恐怕应该是惊蛰和阿乐啊。
也不知道这两个小子跑到哪里去了。
好久没出门了,今天却出去玩了。希望不要惹出什么事吧。如果一切顺利,腊月一过,他们就能又出来演出了。
“唉,这戏班子,是越来越不像一个家了。”
看着满院子的积雪没有人扫,德先生不由得叹了口气。
在自己拜师学艺的时候,云字班也是京城的四大。
却不像现在这样,门徒们私自出去接活,人与人之间还有矛盾。
也许我真的不是一个称职的班主吧。
我这一身才华啊,只在做戏上啊。
生在这个时代是我德谦的幸运,却是这云字班的不幸啊。
为什么呢?
不是深谙此道的德谦也不太想得明白:
明明大家过的更好了,明明大家的社会地位都被认可了。
明明当年作为被人最看不起的职业之一,班子里的人都共同患难走过来了。
这就是当年老班主说的,走向主流商业的代价嘛?
如果这样算的话,那这代价到底是值得呢,还是不值得呢?
德谦去库房那上了班子里的大的扫帚,想要一扫门前雪。
堂堂京城四大戏班子之一,院子里的积雪都没人扫也太不像话了。
刚弯下腰,却突然感到一阵不适。那大概是岁月留下的痕迹,或者是多年辛劳带来的成果。
“老了啊。”
随即又是放回了扫帚。默默走回属于班主的房间。
泡上了一壶茶,不知道在想着什么。
一直想到了子时。
他好像突然想到了什么,走到了惊蛰的房间门口。
门没关上,走进去。
桌上空空如也,除了一封包装好的信。
德谦的心里像是突然被什么撞了一下。
“果然啊。”
手颤颤巍巍地打开了信封:
致师傅:
敬爱的师傅,算来惊蛰入门也有十年有余。
遥想当年入门之时,阳光正好,微风不燥。
惊蛰当时年少轻狂,不知礼数,在此感谢师傅当初的包含了。
入门之初,惊蛰少不经事,给班子里多多添麻烦了。如今看来真是不懂事呢。
惊蛰能有今天的成就,师傅居功至伟。但当初各位师兄们的照顾也颇为重要。
多年来一直没能好好感谢他们,现今这般境地确是不知如何再能当面表达谢意了。
还望师傅能待惊蛰转达,师兄们当初的提携,惊蛰一直铭记在心,不敢遗忘。
惜惊蛰被这花花世界所迷惑,与各位师兄渐行渐远。
实非惊蛰初心,还望海涵。
惊蛰也知前些年实在桀骜不驯,目无尊长。愧疚不已。
惊蛰初心已再难觅,若是说想成角儿,许是现在已经达成了才对,可惊蛰近来左思右想,却愈发地感叹现今生活的苦闷。
想必愿望达成时的心境不该是这样的。
念及年少学艺时,日日苦练,吃大锅饭。
虽无收入,亦无名气,却在记忆中倍感美好。只叹昨日无法重现。
细细想来,惊蛰觉得师傅也许也会怀念几载前的世道罢。
旧时师傅说过,进此门,便是一家人。家人之间不可勾心斗角,互相期满。
班主如一家之主,须撑起一家人的生计,班内门徒须对班主保持尊敬,待其如己父。
惊蛰也很喜欢这样的班子。
自孤儿院长大,班子就像是惊蛰的第一个正式的家。
惊蛰深知师傅对惊蛰的期望,恕惊蛰无法完成了。
言语已经没法表达此事上惊蛰的愧疚。
惊蛰心里自认,也不是下任班主最好的选择。想必不少师兄能比惊蛰做得更好。
当今天下,国泰民安。商人与我们戏子一般,地位愈发高贵。
惊蛰深知往后戏班子的主流观众,将成为商界名流与京城大大小小的官员,而不再是曾经的文人骚客。
时代变了,惊蛰不敢妄议这个时代。毕竟,此时流量当道,惊蛰本身便是其中的受益者。若论基本功,惊蛰是万万不敢跟众多师兄比较的。
纵然师傅总夸惊蛰的天赋如何,可惊蛰心里明了,当今观众更喜欢的是戏外的李惊蛰,而非戏内演的霸王。
十余年间,惊蛰在戏班内也是有不少美好回忆。
那年在北海公园,班子里的人们共乘一艘画舫,其乐融融。
只可惜有生之年怕是不能与班子里的各位再同游北海公园了。
当初阿乐说喜欢讲故事,喜欢说书,您就在戏班子的茶馆里给他排了班次让他讲。
惊蛰混迹地下音乐圈等众人看来不入流的圈子,师傅也没讲惊蛰赶出师门。
如此种种师傅对我们兄弟的好,不足赘述。也怕是无以为报。
想必看到这封信的时候,师傅心里也清楚惊蛰这是已经做出决定了。
实在很抱歉不能当面告别,思前想后,惊蛰怕当面没法对师傅说出口,故留下了此封信。
而惊蛰本人此时应该出城了。
惊蛰这几个月想了很多,奈何才疏学浅,无法细细表达。
并非是简单的因为官方条令,或是班子内的变化,又或是京城戏剧圈的风向。
若非要想一个原因的话,大概是惊蛰对几月前的冲动仍愧疚不已。
剁手一事,对云字班的影响不可谓不大,想必也难以消除。
此事皆为惊蛰一人所为,若是惊蛰自此退出戏班子,还请师傅不要怜惜惊蛰。
请将此事之过错皆归咎于惊蛰身上。
掏心窝的说,对于当今环境,虽说算是安逸,也较为富足,身边也有阿乐,师傅,还有不少朋友的陪伴,可每当夜深人静,却心里觉得不安与烦闷。
许是惊蛰近几年犯错太多,每每想来内心难以自恰。
似是有种无形枷锁束缚着惊蛰的身心,如溺水般难以承受。
许是惊蛰心里有了魔障,数月前剁手恐多少也与此有关。
惊蛰这一走,还请师傅切勿多挂念。惊蛰能照顾好自己。
师傅年纪大了,还得多多照顾好自己。
有些事别老是亲历亲为了,让师兄们做就好了。
还有,关于进来发生的各种事,还请万万不要怪罪于阿乐。
阿乐与我自孤儿院一起长大,相识已有快二十载。
惊蛰深知阿乐并非什么有野心的人。用一个词来形容他的话,知足常乐再适合不过了。
惊蛰心不大,装不下太多人。
只望师傅和阿乐能好就可以了。
惊蛰这一走,阿乐也许会心里烦闷不堪,还望师傅多多开导。
我只要不在,想必就少有人会再针对阿乐了吧。
到那时候,阿乐应该就是全京城最有名的角儿了。
若是阿乐当角儿当累了,那劳烦师傅帮阿乐找个地方,让他闲来无事说说书,喝喝奶茶。
想必那样阿乐会很欢喜的。
从今日起,我李惊蛰,就被师傅您革除师门了吧。
擅自抹黑官军,当众剁手,疑似吸**神毒品,不管真实与否,希望都不要连累到班子了吧。
前路漫漫。
也许惊蛰有天会回来呢。
如果惊蛰自己能混出头的话。
到那时惊蛰再给师傅泡茶,泡最好的铁观音。
惊蛰再亲自给赔礼道歉。
祝师傅寿比南山。
以上。
李惊蛰。
。。。
“糊涂啊,糊涂啊!”
德谦先生看着这长长的一封信,双手颤抖着,悲伤莫名充盈心头。
可德先生却是再说不出下一句话了。
若是屋内灯光再亮一点,不难发现老师傅脸上,老泪纵横!
腰又弯了几分,头发也似乎更白了。
德谦回顾自己成名多年的演艺之路,并不容易。这最让自己满意的徒弟,也是最像年轻的自己的一个。
许是自己无能吧,把好好一个戏班子弄到了现在这样,成角儿了的徒弟想逃离。
我德谦,对不起师门长辈啊!
我现在还能把他追回来嘛?
德谦这么想着,想叫马车追上惊蛰把他带回来。
一时心急,直冲出门外。
“彭!”
京城不同地方放起了烟花,响彻天空。
却极为快速的落下。
哦,这声彭,却不是烟花的声音。
没有扫这院子里的雪,一把老身子骨的德先生,急冲冲地刚跑出门外。
就摔倒了。
这声彭被烟花给盖住了,冰冷的雪中,德先生站不起来,一时间也没人听见声响来扶他起来。
一时间悲从中来,德先生昏了过去。
在雪地中。
在圣诞夜。
无人知晓。
德先生不知道的是,惊蛰以为他第二天天鸣才能看到这封信。
若是此时追出去,也许惊蛰真的就被拦下来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