丝缕炊烟从几户人家上方漫延至南淮村村口的停车站,那儿迎来了许久不见的客人,是一家三口的模样——非常传统的中国式现代家庭,父母,一个男孩。
住在村口附近的人家好奇般地围上去,一边是打听着新邻居的信息,一边是出于好奇他们所带的东西;因为他们来时的方向是城镇,好奇心就像是千百年的不可磨灭的印记,人人都有,放在小村的人们身上更为显著。很快,他们知道了新搬来的一家姓陈,父亲叫陈方知,母亲叫李丽丽,儿子叫陈梦迟。
这就是村子的魔力,一眨眼,一张嘴,就能知道你的祖宗三代和身家信息。
陈梦迟就站在父母身旁,安静地当着小木头人。村人问他叫什么名字时,他怯生生地看了那个人一眼,又瞟了一眼父母,回了一句;“陈梦迟。”男孩还处于少年阶段的初期,没有受到变声期的毒害,嗓子还是比较脆的,但夹杂了他们那边独有的方言,他的口音略重,但是仔细听能被听明白。语言是第二通行证,陈梦迟也许还没有意识到口音将会给他带来很多,包含很多问题,也包含了部分幸运。
他回忆着自己从原来的家搬出去的模样,城镇是他生活了将近十年的地方,他过去的十年过得也普普通通,对于他而言,至少那个承载了不好回忆的地方没什么可值得留恋的;在小小的他试着搬那把椅子失败落后,母亲打了他几下,骂了几句;“没什么力气还来添什么乱!也不知道平时吃的饭都喂哪去了,真是,养个儿子还这么不省心!快离这远点,快去!”
母亲叫嚣着让他离开这儿,他只是想帮帮母亲,他也知道自己做的不够好,但为什么从小到大总是收获的是责骂与殴打?他不知道自己还能承受多长时间,但陈梦迟知道他还是得继续这样的生活。
坐到搬家租的车上时,陈梦迟看着远去的城镇,那是他与城镇的互相目送,在这一过程中,不是他远离城镇开始新生活,而是城镇抛弃了他,把他送到了另一个更为复杂的地域,他的视线内已经没有了自己家的影子,过去的一切都将被埋葬在这个地方;少年人的愿望很简单,陈梦迟期待着自己在新家能够过得好些,也希望能得到老师们和同学们的喜爱与称赞,但这一切对他都是未知且不可求的,他会遇到些什么,这都是以后的事情了。
父母的声音唤回了陈梦迟已经走神的思想,他知道自己不该走神,母亲会随时指使他做事,至于父亲——年长人心中分为绘画和做工占了四分之三,其他八分之一是生活,其他八分之一才是家庭,是该庆幸父亲心中还有点家庭的位置吗,陈梦迟表示拒绝想这个问题。
他不擅长表达自己的情感,和自己的父亲一模一样,他喜欢独白,他也喜欢安静,也许是这个年临段独有的特征,他有一两个较好的玩伴,他们可以谈天说地,嘻嘻哈哈;也可以在原来校园比赛看谁尿的远;甚至于他们对同年龄女孩子们的谈论,或者是想着这个女孩好看,那个女孩今天冲他笑了一下,年少的朋友之间可以向对方毫无保留的倾诉,烦恼与忧愁,快乐与喜悦,这都是他们分享的内容。
他们彼此都忠诚得守着对方的秘密,同样的这也是对他们父母的保密行为,因为父母缺乏耐心与孩子们沟通。
这是陈梦迟过去的故事,搬家意味着他要失去自己的朋友了。
搬家过程相对顺利点,中途除了把家里的几个碟子不小心磕破一角外,母亲也没有大喊大叫,就是嘟囔了几句可不好买新的,这几个碟子可耐用着呢。他听明白了这句话的意思,就是省着点用。
父亲工作的工厂迁地,工人们和他们的亲属相当于是被赶到这个村子,就是在生产点边角料之类的从而算是养活他们这些“半下岗工人”勉强糊口。
在初听到这则消息时,母亲已经开始发出她那丝凄厉的尖叫,“要去那个小村!?我们都在城内生活了大半辈子了,孩子也在这儿读书,所有的工作活计都在这,你们这破工厂说倒闭就倒闭,说迁工就迁个破落村!老娘真是倒了八辈子大霉了,跟了你这么个没出息玩意儿,年轻时跟着你受罪,现在十多年了,还是受罪,过穷日子;生个儿子,本来指望能给养老送终,现在就以那崽子的性格,不让我给他到处擦屁股我就烧高香了咯!真是倒了血霉!”
他在没搬家时每天就听着母亲的嚷嚷,父亲木讷,也不反驳她,就是止不住的一袋一袋抽着那袋廉价的水旱烟,那股子刺鼻的味道仿佛是能阻止母亲叨叨不住的嘴,但其实那袋烟的作用除了能把陈梦迟熏的够呛外,也没什么其他作用,哦,不,也能麻痹父亲的神经。
这种反差感给了陈梦迟不少刺激,但他已经在一个充满单方面争吵的、和充满一地烟草的家庭活了十一年了,这是他暂时的全部经历,平淡无奇,和很多孩子的情况一模一样。
他的家庭只是许多个中国式家庭的缩影,在当今社会中父母之间的问题,父母与孩子之间的问题,都存在很多问题,但彼此都处于一个尴尬的状态——沉默与不闻不问,这就是父母与孩子。
缄默的情景使父母与孩子之间的相处更是微妙,他们没有办法去坦诚相处;比如,在6岁时,小陈梦迟问父母自己是从哪里来的,他爸爸刚要说些什么时,妈妈口快道;“垃圾桶旁边捡的,反正是免费的。”爸爸摇了摇头,也没在说些什么,他信以为真地跑到那个垃圾桶旁边喊了声妈妈,结果被自己的同伴嘲笑,他气不过,和那个孩子打了一架,结局自然是自己又被妈妈打了一顿,然后才告诉他是自己生的他,但最后他还是没弄明白自己是怎么来的。
他在母亲的打骂中成长,凡是他多说一两句话,或是多做一两件在父母眼中是错的、不好的事,他便会挨打;由此,他本就随了父亲内敛的性格更为内敛,他习惯于闭嘴,因为他知道问了后也得不出答案,还会挨打,不如不问,少做少错。这就是他现在的处事风格,隐瞒是最好的伪装,是最好的保护色。
就像是大自然的动物躲避天敌一样,他们可以与周围的环境相适应;在草原,有些虫子可以根据季节更替变换自己的外表颜色,他们就像真的草木一样,融入了大环境;或者是在雪天,像岩雷鸟一般变得浑身雪白,嗖的一下躲进雪里,掩藏自己,到了夏天在变回灰绿色,继续伪装;动物尚且有这等子趋利避害的本能,更不用说是人了,陈梦迟自觉比动物要高级些,所以在多次挨打后终于学会了少说话这项技能,对,有什么都不要和父母说,这是他所决定的最大的一件事。
大概就是久而久之的沉默造就了他与父母之间的误会隔阂越来越深,孩子不愿意吐露心声,父母缺乏耐心去仔细听孩子说话;孩子是在单方面的僵持,陈梦迟渴望有一天父母能够相信自己,并对自己温柔些、耐心些,他所求的不多;但如果这对父母出生普通,他们也是第一当父母,他们所学习的是自己父母一辈的教育方式——传统而又僵化。
你如果问陈梦迟,父母爱你吗?他不能具体给出这个答案,你说爱吧,他有一次掉进湖里,父亲会水然后把他捞了上来,差点两人都没命,只记得父亲紧紧抱着他,母亲在旁边哭的稀里哗啦的,一遍遍问他有没有事,回家后罕见的母亲没骂他笨得掉进湖里之类的话,反到是给他烧了一桌子爱吃的菜,那是母亲不多的温柔体现。
如果每天都能掉进湖里该有多好啊,这样妈妈就不会骂他了,爸爸也能陪在自己身边,不用去工厂了。
这是当时小陈梦迟的愿望,但从来都没有实现过。
在这场教育之下,陈梦迟学会了沉默,他的父母也学会了不沟通,彼此之间都越走越远,他们本能的逃避着这个话题。
搬家,意味着所有的交际都要重新进行,不仅仅是父亲的工作,还有母亲的活计,以及陈梦迟的班级,都要进行大洗牌。
这也像是许多个家庭一样,随着单位的迁移然后随波逐流,有口饭吃,这也是一种常见的子女随着父母迁移到新环境,然后慢慢适应另一个环境,直到下一次的迁移。
陈梦迟不知道下一次迁移是什么时候,但他很清楚这次的迁移将是长久的,他可能要将此称为“定居”,就像之前父母保证的要在城里生活,可还是来到了村里。
在村口停留了很长一段时间,他们问清楚了工厂安排的房子后马上远离村口这个是非之地,但在一个封闭的乡村中,落魄的乡村传递信息的速度那是想到迅速,所以不到隔天,他们便知道村子来了一户人家,是一户有个男孩的人家,那男孩那男孩可真俊啊!是啊,就是这么个认知,马上就能传遍一村子。
终于找到了新家,那是一处相对装修还挺齐活的小屋子,屋子外边水泥砌的墙还算崭新;两室两厅,内部还带了部分家具,皮质沙发,刚好弥补了他们没能搬旧沙发的遗憾;床也还算新,除了刚装修完还未散尽的味儿,基本都不错,他妈妈撇撇嘴,算是默认;陈梦迟猜着,如果这个房子没家具,母亲应该会说很多。
这样子就很好了。
陈梦迟已经听了太多的抱怨了,所以他想清静一会儿,父亲给了他这个机会,把母亲顶的一句都没法说,只要母亲能不说话,他真的愿意用自己玩的时间换来片刻的安宁,别说他没良心,如果换做是快要进入青春期的你,也会这样做,甚至于是直接与母亲吵架吧。
很奇怪,他的青春期就像是迟到了,暂时卡在了关键的时刻,至少他还没和父母吵过架,陈梦迟将其归结为长期吃惯棍棒了,被打怕了,所以暂时不顶嘴,但他知道那一天迟早会来的,这种感觉在来到这个村子后更为强烈。
陌生环境会激发人的本能,也会消减人的勇气;但不得不说,对于陈梦迟来说,陌生激发的是自己血性的觉醒,他也说不清究竟是什么血性,这道念头一直盘旋在他脑海上方,直到又被母亲敲了下后脑勺,他可不可以说自己一直不怎么聪明的两个原因,一个是父母的智商没怎么遗传给他,虽然他父母也没多聪明;另一方面就是因为他母亲每天敲他头,所以把智商给敲走了?
“傻迟子,去问问邻居有没有梯子,咱们家原先那把卖了废铁了,先向邻居凑合凑合,傻迟子,还站着干嘛,快去呀!”可能是母亲打扫的氛围感染了自己,虽然搬了新家,但总得好好生活不是?
陈梦迟走到旁边的小院,发现小院种了一棵槐花树,他喜欢槐花,夏日里的槐花格外香甜,他可以摘了熬糖蜜吃,还能给以前有好感的姑娘们做槐花手环,编手环可是他的一绝!这就是陈梦迟的部分小爱好,也让他对新邻居充满了好奇。
邻居的孩子是男是女?如果是个男孩子就好啦,自己可以和他拜把子称兄道弟;如果是女孩子,这似乎也没什么,就是他希望这个女孩子能可爱活泼点,这样子他会更开心。
他敲了敲邻家的门,是一个和他一般大的小姑娘开的门。
小姑娘甜甜的对他笑了一下,他觉得自己一直以来平静的心就像是一池湖水被一颗石头砸向水面,泛起了层层涟漪。
“你好呀,有事吗?”
这是他们的初相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