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黑之前,狗尾巴村的上空莫名其妙地飘来了一层密密匝匝的乌云,狂风过后,接着一阵大雨便劈头盖脸地向狗尾巴村倾泻下来。
这场突如其来的大雨整整持续了半夜。经过豪雨的洗礼,第二天早晨狗尾巴村好似换了一副新颜,看上去一切都变得那么新鲜起来。
鼠疫症患者二崴有气无力地躺在苦楝树下。二崴显得痛苦不堪。两天前,二崴由那间昏暗的土屋内爬了出来,就这般他已在这躺了两天两夜了。二崴的身上仅剩了一条破败的长裤裹在细脚伶仃的腿上。他的皮肤呈灰褐色,身上的肌肉开始“噼里啪啦”地往下掉着。他的嘴一张一翕,虽是腹部贴了背部,却还见得一起一伏。
在不远处,一只肥硕的老鼠正举着两只前脚专注地窥视着二崴。那只老鼠,既焦急又无比兴奋地盼望着二崴能够快点断气,那样它便可上去大饱口福了。
与焦急等待着的老鼠不同,一群性急的蚂蚁却早已在二崴的裆间鼻孔间不停地忙碌了开来,它们如同发现了一座巨大的宝藏般兴奋地奔走相告着。这群蚂蚁不停地呼朋引伴,没多久,二崴身体下的那块大地上很快就绵延了一条数公里的蠕动着的黑线。
二崴的神思恍恍惚惚游移不定,他觉得自己的整个身子忽明忽暗地悬浮在天际中。二崴感到自己的身子很轻很轻,就似一片悄无声息的羽毛在上下飘浮不停地摇摆,在他的身边还时不时地有一片白云悄然滑过。
思绪在飘浮,整个身子也在飘浮。此刻,周围的一切显得是如此静谧而安详。幸好没有风,否则一切都将会被吹得烟消云散踪迹全无。
尽管这样,在二崴的脑海里还是忽隐忽现地存有这样一个奢侈的愿望:在自己死后,如果能有人为自己收尸那该多好啊!
但是现在,整个狗尾巴村陷入了一片死寂之中,村里根本不见人影。
自从二崴患上鼠疫症之后,村里的人早就逃光了。临走之际,他们不仅牵走了牲口,而且还背走了粮食掘走了瓜菜,他们只将二崴一个人孤独地留在了狗尾巴村。如今的狗尾巴村早已成了一个空空如也的躯壳。
第二天,临近晌午时分,一位面容黢黑的陌生男人蹒跚地闯进了狗尾巴村。此刻,狗尾巴村的天空中呈现着一层深深的蓝色。四周到处都泛着绿油油的色彩。阵阵庄稼的清香随风飘荡着。整个狗尾巴村显得异乎寻常的安静。
陌生人显然是看见了二崴。陌生人侧歪着脑袋静静地站立在二崴的身旁,他紧锁着眉头似有所思。
二崴的双眼与双唇紧紧闭合着,他的半截身子已在雨水中被浸得失去了血色,惨白惨白的如同一张废弃的白纸。
那陌生人在二崴跟前粗重地叹了一口长气。看了一会,陌生人正欲转身离去,但就在转身的一刹那,他忽然瞥见二崴的嘴唇好像轻轻蠕动了一下。
陌生人有些讶异,他怔怔地愣了一下,然后陌生人便弯下腰吃力地缓缓将二崴抱了起来。
陌生人咬着嘴唇费力地将二崴重又抱回身后那间幽暗的土屋内。陌生人小心翼翼地让二崴仰面平躺在一扇破败的门板上。
不一会,陌生人又找来了一包火柴,点亮了一盏油灯和一束火把。整个土屋内就“腾”一下被照得分外明亮起来。
火苗在活泼地舞蹈着,明媚的灯光犹如春天的太阳。一股鲜活的气息开始在空气中氤氲升腾而起。
陌生人侧着身子努力地将耳朵贴在二崴的鼻孔前。听着听着,陌生人的脸上慢慢就漾起了一阵笑容,他分明听到了二崴宛若游丝的呼吸声正在空气中努力地游走。
在陌生人看来,二崴这段枯萎的身躯就像一截倒伏的枯木一样还泛着一丝活的绿意。
这一征兆让陌生人显得无比兴奋,他“哇哇”地叫了起来。然后,陌生人拿着一只破盆转身跑出门外。很快,陌生人便端了一盆清水踅了回来。紧接着,陌生人又弯下腰开始为二崴擦起了身子。
陌生人擦得很仔细,他先由二崴的头上擦起,然后一直擦到脚趾。陌生人一边擦一边还仔细地观察着二崴的面部表情和身体反应。
擦洗完毕,陌生人看到尚有不少蚂蚁正从二崴的鼻孔间耳朵间肆无忌惮地爬进爬出着。陌生人咂了一下嘴,似乎觉得这样很是不妥。于是,他又转身跑出屋外折了一根木枝回来。陌生人伸着脖子眯着眼开始仔细地为二崴挖起了耳朵。
陌生人一边挖一边就用那只破碗接着那些不停地滚落下的蚂蚁。挖完了两只耳朵,他又忙着去挖二崴的两只鼻孔。待四窍挖完,那只破碗内就落满了一堆惊慌失措的蚂蚁。
这群惊慌失措的蚂蚁,大约正是为了躲避昨夜的一场豪雨才住进二崴体内的。在二崴体内,这群蚂蚁有吃有喝生活得异常滋润,它们本想在此图谋长久驻扎繁衍后代,不料却冷不丁遭此飞来横祸,原本以为唾手可得的滋润生活瞬间被一根乱棒给搅得灰飞烟灭。
将二崴鼻孔内的最后一只蚂蚁无情地清理出去之后,陌生人把棍子扔在了地上。陌生人轻轻地拍了拍手长长地吁了一口气,看上去他似乎完成了一项艰巨而光荣的任务。
就在陌生人转身的一瞬间,他忽然瞥见了二崴咂了一下嘴巴,眉头也向上挑动了一下。
陌生人怔了怔,他心中立时荡起了一阵漪涟。陌生人咧嘴笑了笑,他想这二崴大约是饿坏了吧!
陌生人把手中的火把高高举过头顶,就着火把的光亮,他在土屋内仔细地搜寻着。忽然陌生人惊异地发现,在墙角那只乌黑的泥坛内,居然还储存着不少大米。这些遗留下来的大米掺杂着一粒粒黑色的老鼠屎以及泛着褐色的鼠尿。陌生人伸手在泥坛里抄了抄,他感到这些大米显得非常涩手。
陌生人举着火把的手在不停地颤抖着,看到这些大米,他真是喜得有些不能自制了。
陌生人抓了两把大米放进那口瘪得不成形的铝锅内,然后又跑到狗尾巴河边舀了半锅水。在土屋的正当中,陌生人堆起柴禾架起铝锅开始慢慢熬起了稀粥。
“这二崴应该是太饿了!”看着二崴,陌生人在一旁自言自语着。
柴禾不时发着阵阵“噼噼剥剥”的声响,黏稠的开水夹杂着米粒在铝锅中“咕哝咕哝”地不停翻滚。在橘红色柴火的舔舐下,土屋内飘起了一股浓浓的稀粥的清香。
稀粥熬好,一轮鲜亮的太阳从云层里猛地钻了出来。喷薄而出的金光刹那间将狗尾巴村照得金光闪闪通透明亮,整个世界仿佛换了一副崭新的容颜。
陌生人慢慢将二崴扶成半卧状,然后他便开始小心翼翼地用汤匙一点一点地往二崴的嘴里送着半糊状的稀粥。
在跳跃的火把照射下,陌生人的脸庞清晰地投射在那碗稀粥中。火把不住地跳动,那碗中的影子也就在不停地晃动着。眼前的一切景象就变得虚幻起来模糊起来。
陌生人一边为二崴灌着稀粥,一边不时地放下手里的碗腾出手来拍打着二崴那干瘪的胸脯。每拍打一阵,陌生人便要将耳朵紧贴在二崴的胸脯上,他在仔细地辨听着那稀粥是否真的已顺利滑入二崴肚中。
把半边耳朵紧贴在二崴的肚皮上,陌生人锁着眉头紧闭着两眼,他听得非常认真投入,深怕错过每一个细节。
陌生人一边听一边还用手在二崴的胸口与喉咙间不停地丈量着比划着,他的口中一直念念有词。
就在陌生人把耳朵紧贴在二崴胸脯上聚精会神地听着的时候,忽然,他的耳边却幽幽地传来了一句:“你——是——谁——?”
这几个字一高一低,断断续续,一卡一顿,显得很是含混不清,就像是几颗水泡从一口深井中一路艰难地翻滚而来。
陌生人实实在在地被吓了一大跳。他四下望了望,却并没有发现有其他人影。陌生人张大了嘴巴显得疑惑不已,而今的狗尾巴村早已是空空如也。
放平二崴站起身子,陌生人慌慌张张地跑到土屋外面仔细地四下张望着。
然而陌生发现,四周静悄悄一切如常,哪里有什么其他的人影呢!
其实陌生人也知道,此时此刻,整个狗尾巴村不要说人影了,就连一只牲口一只鸟都没有。现在的狗尾巴村,就是一个徒有其表的空躯壳。
陌生人抚摸着自己的额头觉得甚为奇怪,他以为自己出现了幻觉。陌生人若有所思地转身重新返回土屋。
就在此时,陌生人却蓦然发现,那半坐半躺着的二崴正歪着脖子默默地凝视着自己。因为眼眶深陷,二崴那两只眼珠显得非常突兀,看上去已是坐落不稳快要滚落出来的样子。
“你——是——谁——?”这回,陌生人终于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地看到,居然是二崴在说话,原来那奇怪的声音正是从他的嘴巴里冒出来的!
陌生人先是吓了一跳,接着便感到非常欣喜,他原本还有些紧张的情绪也立刻放松下来。在陌生人看来,本以为二崴能不能醒转过来都是个问题,他万万没想到二崴不仅醒了过来而且居然还能够开口说话了。真是太好了!
“你,终于醒了!我叫水生!”陌生人欣喜地凑上前去对二崴说道。
“哦——谢——谢,水——生!”二崴费力地点着头,他在不停地在喘着粗气,“我——叫——二崴——!”
听二崴这般说,那叫水生的便不住地点着头。看着二崴,水生抿着嘴,他的脸上始终露着一股微微的笑容。
看到二崴的精神越来越好,水生心里感到非常欣慰。
休息了一会,水生端起碗走上前去,他打算把剩下的那点稀粥继续给二崴喂完。水生认为只要把稀粥喝下,二崴的身子和精神状态就一定会越来越好的。
水生没想到,他端好碗刚刚凑上前去,二崴却使劲朝他做了个向外推的手势。二崴一边推着他一边费力地说道:
“你——走吧,水生,远离我——越远越好——我是鼠疫症患者,会——传染给你的,我——已快要死了,你——快走吧——”
二崴斜躺在那里费力地说着,他的嘴唇黑紫,目光涣散。看得出来二崴的内心充满着一股悲愤。
可是,没等二崴把话说完,水生却早已泪流满面了。
水生放下手中的碗拉着二崴的手难过地说道:
“好兄弟,别难过了,和你一样哩,我也是鼠疫症患者,我也是被人从村子里赶出来的,现在的我,也是一个无家可归的流浪人啊——”
躺在那里的二崴不禁大张了嘴巴,他的眼珠似乎更加突兀了。二崴万万也没想到,眼前的这个好心的水生居然也是一个鼠疫症患者!
“没想到我们都是鼠疫症患者。自从患病之后,我就被村里的人赶了出来,现在的我只能一个人孤独地在外到处流浪。现在——好了,既然没人要我们,那我们就在一起吧!”
一边说着一边泪水就挂满了水生的脸颊。从患病,到被抛弃,到流浪,再到遇上现在的同病症患者二崴,连日来的种种遭遇,让水生心中不免悲喜交加感慨万千,他想象不到人生际遇竟会是如此这般。
蹲在那里,水生不禁双手掩面,他的内心在剧烈地起伏跌宕。水生无论如何也不会想到,在这久违的空荡荡的村子里竟然会遇上一个同病症患者。
和水生激动的心情相反,此刻的二崴似乎反倒慢慢平静了下来。透过耷拉着的眼皮,二崴看到面前的水生身形消瘦面如土灰,浑身上下显得龌蹉不堪。看得出来,这水生应该也是在外流浪得很久很久了。
“好——吧!真是——好啊——”二崴轻声说道,看上去,他整个人显得非常虚弱,“这样也好——在这个世上——至少,我们还个伴儿,还有人——说说话呢!”
水生迷蒙着两眼,他抹了一把脸上的泪水不住地点着头。
这个世上,至少还有个伴儿,还有人说说话儿。水生有些激动,他感到二崴说得太对了!孤独,可怕的孤独,没有人能够体会到鼠疫症患者内心的这份孤独!这样的孤独,恐怕永远只有鼠疫症患者才能真正体会得到!
这一刻,水生的脸上露出了难得的笑容。这样的笑容对水生而言,已经很久远很久远了。
看着水生脸上绽放出的笑容,二崴也笑了起来。尽管脸上几乎已没有什么血色,但二崴还是显得颇为欣慰。在二崴看来,这似乎就像是一个在黑暗中穿行了很久很久的行人忽然瞧见了一道亮光,眼前的世界一下就变得敞亮起来。
是的,如今的狗尾巴村早已没了人影,没有了人烟,没有了一丝活的气息,如今的狗尾巴村早已成了一具徒有其表的空皮囊。
濒临死亡的二崴真是无论如何也料想不到,在这毫无声息的地方居然会遇上一个同病症患者。在这满是灰暗的世界中,二崴仿佛又看到了一抹绿色的希望。
而另一方面,对于水生而言,他也万万没想到在熬过了无数个孤独的日日夜夜之后,居然会碰上一个和自己一样的同病症患者。站在二崴的身边,水生觉着这人世间似乎又有了一股活生生的气息。
为了能够让二崴尽快好转起来,水生就想方设法让二崴尽量多喝点稀粥。在水生看来,二崴只要稀粥喝得越多,身子就会好得越快,自然也就越有活下去的信心和希望。
水生将稀粥熬得很薄很薄,清水般的稀粥可以清晰地照得见人影。水生一手抓着破碗,一手拿着汤匙,他就那样一下一下地帮二崴艰难地喝着那薄薄的稀粥。
稀粥的清香忽隐忽现地飘荡在土屋内,飘荡在狗尾巴村的上空。周围的空气似乎变得鲜活起来。
把一碗稀粥全部喝完,二崴浑身就瘫软了。似乎喝完这碗稀粥,他体内积攥的所有力气都已消耗殆尽。
迷糊着两眼半躺在那里,一会,二崴便就进入了昏睡之中。看上去二崴实在是太虚弱太疲惫了。
二崴睡着了,水生也累了。
水生大口大口地喘着气息,他感到浑身绵软无力,四肢发麻发胀。水生觉得脑袋有些晕晕乎乎,整个人似乎随时都有倒下的可能。
看了一眼熟睡的二崴,然后,水生便靠着土屋的墙角慢慢滑坐下来。水生把双腿拱起,双手搭在膝盖上,然后便伏下脑袋打起了盹。
昏睡了两三个时辰,二崴慢慢醒转过来。
在准备翻身坐起的那一刻,二崴却剧烈地咳嗽起来。咳嗽过后,一切恢复平静,虽然仍在不停地大口大口地喘着气息,不过此时的二崴,看上去精神却是好多了。
二崴醒来,水生也就醒了。
水生扶着墙慢慢站起。眨了几下迷糊的眼睛,恍惚间,水生感到眼前的景物显得有些五彩斑斓。
见二崴在那挣扎着,水生让二崴先不要急着站起。然后水生又用手摁了摁二崴那已有些隆起的肚皮说:“死不掉的!”
水生这样一说,二崴的嘴角便漾起了一丝笑意。
二崴听到那碗热乎乎的稀粥在肚皮内发着欢快的“哐叽哐叽”的声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