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夜,无风。
门檐下的灯笼照亮着门上的牌匾,上面龙飞凤舞着斗大的两个字——韩府。相比之下,反倒觉得大门显得小气了些。
坊门处传来“嘚嘚嘚”的马蹄声,一匹枣红马竟然不顾宵禁令,摸黑跑了过来。
来者来到大门前,还没等马停稳便翻身跃下。旁边一早等候着的下人上面接过缰绳,那人也不等通传,推开半掩的侧门,一个箭步闪身进去。
偏厅里,灯火通明。
七八个人围座在一起,大都眉头紧锁,可又沉默不言。
这其中不乏礼部侍郎江文蔚、润州节度使马仁裕、中书省给事中常梦锡等文武两班颇有影响力的北方籍官员。虽然论官位,在座不少人都在韩熙载之上,但依然由他坐在上首,一来他是此宅的主人,二来也足见他在如今北人群体里头的名望和地位。
“仲文来了!”
不知谁带头喊了一声,原本昏昏欲睡的众人立马目光发亮起来。
之前那来人在夜色中疾步走来,靠近灯光处才发现,一身禁军的绯红常服已经被汗浸出了印来。
“韩公,马公,常公......”
那被称作仲文的来人正要一一行礼,便被上首的韩熙载打断道:
“俗礼暂免,现在外头什么情况,快快说来。”
仲文点点头,迎着众人热切的眼光说道:
“现在城里的暴乱大部分已经镇压下去了,还剩最南面庆平和升平两坊还有零星火头,宫里已经派了控鹤两都过去,天明之前已经就能拿下。”
“那可都是北人聚居的里坊......”
座上有人焦急地喊了一声,便又被韩熙载打断。
“现在查出究竟是因何缘故发生暴乱的吗?”
韩熙载在榻上前倾了身子问道。
仲文抹了一把额头上淌下来的汗,应道:
“不知是何人放出风声,说朝廷打算推行铅钱,并强行兑换家中现存的金铤和铜钱。
诸公都是知道的,很多北人南迁之时,早已经将全家积蓄都带了过来,如果真要强制兑换的话,等于生生地在他们脖子上拉开一道口子。
本来这事也只是街头巷尾腹诽之说而已,但碰巧今天宋平章派禁军全程搜捕北地来的道士,又恰巧他们硬闯了平康坊里两户北来的带发火居的修士家中。双方发生争执,随后引发了哗变,声势一坊接一坊,进而演变成了今天早朝时的暴乱。”
“那如今怎么个收场?”
韩熙载眉头越陷越深。
仲文答道:
“目前死伤三十余人,另外还有百多人被拘捕下狱,其中包括不少北地来的有名士人和富绅。”
韩熙载沉吟片刻,挤出一点笑容:
“有劳仲文了,请先下去喝碗冰酒,吃点热食歇一歇吧,辛苦了。”
仲文点头应是,又叉手朝座上诸公行了个礼,这才跟着一直等在门外的老管家,朝偏院走去。
“韩公,快想想办法啊!”
那禁军军官刚走,座上就有人耐不住喊了起来。
“是啊,得赶紧想个法子才行,否则被那帮南人趁势发难,今后就难办了呀。”
戎马半生的马仁裕说话就是又急又直。
“要不......我们找太子帮忙递个话?”
“绝对不行!”
那人的建议刚出口,韩熙载便斩钉截铁地否决了,
“东宫那边绝对不能动。至少......现在不能。”
“那该如何是好?”
座下众人开始纷纷议论起来,
“难不成真的让他们借机将下狱的百多北人全都治罪了?”
“有何不可?”
忽然间,一把极为不和谐,且略带戏谑的声音悠悠传来。
“......”
座上顿时雅雀无声,众人齐齐将眼光投向最末一席。
席上那人,约莫三十出头,一副士子模样打扮,幞头圆袍,不同的是腰间既没配剑,也不跟风时下吊把折扇,而是斜斜插着一支碧绿的玉箫。
“王朴,你胡说些什么?”
沉默片刻后,立马有年长者出声呵斥道。
反倒是韩熙载鼓励道:
“文伯此话怎讲?”
“此事不是明摆着的吗?”
王朴朝韩熙载行了一礼说道,
“宋齐丘此举背后为的不是揪出那日行刺自己的道人,也不是为了抓捕今日暴乱闹事的祸首。他的目的——”
他顿了顿,环视了一下在座各人,
“正是在座诸位。”
“我们?!”
话音落下,众人有诧异,有疑惑,也有谑笑,但就无一人点头。
但王朴依然不紧不慢地说道:
“在座各位正是我等北人在文武两班精华所在。虽然朝堂之下,南北分庭抗礼已是默认的规则,但朝堂之上又有谁敢明言?皇上终日念念在兹的是南北融合,安境顺民。如果我们此时行动一致地去逼宫,这不正好坐实了结党营私、分裂社稷的口实了吗?”
一言出,不少人都收齐了刚才不屑一顾的神色。
王朴接着道:
“再说,暴力拒捕本身就是冒犯国法的行为。天子犯法与庶民同罪,难道就因为身为北人就不应被追责?这不更是给人予把柄,污蔑我等北人无法无天、难以管束吗?”
道理一说,座上顿时一片沉默。
......
月上中天。
之前还热闹争论的偏厅早已人去室空,唯有两个身影站在厅前的藻井里,抬头欣赏着渐露缺角的月亮。
“文伯,你刚才说得好。”
韩熙载侧头看了看站在自己身边的年轻人,赞许道。
王朴只是微微颔首:
“韩公谬赞了。”
韩熙载定睛看着对方片刻,然后哈哈大笑道:
“你啊你,真的太像我年轻的时候了。聪慧机敏,但往往处事太刚、锋芒毕露!不过,你需切记——”
韩熙载敛去笑容,严肃道,
“过刚易折。”
王朴闻言,忙错身施礼:
“朴谨受教。”
“你我忘年之交,何须如此。”
韩熙载摆摆手,接着长长叹出一口气,
“再说,我又有什么资格教你?如果早点明白这个道理,我也不至于现在沦落至此。”
“韩公只是小挫,或许是皇上有意为之的考验罢了。”
王朴接话道。
韩熙载摇摇头,神情颇为有些失落,之前在偏厅挥斥方遒的豪气仿佛不复存在:
“我身为秘书郎,本应位列中枢为国策备咨,如今却只能执掌太子东宫文翰,这是皇上不信我,在防我。”
王朴忽然醒悟过来道:
“这就是方才韩公极力反对将太子卷入此事的原因?”
韩熙载点点头:
“太子是我等北人的希望所在。如今的蛰伏,只要待到太子登基那一日,终会有东山再起之时。现在皇上对于四皇子的喜爱人人都看在眼里,在这种时候,更是不能让太子沾上任何一点污名,否则前功尽弃、希望尽毁。”
王朴不解道:
“不至于吧?毕竟长幼有序......”
韩熙载“哼”地冷冷笑了笑:
“别人言及当今皇上,无不称宽厚、持俭、能容人。但你想想,一个能杀掉自家兄弟,换了姓氏和宗祠的人,会是个不敢逾规半步的人吗?”
“......”
王朴也一时无言。
两人就这么静静地站,静静地抬头看着,头上是明月当空,但心头却缭绕着一片挥之不去的阴云。
片刻,韩熙载忽然道:
“文伯,有件事想要拜托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