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宫前七日,姑苏有雨,我入山谷听了一日的雨。春雨大时如天降珠玉,零落叮当,小时又如风卷草叶,清脆动人。夜来归家,见阿姊在庭树下徘徊,姊姊不语,只是掩面啜泣。内堂走出几位贵人模样的阿嬷见我归来,问道:这是白家二姑娘罢,如今年方几何?娘答:初过将笄。
入宫前六日,天未亮我便去了渡口,白雾未泯,渔灯点点,水天一色,江面悠远。日更钟声自寒山寺而来,四面渔歌响彻江岸,早市的小贩皆出张罗。张阿公在渡口卖了好些年的烧饼,他挑着担走来,笑着递了张烧饼给我。我咽下口烧饼问他:阿爷,今日有桑洲的船过么?他从短衫内摸出一本舟记,指头在花黄的册子上翻动,口中念念:桑洲,有的,今日会来桑洲的船。
入宫前五日,昨日我没等到桑洲的船,只有往庐州的船过。直至晌午娘才将我唤醒,她虽是骂我,却也给我端来了甜粥。我埋下头吃粥,轩外合欢花已开。我问娘,前日的几位贵人是何来头。娘折衣裳的手顿了一顿,说:宫里传话下来,叫家中预备着。我问:预备着甚?
“去宫里享福。”
入宫前四日,娘要了三桩蜀布给我做夏衣。晚食时,娘限了我的甜汤。夜里阿姊端来杏仁露,她靠在我床头,忽而问我:小妹可还记得上元节买酥饼给你的王生么?我嘬着甜汤:记得,记得吃饱喝足,我一头倒在花場上。春雨落后,燕雀争巢,草长花眠,我将头埋进软枕,却仍是听见阿姊近乎乞求的那声:他是阿姊意中人。
问道:你姐妹二人,谁喜这簪花?姐姐不语,我便道:我喜。于是,娘便轻抚我的手道:孩儿要记住,入宫后不许与人争抢,万事要仔细着祖家的颜面,不求富贵,安分守己一生也就罢了。说完这话娘微微啜泣,恍然间我瞥见妆镜里的自己,低低的说了一声:是了,女儿知晓。
入宫前两日,早起上山,午后寻花,晚间贪食,腹中有些不适,娘平日里总是拦着我吃甜,如今临到走了,竟也不拦了。爹许久未归家,一回便直奔我屋,两位兄长随其后。爹从北上而来,周身一股疆边的冷气,他瞧着我,久久只道句,父母在,常念儿。
入宫前一日,我写了一夜的信,字迹潦草些,但仍是叫阿奴送出去了。写给渡口张公,卖桃的姊妹,王府小公子,北门山守卫,阳春楼的苏秦倌倌。送信的阿奴出去半日,我在门边徘徊半日终究是踏不出去去渡口的那几步路。我从锦盒中拿出赤丝布袋,将它埋在合欢树下,私语:往后,你也莫来寻我。
入宫前一日,娘将白玉鎏金簪放入我掌中,而我这一生皇墙,便由这簪花而起
入宫那一日,宫车四角铃鼓晃荡,小窗帷幕掀起,路两旁柳挨着柳,人挤着人。娘捂着面不忍见我离去,爹紧皱着眉,阿姊也在哭泣,管家白公,府卫阿钧,阿力,小婢四姊妹还有姑苏的人们,他们都在看我,看这个风光无限的女儿。徙过渡口,风起长平,我回头望眼,就是十四年。
殿选一日,我仰仗祖家,封了贵人。同入宫的林婕妤说,我的样貌一生也只能是个小小贵人了。不怕她这样轻狂,她出落的水灵,家室又不差,总归有一日是要飞上枝头的。她长我两岁,我便拉着她的手说,叫姐姐笑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