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宋西北边陲，早有无数热血男儿抛下忠骨。北方与强盛的辽国对峙多年，西面又兴起了悍勇善战的西夏国。西夏国都兴庆府向东，是滔滔黄河，两岸水草丰美。再往东南约五百里，便到了宋国边境。
这五百里，隔着一片茫茫大漠。
沙漠边缘，有一汪清冽的湖水夹在两条低伏的山脉之间，形似眼眸。宋军便在这里建了一个营寨，依水势取名“青目营”。这小小的哨站北眺夏国旧都夏州，南连大宋的军事重镇延州。
一支队伍离开青目营，风餐露宿，已在沙漠中行走了四日三夜。这三十名新兵配上两名老兵，正由都头王勇领着，做最后的行军训练。
颜翰任披甲负盾，走在队伍最前。他身形高大，面目俊朗，又懂医术，能识文断字。王都头似乎对他这名新兵钟爱有加，平日里事事都令他站在排头，对他说话也比寻常新兵要和蔼一些。
烈日将肌肤烤得油亮。汗水从凝结成块的头发上滚落，将颜翰任额头上的刺印浸得隐隐作痛，嘴唇也厚厚地卷了一层皮。盔甲火辣辣地勒在肩上，甲片早已锈迹斑斑。系带松垮垮地耷拉下来，原本应挡在胸前的那块却鼓鼓囊囊几乎垂到了腹部。
三月前，颜翰任被刺配到青目营时，还难以适应那里的简陋艰苦。此时再想起营中的日子，简直堪比天上。出营门时，他回头看了看木栅拒马；再望，是一片白杨林；此时回首，便只有一排足迹，消失在天地之间。
队伍终于走到一条小溪前，王都头下令就地休息。“外御戎狄，内保社稷！”新兵们喊完口号，便欢天喜地地奔到水边畅饮。王都头下了马，向颜翰任招了招手，将一卷羊皮地图递与他。颜翰任利索地打开地图，找到溪流方位，用炭条画出行军线路。他又望着日头算出时辰，一并标在图上。“到底是念过书的，就是不同。”王都头点头称赞，黝黑的面皮上笑出道道沟壑。他收起图，便带了两名老兵坐在一旁休憩。
颜翰任这才来到溪边，饮饱了水，又灌了水囊，走到新兵之间坐下。他脱下靴子，揉着肿胀的双脚，享受起难得的悠闲。
新来的士卒们憋了半日，一旦得了闲，便喋喋不休叙了起来。一名唤作范守根的矮胖士卒低声抱怨：“来投军之前，我还道这里天天有肉吃，人人有马骑，哪知过得这般苦日子！”旁边一个姓杨名凯的黄瘦汉子瞥他一眼，幽幽道：“既受不得苦，何必来这里？你当来了就直接做指挥使不成？”
那范守根回头看了一眼，见王都头与两个老兵正坐在一边闲聊，并未望向这里，便瞪圆了眼睛，向杨凯道：“你这话说得好，我来了这些日子，发觉这营中最好做的正是指挥使，每日饮酒睡觉便行，怎么做不得？”
众人笑起来。有人提醒范守根：“莫要胡说，被王都头听见。”杨凯摇摇头：“你要做指挥使，且不说立多少军功，先有命活到那一日再说吧。”范守根涨红了脸，忿忿道：“你这乌鸦嘴，说话怎这么难听？常言道，莫欺少年贫。休要看扁了我！”他又看向颜翰任：“颜郎，你是有学问的，你说我讲得对不对？”
颜翰任低头一笑。这二人是平日里训练列阵时站在自己左右两边的，最爱斗嘴。他正要想法子做个和事佬，忽然有人指着对面叫喊起来。
远处小山丘背后，转出几骑。尖盔红袍，正是夏国的轻骑兵。
王勇此时已站起来，对着众人招呼：“后退，都向后退！”士卒们捡起武器行囊，急急忙忙后撤了三四百步。王都头骑马跟上，吩咐各人穿戴好盔甲。
“估摸着和咱们一样，来找水源。让他们喝饱自然就去了，你们也做好准备，不许松懈。”
队伍一路走来，在途中也遇见了几次零散的夏国士兵。起初这些新兵们都惶恐不已。王都头便不屑地笑起来，对众人讲起其中道理：这片沙漠虽是被夏国占据，可归根结底是片鸟不生蛋的无主之地。现今宋夏两国又无战事，小股宋兵只要远离夏国城寨，不主动挑衅，双方便相安无事。士卒们渐渐放宽了心，再遇见夏国巡逻的骑兵时，有胆大的还挥手示意，对方也举起手中长枪回敬。
此时状况却有些不同。小山另一侧又闪出一小队轻骑，与方才那几人汇合。共十八骑，一字排开，向这里踱来，直走到溪边，并无下马的意思。
“他奶奶的！”王都头吼了起来，“列阵迎敌！”
紧张的气氛立时笼罩在每个人心头。这支小小的队伍按照平日里的训练，迅速排成一列月牙阵，面向敌人。左右盾牌紧抵，长矛齐出。老兵站在两翼稳住阵型，王都头则沿队伍后方奔驰检视了一番，勒马停在指挥位置。
骑兵已趟过小溪，加速向这里冲来。颜翰任只觉心几乎要从胸腔跳出来。盾牌左侧咯咯作响。余光带过，是范守根在不住打颤，右侧的杨凯倒是稳稳端住长矛，一动不动。
转眼间，敌人杀到面前。锋锐的枪尖在阳光下闪闪发亮。颜翰任忽然觉得一支长枪已经插进自己的咽喉，叫他无法呼吸，脑中顿时一片空白。
“我就要死在这里了吗？”
他猛然大喊一声，将手中长矛向对方骑兵投了出去，丢下盾牌，转身便跑。
身后响起惨烈的呼号。颜翰任被战马狠狠撞飞了出去。他眼前一黑，栽倒在沙地上。
待他转醒时，只觉背后阵阵剧痛，腿脚软软地不听使唤。他缓缓睁开眼，天地似乎在眼前旋转。定睛一看，是一名同行的老兵解下了自己的盔甲。
“哎呦，这小子还有一口气。”那老兵阴阳怪气地说。
一声闷响，颜翰任的肋骨上挨了重重一击。他趴在地上剧烈咳喘起来，鼻涕、口水混着沙子糊了满脸。懵了半晌，他才明白是身旁的王都头使劲踹了他一脚。
“抬起头，好好看看！”王勇青筋虬结的大手一把揪住颜翰任的后襟，将他拖了起来。
颜翰任趴跪在沙地上抬头望去：敌人的骑兵早已散去，地上只留下一行行杂乱的人马足迹。士卒中有几人受了伤，互相搀扶着立在一旁，冷冷看向自己。目光移到面前时，他的心突突地跳起来。
那是五具尸体。
尸体的盔甲武器已被卸下，身上的血迹还未干透。颜翰任一个个看过去，那是范存根、杨凯，还有其余三名朝夕相伴的战友。
“第一天我便和你们说过，士兵就如手指，紧紧攥成拳头，彼此相护才不会被折断！”王都头紧握拳头，愤怒地在颜翰任面前挥舞，“打仗免不了死人，但你给我记住，今日你左右两人，都是因你临阵脱逃而死！”
王勇说罢，转身静静凝视着地上的尸身，像是要记住每个人的样貌。过了一会，他一挥手：“埋了吧。”
士卒们很快在沙地上掘出一个坑，将尸体抬了进去。颜翰任眼睁睁看着黄沙一把把撒在亡者面颊上，渐渐盖住眼睛，没过鼻尖。半个时辰前，这还是五个鲜活的生命，却这样永远消逝在茫茫的沙漠中。
悲伤、悔恨、耻辱，这些情绪死死压在颜翰任的心头。假如时光可以倒转，他多期望自己可以巍然挺立在阵中，以坚实的盾牌保卫身边的队友，哪怕现在埋在黄沙中的是自己。他张大嘴想要呼喊，发出的却是嘶哑的呜咽。
“王都头，这名逃兵要如何处置？”一名老兵走过来，向王都头问道。
“老规矩吧。”王勇叹了口气，“你暂带部队直接回营，路上麻利些。我稍后跟来。”
那老兵行了军礼，整了队伍，向东进发，只留下王都头与颜翰任二人停在原地。待到部队走远，王都头翻身上马，对颜翰任道：“你一人走，若能活着回营，便饶过你脱逃之罪。”他顿了顿，又盯着颜翰任的眼睛，“莫怪我心狠，欠下的性命，只有用命来还。”说罢，他一打马，疾驰而去。
颜翰任挣扎着站起身，无奈伤的不轻，每走一步，腰间便疼痛难忍。他估算了路途，即便自己未受伤，路上不遇敌兵猛兽，走回去也需两日。如今这般状况，怕是只有在荒漠中等死了。“也罢，能走一步算一步。若是命绝于此，权当是为被自己害死的战友偿了命。”他想到这里，便挪到溪水边，饮了几口水，洗了脸，向东而行。
日头西沉，红彤彤挂在沙漠边缘，将天地映得一片绚丽。颜翰任一面艰难行走，一面思忖：若是家人知道自己死得如此窝囊，会作何感想？
他生在行医世家，排行第二。上有一姐，长他六岁，七年前入宫做了女医官，不久被选派辽国，留在了那里；下有一弟，小他两岁。颜翰任平时一面念书，一面和弟弟一起随父亲治病救人。
五月前，尚书陈大人染了风寒，病情在父亲尽心调养下渐有好转。一日尚书大人遣了家仆来抓药。恰好父亲出诊，弟弟便按父亲留下的方子，配了药交与他带回，谁知鬼使神差地竟弄错了。陈尚书吃了几副，病情忽然加重，很快撒手人寰。
颜翰任记得当时一群衙役砸开家门，绑了父亲要走。他默默走进内堂，拥抱了弟弟，又对着母亲磕了三个头，冲出去大喊一声：“药是我配的，我跟你们走！”
接着便是监牢、杖责、额头的刺印、充军青目营……
思绪还在遥远的汴京萦绕，双脚已沉重得拖不动一步。他躺倒在柔软的沙地上，望着天边最后一丝鲜红的残阳。
“我颜翰任绝非没有担当之人，为何今日却落得如此可悲可笑？”
后背一贴上地面，疲倦顿时涌上头来。他阖上眼，沉沉睡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