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元每天都会经过这条小马路。小马路是黄江市最僻静的小马路。李元是黄江市最孤僻的李元。
在市政大厅上班的李元知道，黄江市总共有三个李元。通过查看照片就可知道，李元是黄江市最孤僻的李元：细细的眼睛，小小的嘴，嘴里总像含着一块冰球；瘦削的肩膀微微耸起，紧张兮兮。这种长相的二十岁出头的男人，李元自己都知道李元是黄江市最孤僻的李元。
每天下班，李元都会经过这条小马路。上班时候则乘坐公交，公交走大大路，不经过这里。之所以下班经过，是因为李元喜欢下班后自己慢悠悠地散步回家——平时缺乏锻炼、加之对着电脑坐一天的工作实在需要下班后呼吸下外面的空气，活动活动颈椎。
前阵子天气凉的时候，下班走这条小马路，阴森森、静悄悄，遇到下雨下雪则更是愁云密布的气氛。最近，春天已来，黄江市的莺飞燕舞，这条小马路却还是苦苦挣扎在冬季的边缘。即便如此，也还是多了几分生气。
今天，走在这条小马路上的李元心情轻松——周五下班路上心情是一周的巅峰。他低着头，看着有些湿润的沥青路面。每天走过这里，照理说对路面上的每一个凸起、每一个凹陷应是如数家珍。可是，今天他才发现，这条路每天都维持着一种“新”面貌。至于说什么“新”、“新”在哪里，就不得而知了。
“你还有三秒。”一个老秃子对李元说。老秃子穿着一件污黄破旧的“白”背心，脚蹬一双黑布鞋。
“什么？”李元下意识问道。
没等李元反应过来，他发现面前挺立着一座巨大的信号铁塔，铁塔分为四段，由上到下的每一段都由不同的灯光点亮：橘黄、幽蓝、紫红、白色。夜幕下熠熠生辉、好不壮丽。他环顾四周，自己仍旧站在这条僻静的小马路上，只是马路中间凭空耸立起一座信号铁塔。李元觉得五脏六腑翻江倒海，头晕目眩，就像是沉浸使用VR游戏过久的感觉。
越是盯着信号铁塔，李元就越感到头晕。但他无法将目光从铁塔上挪开——因为它太巨大了，塞满了整片视野，就像是被强行凸显在他眼前一样——过分立体、过分强调。世界上的一切都没有眼前的这座信号铁塔来得重要。
铁塔开始颠倒过来，李元晕得想吐，不得不将脑袋歪过来以适应颠倒过来的铁塔，铁塔彻底倒立了，李元发现自己也躺倒在沥青马路上。
此时，小马路笼罩在彻底的黑暗中，唯一能见得就是这座亮闪闪的巨型铁塔。没有什么能将李元与这座铁塔分离出来。
铁塔下的路面上有个窨井盖。窨井盖缓缓挪开，老秃子爬了出来。
“你现在是最孤独。也是最好的。”老秃子边爬边说。满头满脸黑黢黢的污渍。像是某种腐烂后的黑泥巴。
李元听了不解，但仍旧是一个劲地仰头欣赏信号铁塔。
“对于过去的事，你不闻不问。”老秃子笑呵呵地说，抖抖腿脚上的污泥。
老秃子接着说：“我倒是要穿过这些个污浊。”
“为什么这个铁塔我总是看不够？”李元幽幽地说道。
“因为你就是这铁塔。人最爱的就是自己。”老秃子说。
一些黑色的雾气从窨井里涌出，老秃子说：“帮个忙，赶紧！”说着，吃力地将窨井盖合上。
李元帮助老秃子将窨井盖合上。
“幸好你帮忙，”老秃子笑呵呵地说，“刚才差点让两个‘小的’溜了！”
“‘小的’？”李元不解。
“地底下的东西，脏得很！”老秃子笑道。
“实话实说，每天都会有一两个逃出来。”老秃子补充道。
“逃出来以后它们回去哪儿呢？”李元问道。
“把最后三秒还给原来的主人。”老秃子说。
“最后三秒？”
“你现在就在最后三秒里面。但这最后三秒何其重要哦！哈哈哈！”老秃子笑着，忽然像一只秃了顶的长臂猿，三下两下爬上了铁塔，不久便高得找不见了。
李元从床上醒来。发现在自己的房间里，地上散落着游戏机和泡面盒子，墙上贴满了素描临摹。他感到嘴里苦涩难耐，便吐了一口，一片污浊的黑泥落在地板上。
李元冲到破旧狭窄的卫生间，打开水龙头不停地冲洗嘴巴。这种污泥并没有什么味道，倒是有种令人感到亲切的饭菜味、人身上的气味和新电子设备的气味。
他回到床边坐定，打开手机，手机上显示的时间是2020年4月16日下午3：27.
手机屏幕封面和app一概不见了。只剩下光秃秃的黑屏幕和时间。
今天睡过头了，手机上并没有未接来电，单位里也没人找他。
李元拉开窗帘，外面昏黄的阳光照射进来，有气无力地告诉他这是一个下午，仅此而已。
李元给单位主任拨去电话，无人接听。
天空宽阔得令人愉悦，李元享受着这种被人遗忘的孤独。他想起了昨晚老秃子对他说的话：“你现在最孤独。孤独也是最好的。”
即便如此，李元还是给主任发了一个短信，说自己发烧烧晕了，现在才醒来。
冲了个澡，从厨房柜子里找出一个开了罐的、被遗忘的咖啡罐。里面的咖啡粉都凝固在了一起。李元用勺子敲了两大块石头般的咖啡粉下来，丢在脏兮兮、黄叽叽的玻璃杯里，烧了壶开水浇进去，算是冲了杯咖啡。咖啡粉过量，咖啡烫嘴又苦涩。但一口咖啡下肚，李元的大脑呼地运转起来，就像是电脑开机的声音。他开始能思索昨晚的怪事了。
李元出门，打算走去昨晚的小马路。
路上行人寥寥，天气闷热，似乎将要下雨。
来到小马路，这里依旧人迹罕至。信号铁塔和窨井盖不见踪影，仍旧是往常那个老样子。
手机上的时间仍旧是下午3：27.
这时候，一辆SUV缓缓开来，车门移开，车里膝盖碰膝盖坐着许多男男女女，都穿着黑色长袖衫和黑色短裤、赤着脚。年龄有大有小。男男女女齐刷刷盯着车门外的李元。
这时，副驾驶下来一个男人，穿着紫色袍子，拖来一个巨大的黑色塑料袋，打开塑料袋，一股人体的气味扑面而来，原来里面都是各式各样、男男女女的衣服、鞋子。
“把外衣外裤脱了丢里面，”男人说，“然后穿上这个。”
李元不解地接过黑色长袖衫和黑色短裤。
“我能逃跑吗？”李元问男人。
男人淡淡地说：“这一车厢的人都尝试过逃跑。现在都很乖巧地坐着了。”
李元看到车里面有个彪形大汉，头顶着车内天花板，脖子歪着，这时正一脸委屈地看着李元。
李元服从。
上了车，车内空气污浊，不少长相漂亮的年轻男女也夹在其中，不少人还化着妆。看来也是中途被截到被迫上车的。李元挤在一个漂亮女孩（约莫二十五六岁）和那个彪形大汉中间。
他看了看车内，大家面对面、人挤人坐着，都默不作声。加上他自己总共十二个人。
“齐了。”男人坐会副驾驶，对驾驶员说道。
汽车发动，沿着小马路继续开着。李元看不见车窗外的景象，因为车窗都封死了，连前面的挡风玻璃也看不清楚。
一路颠簸了很久，车厢内没人做声。偶尔听到放屁的声音，那也是被颠簸出来的。
车里闷热难耐，所有人都在冒汗。车厢内弥漫着汗酸味、香水味、屎尿味的混合气体。
他觉得挤在他左边的漂亮女孩散发着一股浓重的酸味、挤在他右边的彪形大汉肚子在咕噜作响。他的膝盖碰着对面那个腿毛又厚又长的男人的膝盖。他觉得很不舒服，努力将膝盖往后缩，但实在没有空间缩了。加之路途漫漫，时间久了就累了，值得将膝盖交给对面的毛茸茸的膝盖。
过了太久的时间，车终于停了。车厢门从外面被移开。刺眼的光照进来。
“下来！”
大家面如僵尸地乖乖下车。屎尿味扑鼻而来。汽车开了一晚上，一直没停过车。没人能上厕所、喝水、进食。
李元睁不开眼。过了很久终于眯缝着眼看清了：这是一片沙漠一样的地方。黄沙弥漫。
许多人一下车便瘫倒在地上，李元也觉得自己腿软得无法站立。
“欢迎！”这时，一个身穿黛绿西装、戴着大墨镜的男人从不远处的黄色沙丘后面走来。
“欢迎大家！”黛绿西装男人走近，与七倒八歪的男男女女一一握手，丝毫不在意这十二人都脏兮兮、臭烘烘。
与大家一一握手后，黛绿西装男人站在不远处的黄色沙丘上，提高音量，“欢迎大家来到这片净土！你们是世界上最干净的人，所以我赋予你们漫长的三秒钟！在这漫长的三秒钟里，你们就拥有了比世界上其他人多得多的时间来思考。因为三秒过后，尘归尘土归土！世界上其他人只拥有普通的三秒，还没来得及思考就消失了。”
李元站起来，不解地看着黛绿西装男人。
“好了。相比大家已经明白现在的处境了！”黛绿西装男人摘到墨镜，接着说，“那么，请在场的每位舍弃掉身上的一样东西。”
十二个男女面面相觑。
缓缓地，那个彪形大汉脱掉了上身已经汗湿的黑色长袖衫，丢在黄沙上。
“哎不不不，“黛绿西装男人笑道，”不是物件。“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