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开了。十二个人的内心深处各自涌现出声响。这个声响过于巨大,李元捂住了耳朵。但他周围的的那是一个人似乎没有听到过大的声响。许多事和许多人涌现在李元的脑海里,一切过往似乎只需三秒钟就能回忆完毕,一切都显得无足轻重。
在这里,没有人能预见什么。就连自称“算命师”的白羊座也在此时无可奈何,唯有那个吓人的念想即将到来。
忽然,双鱼座彪形大汉呕吐不止。不堪入耳的呕吐声在沉寂中显得格外刺耳。
大家的额头上渗出豆大汗珠。酸臭味弥漫在整间屋子里。呕吐气味、汗味、熏臭味混合在一起。
屋子的灯熄灭了。漆黑一片。
十二个人发出了轻微的骚动声。
没有人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就连互相之间站立的位置都遗忘了。只有嗅觉还沉浸在难以忍受的酸臭味中。双鱼座的呕吐声渐渐变弱。李元能听见有什么踩过呕吐物发出的啪嗒声。
“完了完了!”白羊座嘶声力竭地喊起来。女人崩溃的尖叫让在场所有人也一秒崩溃。
大家你撞我、我撞你,在完全的黑暗中踩踏倾轧。李元的喉结被人打了一拳,他的肚子也被踢了一脚。并不大的屋子里人们乱作一团。脚步声异常混乱。
李元双手护住脸,弯腰低头,在四肢乱打的黑暗空间里好不容易找到一个由沙发、圆桌和墙壁组成的三角区,于是蹲坐在里面,等待这漆黑混乱的结果。
“哎呦呦!”射手座女孩扯着嗓子叫起来。不知道是被谁打了。
“滚!”双鱼座彪形大汉扯破喉咙。
“来了来了!它来了!”白羊座喊道。
“什么东西?!哇呀呀!”巨蟹座一改平静的语调。
桌椅倾倒声、杯碟打碎声持续不断。
“我的脚!”一个女人喊道。
“我的眼!”一个男人喊道。
李元将脸埋在膝盖间。他觉得自己回到了七岁,只能无助地看着肉铺里的肉被剁碎。
“我的儿子!他来了!他回来了!”一个女人喊道。
忽然,一个门洞形状的光亮了起来。
十二个人呻吟着、哭叫着跑向那光。
李元赶紧翻过桌椅、沙发挤向那光。
一瞬间,十二个人互相看得清清楚楚。他们的头发被汗水濡湿、贴在脸上、额上。他们的手脚被划伤、或有淤青。他们的衣服被扯烂。
这十二个人挤在一间狭小的走廊里。走廊顶亮着一盏暖光灯。
所有人气喘吁吁、酸汗淋漓。
走廊两壁上挂着一幅幅用玻璃框裱好的图片。十二个人左看右看,看到这些图片都是短信聊天、照片、博客等社交网络上的截图。不久,众人的目光纷纷汇聚到射手座女孩身上。因为这所有的社交截图都是来自于她的账号、或是有关于她的信息。
一张照片里面,射手座女孩身穿红色晚礼服,抹着大红唇,笑容满面地露出洁白的牙齿,大波浪的头发挽在脑后,一律卷发吹在额前。她微微弯腰,张开双臂,左右各搂着一个身穿黑色燕尾服的男士。这是一场高端酒会上的合影。三个人表情动作轻松、愉悦。三人后面是众多参加酒会的客人,人缝中有个令李元感到熟悉的脸,但看不太清。
照片下面是一行字:与国际著名私募公司总裁、理财师合影。左边那个貌似是理财师的燕尾服男人的笑容略显僵硬。但他的脸与射手座女孩贴得更近。
另有一幅画框里是短信聊天截图:射手座女孩与国际著名私募公司总裁的聊天记录。
“射手座女孩:你来吗?
总裁:在哪里?
射手座女孩:XX夜店。我和朋友在喝酒。
总裁:人太多了,你们年轻人玩吧,我年纪大了。
射手座女孩:我们可以换个地方,安静点的地方喝酒。
射手座女孩:(发了一张妩媚的自拍,脑袋微微倾斜、手放在脸颊上)
总裁:你的男朋友呢?
射手座女孩:我只有前男朋友。”
还有一幅画框,是一张照片。照片里射手座女孩身穿泳衣与那个总裁站在沙滩边上。两人笑容满面。女孩的脸紧贴着总裁的脸。就像之前照片里面,她的脸紧贴着理财师的脸一样。
这样的画框左右排了两路,顺着走廊延伸至远方。
十一个人越看越起劲,已经忘了刚才在黑屋里的不堪。
射手座女孩则双手捂脸,靠在墙上。但仍旧昂首挺胸。
“嘿嘿嘿,”一个女人笑道,“我看过你的微博,篇篇都在说自己的奋斗史,还有就是名人、大佬的合影。你怎么没把这些照片拿出来呢?”
这个女人二十五岁,代号是水瓶座。个子不高,齐肩发、肩膀圆润,小麦皮肤。一脸坏笑。
射手座女孩不做声。
“说话啊!”水瓶座笑道,“现在怎么不说话了?刚才不是挺会嚷嚷的吗?”
“十五任男朋友......”有人在另一幅画框前窃喜道。
“不,十六任,你看这里还有照片和聊天记录。”另一人谄笑道。
“嘻嘻嘻......”十一个人这里那里不断发出嬉笑声。
“还是那任前男友最令人关注,”水瓶座女孩说道,“你看,这张聊天截图上:射手座在与另一个人商量如何对付这任前男友。这前男友就是合影照片里的那个理财师!”
射手座女孩忽然放下双手,露出惊恐的双眼。
十一个人七嘴八舌,似乎顺着线索就要摸到秘密。
射手座女孩气势汹汹、歇斯底里地拨开众人,冲到水瓶座女孩面前,
“你好像有多干净似的!”
“那么多照片怎么不放到网上让大家看看?你看看这些亲密照片。虐狗啊!哦不,那是虐狗,简直是不堪入目!”水瓶座女孩大喊。
众人大笑起来。
射手座女孩觉得天旋地转,内心的声音嘶吼着。
走廊尽头,出现了一道亮光。那是一扇打开的门。
李元能听见自己内心深处的声音:啪嗒、啪嗒!像是肉铺剁肉的声响、又像是一坨坨烂泥砸在墙上的声音。
他对墙上的八卦不感兴趣。他站在队尾。
忽然,一只手放在他的肩上。他吓得跳起来,汗毛直立。
回头一看,是昨晚那个老秃子,仍旧穿着破旧污浊的背心,正笑眯眯地看着他。
老秃子开口说:“孤独是最好的。你现在正处在最后的三秒里。”
李元强忍着恐惧问道:“你说这是我最后的三秒?为什么这就久?”
老秃子说:“你看一下我这时间。”
说着,老秃子用双手掀开背心,露出圆滚滚的肚皮。
李元睁大双眼:肚皮上有一个巨大的时钟。像是嵌进肉里一样。但与肉连接处却没有丝毫的不自然或是拱起。
老秃子说:“你找一下秒针。”
李元看去,这巨大时钟有着渐变色的蓝表盘,只有一根长而又长的歪歪扭扭的秒针。没有时针与分针。
李元说:“秒针停了。”
老秃子说:“你再看。”
只见蓝色表盘开始旋转,越转越快,转着转着形成了一个蓝色旋涡。李元一头扎了进去。
他落入了蓝色大海。
所有的一切都在他周围的海水里上浮:钢琴、肉铺里的肉刀、电脑、鼠标、小时候的教科书、木棍、不及格的试卷、还有数不清的照片:这些照片里分别是不同人的肖像照,但都朝着李元咧嘴嘲笑。这些照片上升得很快,一下就上浮了,留下一串气泡,李元来不及看清。但他听见嘻嘻哈哈的声音,所有人都在嘲笑他。他看见七岁时那个肉铺老板,从深海处一脸凶相地朝他上浮而来,秃顶上的几根毛随着水流浮动。
这张脸越来越近,李元呛了几口海水,赶忙向海面上游去。他会游泳,但此时毫无力气,四肢手舞足蹈,无法上浮,反而往深海沉去。肉铺老板越来越近,李元惊慌失措,他大叫一声,冰冷的海水灌进肺腑。
肉铺老板一脸凶相一冲上来。
李元向海面上望去,阳光洒在上头,但他离海面还有好远,他使劲全力向上游去。
终于,他往上浮动了。
他往下方望去。
肉铺老板的脸!
肉铺老板闭着双眼的苍白的脸贴着李元的鼻子!
李元大叫一声,海水灌进肺腑,他无法呼吸。
蓝色旋涡加速旋转,越转越快,李元随着旋涡一道越转越快,肉铺老板闭着双眼的苍白脸颊也与李元一起越转越快。
轰的一声!
李元被冲了出来。
他回到了走廊,一切都相安无事。身后还是那十一个人在大呼小叫、相互争吵。
老秃子似乎还站在李元面前。
李元晃过神来。老秃子仍旧双手搂起背心,露着肚皮上那巨大的蓝色时钟。
李元抬头,一看:
老秃子的脸就是肉铺老板的脸!
此时,正闭着双眼、脸色苍白、头发湿漉漉的,像是刚从海水里捞出来。
李元这才意识到,昨晚在小马路上遇到的老秃子就是七岁时候看见的那个肉铺老板。
李元吓得往后退去,一下倒在身后的众人身上。
老秃子仍旧闭着双眼,双手搂起背心,露着的肚皮上的蓝色表盘。
李元拨开众人,朝走廊尽头的门冲去。他想离开那老秃子越远越好。用众人夹在中间保护自己。
众人仍在嬉笑怒骂。射手座女孩与水瓶座女孩扭打在一起。围观的人们或连声叫好、或暗暗窃喜。似乎没有人注意到走廊那头的老秃子。
李元顾不上那么多,冲向那亮着光亮的门,夺门而出。
一道刺眼的亮光过后,李元发现自己躺在一个沙发上。明亮的阳光从窗外招进来。
他站起来,原来这是一间五面由玻璃墙组成的玻璃房里。地面上是白色大理石。
清凉、安静。
玻璃窗外是艳阳高照的沙滩。
另外十一个人穿着泳装,在沙滩上玩耍。
李元看到刚才扭打在一起的射手座女孩和水瓶座女孩,此时和好如初,正在玩沙滩排球。
他摸了摸四面玻璃墙,但未发现有出口。玻璃天花板也没有任何缝隙。
“喂!大家!看到我没有!让我出去!”李元拍着玻璃大喊。
但没有人看见他。
十一个人在空旷、美丽的金色沙滩上玩着排球、喝着饮料。李元甚至看到双鱼座大汉正在海水里冲浪。
李元拍遍四面玻璃墙,直到两个手掌红肿起来。
没有反应。
他不被听见、不被看见。这似乎是一座与世隔绝的玻璃房。
李元想:为什么只有我被困在这玻璃房里?就像刚才只有我看到老秃子一样。
李元靠墙坐着,呆呆地望着沙滩上的十一个人。
排球滚到玻璃墙脚,梳着马尾辫、穿着泳衣的阳光射手座女孩跑来捡球。
李元赶紧站起来,拍打玻璃墙。
射手座女孩似乎听到了什么,把排球架在胯上,弯着腰、手遮在眉头、把脸贴近玻璃往里面看。
李元猛烈地敲打玻璃墙。墙无法撼动,一点震动都没有。李元拍打在女孩面前的玻璃上,可女孩仍旧在努力往里面看,丝毫没感到李元隔着玻璃在拍。
这时,四面玻璃墙变成了四面电影巨幕。肉铺老板切肉的景象再现在巨幕上。一个瘦小、低着头、眼神惊恐的男孩站在肉铺角落。
李元认出来那就是七岁的自己。
老板的肉刀每砸在砧板上,小男孩就吓得浑身一抖。
肉铺外面的大街上,有两个神色焦急的男女,呼喊着什么。街上车水马龙,肉铺老板的切肉声越来越响。小男孩个子太小,脑袋还没高过肉铺店的窗户。窗户上没有玻璃,只有向街外撑起的木质窗板。
小男孩似乎听到了街上那对男女的呼喊,左脚在肉铺店内肮脏、油腻、凹凸不平的地面上向前挪动。
肉铺店老板一刀砸在砧板上,巨大的肉刀就这么直勾勾地输在砧板上。砧板上的肉稀烂、顺着砧板边沿垂下、滑落。啪嗒!
小男孩刚想向前挪动右脚。肉铺老板猛回头,用凶神恶煞的两眼望着小男孩。
一只肥大的苍蝇嗡地从小男孩面前飞过。
昏黄的日光洒在车水马龙的街上,洒在街上那焦急男女的额上。
而肉铺内则是阴暗一片。
油腻的汗水顺着肉铺老板凶恶的眉头滚下。
小男孩却觉得浑身冰凉。
忽然,四面墙上的“电影”戛然而止,又恢复了阳光灿烂的沙滩。
李元坐在屋子中间,无法动弹。
接着,他看到了昨晚那座巨大的信号铁塔,从不远处的蓝色海面上升起来,白色海蓝翻滚着。巨大露出了塔顶,接着是腰身,一截比一截大。不一会儿,整座信号铁塔便耸立在海水上。沙滩上那玩耍着的十一人似乎也没看到这巨大的信号铁塔。
李元仰面躺在玻璃房子中央,透过玻璃天花板看着那巨大的信号铁塔塔顶。
塔顶的信号锅在阳光下变成了刺眼的白点,一闪一闪。
李元看得入迷。他太爱这信号铁塔了。这是他见过的最漂亮的一座。
安静的玻璃房内隐约出现了海浪声和沙滩上十一个人的嬉笑声。
外面的声音越来越大。玻璃房内不再寂静。
轰的一声。
四面玻璃墙破碎。
沙滩上的热浪、吵闹声、海浪声扑向李元。
他发现自己躺在滚烫的沙滩上。
他坐起来,海面上的巨大信号铁塔不见了踪影。
冰冷的四肢在太阳的烘烤和热风的包裹下渐渐恢复了活力。
他站起来,向那十一个人走去。
射手座女孩发现走来的李元,挥着手朝他走去。
李元刚走近她,巨浪从海里升起,将所有人卷走。
一只手从水面上伸进水里,李元本能地向上举手。
这是一只强有力的胳膊,一下就把李元从水里拽了上来。
李元发现自己躺在泳池边上,夜幕降临下的泳池,周围的穿着晚礼服,拿着香槟和鸡尾酒,乐队在不远处演奏者。李元低头一看,自己也穿燕尾服,只是湿透了。
不少人围过来,鼓掌。那拉起李元的人是一个穿着燕尾服的高大男人。李元忽然意识到,这个男人就是射手座女孩照片上的那个理财师,也就是射手座女孩的前任男友。
“你没事吧?”理财师问道。
“没事......”李元吃力地站起来。
“我叫个服务员过来,你跟着他到卫生间吹干自己。”理财师说道。
“谢......谢谢。”李元边走边观察这里的一切。
泳池上张灯结彩,这是一个高端酒会。人群中,李元隔着泳池看到一个穿着红色晚礼服的女孩。女孩一回头,红唇白齿。李元一眼认出了射手座女孩。
这就是照片里的那场高端酒会。
李元远远地看到,射手座女孩边上站着那个私募公司总裁。
李元想:我回到了过去?而且是射手座女孩的过去?
走进卫生间,李元将湿透了的燕尾服交给了服务员,自己将衬衣脱下,由服务员吹干。
出来以后,李元回到泳池边上,隔着泳池看到人群中穿着红色晚礼服的射手座女孩正搂着理财师和那个总裁,三人正在合影。这就是走廊里那张照片。
泳池另一头的乐队里,一个正在吹萨克斯的男人似曾相识。李元自己看去,发现这人就是当年的肉铺老板。本来似乎没发现李元,只专心吹奏。但经李元目光扫视后,肉铺老板也注意到了李元,此时,正一遍吹奏萨克斯、一边死死盯着李元。
李元用手遮住脸,躲进人群。
一道闪光,快门按下。
李元发现自己无意间挤到了射手座女孩身后,此时射手座女孩正专心摆姿势,左右各搂着理财师和那个总裁。
射手座女孩穿着红色露背晚礼服,右后肩上有个小小的蝴蝶纹身。彩色的、展翅而飞。
拍好照片,射手座女孩转身,正好与李元打了个照面。
李元停顿几秒,射手座女孩的表情还没从刚才拍照的表情中恢复过来,仍旧挂着笑容。李元便想和她说话。
可射手座女孩直接与李元擦身而过,似乎并不认识他。
李元不知所措。此时,那个理财师认出了李元,便问,
“先生,你没事了吧?衣服已经干了?”
李元支支吾吾地说:“干了。谢谢。”
说着便从人群中挤了出去。
但李元并未走远,看着人群中的理财师独自走进泳池边的别墅里。
李元穿过人群,并尽量避开乐队里吹萨克斯的老秃子的眼神。李元一抬头,发现吹萨克斯的人并不是老秃子,而是一个戴着眼镜的年轻人。
顾不上这么多,李元弯腰钻进别墅。
别墅大堂里空无一人。李元看到通往二楼的楼梯上有双快速小跑的脚。李元觉得那就是理财师,便轻声跟了上去。
二楼有许多房门,李元看到一扇门后闪过一个人影。理财师进了那间屋子。
李元躲在房门口向里望去。
屋子里的理财师推开一扇旋转墙,走了进去。旋转墙随即关上。
李元蹲在门口,静听里面的动静。李元内心的声音再次响起,震耳欲聋。李元捂住耳朵,声音让他无法听清周围的声响。他赶紧顺着门缝看屋子里的那扇旋转墙。此时旋转墙已经旋开,一个穿着红色晚礼服的手高身影一闪而过。李元赶紧绕到房门侧面的墙角。
他不敢探头观察,因为内心那震耳欲聋的声响还在,他无法判断自己是否发出什么声响来。只能感到心脏突突突地冒到嗓子眼。他瞥了眼楼梯下方的别墅大堂,红色晚礼服的身影朝门外走去。
李元刚想溜出去,脑门上感到一阵冰凉。
“摸摸你的良心,李元!”一个声音喊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