狼瘟在森国爆发了。
狼瘟肆虐了好几个月,冬天将要过去,可森国的冷空气并没有杀死瘟疫,国王下令烧死所有病体,无论是活的还是死的——随着惨无人道的命令实施,这场灾难性瘟疫宣告结束。
焚烧病体。
由于感染的主要是克斯汀和耶罗部落,所以焚烧工作也是这两个部落带头实施。好在两个部落都比较庞大,损失的人口都不到整个部落的五分之一,不过这个数量也是很多小型部落加在一起都比不了的。
在平坦的荒原上,尸山座座,热浪熏天,浓郁熟肉的味道如洪水般朝士兵们压来,士兵们烧一会儿,吐一会儿,大部分都快要吐虚脱了。塞北脸上围着三角巾,戴着帽子,只露一双红眼和额头以及额头上的珠串细带,他虽然也很受不了,但是帮忙搬尸体的期间还没有吐过,可能是给秦休准备午餐那段时间闻习惯了。
烧尸体简单,也就气味是一大阻碍,但杀死患病的人就难了,他们都还有意识,也有家人守着,突然让他们结束生命以“拯救”其他森族人,几乎没有人能接受。
“呸呸!滚开,再过来我传染给你们!”一个小树洞里,露出个蓬头垢面辨不清男女的脸,哑着几乎破裂的声音朝外面红衣兵大叫。
红衣兵早已见怪不怪,这么多天,有哭喊着求他们放过的,有逃跑的,有像这样威胁的,当然也有少部分知道自己活不了多久了,请求他们给个痛快。一旦发现生病的,先循循善诱让他们说出接触过的人,然后立即杀死焚烧。刚开始他们还骗病人研究出了药,让他们一家人都出来领,接着把他们引到荒凉处杀掉,可后来他们的意图被森国百姓知晓了。
“森国没有解药,得了病必死无疑,出来吧!别给我们添麻烦,你是为了森族,人们会记住你们!你们是光荣的!”领头的红衣兵手拉弓箭,朝树洞内喊道。
“凭什么我们牺牲啊!我也是无辜的……我不知道谁传染给我的!该死!是他该死!我是无辜的啊……”里面的人哭着说道。
一个兵给另一个裹得最严实的兵使眼色,让他上去把里面的人拉出来,士兵从洞口旁小心靠近,突然猛地钻进去抓住病人的衣服连扯带拽地拖出,或许是那人衣服本来就没穿好,直接被扯地散开来,整个胸前全露了出来——士兵们这才看出这人是个女人,女人乱挥着手蹬着腿,甩着满是脏垢的头发,身上一股腐臭气,由于喊得太疯狂,士兵只知道她喊的应该是“放开”“该死”什么的。
“你先穿好衣服!”领头兵说,“我们听令做事,凡是染病的无一例外,狼瘟症状可比直接死掉痛苦多了!你现在告诉我你都接触过什么人?”
女人突然不再挣扎了,低着头眼神飘忽,坦胸露乳坐在地上一动不动。“我……没有,没接触过任何人,我生病了,我就没再出去了。”
“你一直呆在树洞里?”
“对,对,就我一个得病的,就我一个……”
领头的看了一眼女人住的小树洞,对一个兵说:“你去检查一下。”听了这话女人突然抬头,眼神惊恐,不由地屏住气,领头看她表情异常,偏头往树洞里看。
“天啊!”进去的士兵猛地惊呼一声,弯腰跑出树洞,领头走过去问:“怎么了?里面是什么?”
“里面……有两个婴儿!好像死了。”去查探的士兵脸上围着布辨不出表情,但看那惊惶的眼神明显是被震慑到了。
“不是!!!”女人大喊,爬着过去拉住领头的裤子,“我孩子没感染!都是好好的!尤其是哥哥,白白胖胖的,很健康!还会说话……”女人满面泪水和污垢黏在一起,一双红眼睛像是得了什么病,流泪的同时流出了黄脓。
领头的难掩恶心地后退一步。他明白了,这女人是个疯癫了的母亲,孩子都死了,她还养着早就病死的孩子这么长时间。
塞北骑着黑豹在林中穿梭,突然有人叫住他,他拉住黑豹的毛一个侧转,尖利豹爪在土地上留下几道深深沟壑。
“塞北大人!我们收到举报发现了一个妇人和她的两个孩子,其中一个已经死了,但另外一个看不出来有什么症状。”红衣兵走上来说。
“接触那么近,怎么会没有感染?那妇人病了多久了?”塞北跃下黑豹问。
“她不说,但是看样子应该只有几天。”红衣兵一脸为难。
“那孩子……应该是在潜伏期。”塞北皱眉,低头沉默一会儿,又说:“把孩子给我吧。”
红衣兵刚想问是杀掉还是怎么样,听塞北这样说,愣了一刻便应道:“是,塞北大人。”
塞北把孩子带到了自己家,这里以前只有他和京南两个人住,后来都搬去安林尔的树堡群了,他家的树洞不大,三层房间的面积加起来和安林尔的寝房差不多。
塞北把小孩儿清洗干净,放在床上。那小家伙是个男孩子,眼睛是棕色的,又大又亮,身上没有了腐臭味,他大张着嘴炫耀着自己刚长出来的门牙,发出咯咯的声音。塞北坐在床边,小家伙伸出手在空中摇晃一下,像是想要塞北拉他的手,塞北伸过去一个指头,那只小白手一下子抓住他。
塞北拉下脸上的三角巾,轻声说道:“你很像我弟弟,他刚出生的时候和你一般大……走的时候,也跟你一般大。”
小家伙闭上了嘴,眨着大眼睛看他,突然张口叫了一声“妈妈”,塞北怔住,轻轻收回手。“我是哥哥。”他说。
安林尔听说塞北收了一个小孩,还是从病人家中带出来的,让他注意不要感染,塞北应下来后开始用鸽子与安林尔传话。安林尔好几天不见塞北,于是找上了塞北的家,看到塞北露着脸,手拿一串铃铛正在逗床上的小孩。
“你不把我的话当话吗?”安林尔进门说道。
塞北丢下铃铛,用衣袖遮住口鼻,半跪下来,“陛下,请不要过来……”
安林尔凛着双目看他,“我不是怕你染了病传给我,你现在这么做就是拿自己冒险,你想照顾这孩子,至少得保护好自己。”
塞北不敢正视她,语气弱下来:“孩子看到我蒙面,会害怕……”
安林尔沉默,忽地床上的小孩咳嗽几声,手里抱着一小瓶羊奶,似乎是喝的时候被呛住了,咳得厉害,还哭了起来。塞北跑过去抱起孩子,将他的脸埋在自己胸前,轻轻拍着背为他顺气。
塞北回头看向安林尔,安林尔叹了口气,说道:“你要是想这样照顾他,这段时间就不要再回来了,你不要再跟别人接触了,行动也小心一些。假如这孩子没事……你回来的时候把他也带过来吧。”
狼瘟抑制住了,但这使森国元气大伤,在城森战争激烈的时刻,狼瘟也算是上天赐予城国的援助。
森族被城国打败了,败得一塌糊涂。
森国内战也开始了。
乔历·克斯汀带兵包围了黎圣部落,江昙统领带兵以救王室家族的名义来争抢王位,失败了。不过黎圣家族无一人被杀,他们乖乖搬出了树堡群,再没了自视王族的嚣张气焰。乔历将树堡群住的人都清空后,留下几百个红衣兵和法师守着安林尔和秦休,就去支援克斯汀统领在森国北方的战场了。
那天众人要绞死秦休,被乔历救下了。当时安林尔在旁边看着,乔历眼睛上围着一条厚厚的黑布,骑着一匹机灵的白貂。
安林尔坐在秦休床边,用湿毛巾擦着他的脸。被黎圣家族打伤后,秦休又回到了一动不动的状态,一样的场景,好似她和秦休的对话都没发生过,秦休也从未袒露心声。
塞北救的孩子还是病死了,但他一个月都没事,不过也有别的森族人对狼瘟免疫,或许是这些人体内有一些特别的物质。
塞北向乔历询问战况,克斯汀同江昙的王位争夺战,克斯汀部落几乎是压倒性胜利,青枫部落的百姓也为给青枫家族报仇趁势攻入江昙的树堡,也将江昙家族灭了大半。江昙统领仗败归山,终于老实下来。
山坡上,乔历想站在地上与塞北说话,抓着白貂的毛小心地用脚尖碰地,塞北上前扶住他,乔历苦笑道:“现在我行动确实困难许多,但眼睛看不见了,听觉和嗅觉更灵敏了些。”
塞北不言,看着乔历眼睛上的布带。乔历以前最擅长骑射,箭法极准,一次数发,发发皆中,力道也强得足以穿透肉身。可现在他似乎无法再用弓箭了,塞北看到乔历背着一个长条形木盒,他想里面应该是刀剑一类的兵器。
乔历听着塞北的气息,抬首面对他,“克斯汀部落的士兵正在回去的路上,黎圣家族已经被安顿在南方了,如果安林尔……”乔历本想说如果安林尔担心她家人可以把这些告诉她,但想到那些人差点把秦休绞死,或许安林尔现在只会恨他们吧。乔历想罢转了话语:“我父亲过几日会来树堡群,请你……问一问安林尔,接下来有什么打算,父亲很牵挂她……”
塞北听乔历诚恳地说着,想起那晚安林尔让他丢掉竹血糕,还说不要相信任何人。塞北突然感到迷茫,心里是一团乱,他不再看乔历的脸,说到:“我会传达的,大王子您一定要好好休息,我……代陛下,谢谢您。”
森国国王,依旧是安林尔。那天克斯汀统领来到大殿,安林尔翘着脚坐在王座上,一身黑裙尽显冷酷疏离,克斯汀统领为安林尔画的彩色双眼已经满是浊色,没了从前清亮闪烁的灵动。
“克斯汀统领,你的目的达到了,现在,可以杀了我了。”安林尔声音本是甜美的,此时却刻意作出凶恶冷淡的味道。
克斯汀统领抬头看着她,茂密的两道眉毛颤动一下,眼睛有些湿润了。“安林尔,我知道你很关心克斯汀……跟城国打仗的时候,你把攻城军队的指挥权交给我,跟江昙打的时候,还集结其他部落的士兵去牵制江昙部落,孩子,你一直在保护咱们部落对吗?”
安林尔出神一刻,答道:“那都是黎圣家族决定的,他们也都天真地认为克斯汀统领对我是有感情的,统领可别误会了!今天你来这里的目的我早已清楚,契约拟好了,我们签下,王位就是你的。”安林尔抬手出现一个卷幅,她轻轻一送,卷幅飘到克斯汀统领面前。
克斯汀统领没有接那个写着传位诏的卷幅,眼中闪烁地看着身形瘦小的安林尔。“我不要,安林尔,你才当得起国王……你更当得起……”
“哈哈哈……”安林尔邪笑着站起身,一步一步下台阶,到了克斯汀统领面前,嘴角的笑容尽数消失,“您这是怎么了?东西抢到了又开始客气了?没人会为你现在的慈悲鼓掌!当年就是你误导金湾银月杀掉国王的吧?那两个傻子,利害不分,也不可能有胆子去杀国王。还有让我登王位,替罪?哪有什么罪需要替,老国王死了自然万物更新换代!”
克斯汀统领红着眼眶注视她,茂盛胡须下一张口半张着却没有声音。
“还把黎圣家族都赶走了,好哇!克斯汀终于可以住进树堡群,不用挤在南方那寥寥几座树堡了。”安林尔的表情全是讽刺,继续用轻佻的声音说道:“你不要王位?我就不明白了,你这是在怕什么?篡权夺位怕被天罚吗?你们都信这个?天罚?什么鬼东西!我下令杀了那么多人,依旧活的好好的。我告诉你,要杀要剐随你便,早在你决定把我养在身边起,我就不可能跟你、跟克斯汀家族有感情了!”
安林尔眼里满是恨意,她凛着眉说道:“我只有一个要求,送秦休回城。”
克斯汀统领只是摇摇头,弹指将凌在空中的传位诏烧成了灰,“不,不,安林尔,你当下去!你当国王才能平安,才能想要什么就有什么……孩子,这是我欠你的。”
安林尔怔在那里,看着克斯汀统领仓皇逃离的身影,蓦然怀疑自己曾经的判断……克斯汀统领,难道对她还是有感情的?但转瞬即逝的茫然之后,是更冰冷的念头:克斯汀统领让她继续当国王,一定别有用心,可是她还有什么利用价值呢?
她想不出来,她真的很累了……她自以为在国事上帮助克斯汀统领,算是还了十几年养育之恩,难道克斯汀统领想要的还不够吗?
森族战败六个月后。
“陛下,西城军队好几次传来消息,要我们撤去驻扎在边境的军队,这次还说不撤就打进来。”塞北站在大殿中央对上面的安林尔说道。
安林尔抬眼,“克斯汀统领为什么要在前线驻扎?”
塞北若有所思,“之前大王子乔历似乎和克斯汀统领起了争执,大王子要求继续攻打,但统领不同意。”
“那也不能就这样搁置着,让他们撤了吧。”
“是。”塞北应到,又继续说:“陛下,两国停战的话,如果对方提出签订和平协议,我们答应吗?”
安林尔眼中闪过了什么,抬起一只手放在王座扶手上,“和平协议……塞北,告诉克斯汀统领,撤军后由我们主动提出签和平协议。”
塞北疑惑地看她,安林尔表情严肃双眉微皱,他答道:“是。”他快步朝门口走去,安林尔突然叫住他:“塞北,等一下。”
“陛下?”塞北看不清安林尔表情,只觉得她身形紧张。
“江昙部落似乎在做什么事情,他们悄悄收归了黎圣族人,还封闭了领土。你一定要小心!”安林尔声音不大,借着法术传到塞北耳朵里。
塞北不解,江昙自从被克斯汀打败,又被青枫打入老巢,呆在领地快一年没动静,难道真的在密谋什么?
“是。”